第十六章 乡关何处是 回首望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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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巳时,赛钵罗、录利施等悉众而至。陈兵而南,绵延十里,鼓噪行进,诸将皆惧。停云率诸将登高丘以望之,乃曰:“贼入中原,未遇大敌,今度险而嚣,是无政令,逼山而阵,有轻我心。我按兵不出,彼乃气衰,阵久卒疲,必将自乱,追而击之,所向必克。公等请观之,今日我军必致大胜矣!”遂命云飞、晟郡王、王孟翔领二千骑经贼阵而西,袭其侧翼。嘱之曰:“贼若不动,卿等当引归。动则引兵东进。”云飞至阵前,贼阵果动。停云曰:“可速击之!”亲率精骑趋之,直薄其阵。我师猝来,贼阵已乱。停云先登击之,众军合战,嚣尘四起,停云率南俊龙、狄玉蟠、关乘风等挥幡而入,直突其阵后,来往冲杀。晟郡王嘉烈,挺身陷阵,直出其后,复突阵而归,勇气不衰。诸军奋进,贼众大溃,追奔三十余里,斩敌五千余,停云亲俘图鞑后军都统录利施。余皆败去。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拈箭搭弓,却又放了下来。那只母鹿还在不停地围着山包奔跑,可是速度已经分明慢了下来。
“唉”他听到身后一声叹息。知道是那两个随从心下甚是着急。多禄和纳温两个,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跟他出来射猎,十分的兴奋。要不是他制止,这两个没一会就会把胡禄里的箭都射完了。
可是为什么这只母鹿一直不停地围着小山包奔跑呢,她就不知道逃远一点么?亦都心下也觉得奇怪了。
母鹿越跑越慢,开始不停地向着一处小水塘跑去喝水,她渴了,也累了。亦都也烦了,这样耗下去,天都快黑了呢,他可不想再等下去,于是又一次弯弓搭箭,飕地一箭飞出,射在了母鹿的背上。
“唉”纳温又是一阵叹息,这是一种责备,意思是:“主人,你这一箭射得多糟啊。”亦都面上一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松开弓弦的刹那间,他将手偏了一偏。不然以他的射术,这一箭必定是要射穿母鹿的脖颈。
母鹿哀鸣一声,栽倒在地,却又颤巍巍挣扎着起来,趄趔地向山包侧后行去,鲜血从她背上不住地流出,她口里不停地哀鸣着,不一会儿又跌倒在地。
亦都好奇地道:“咱们跟着她。”三个小伙子都下了马,紧跟在母鹿身后。母鹿回头望望这几个人,又哀叫了一声。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无辜地瞧着亦都。
似乎有一支小刀在心中扎了一下,亦都蓦地觉得胸口有些疼痛。这只母鹿的眼睛……多象妈妈的眼神啊。他不禁停住了脚步。
仿佛应和似的,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叫唤。亦都的心口又是一疼,他已经明白这只母鹿为什么不向远处逃走了。真是的,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母鹿的腹部那鼓胀的**呢。
母鹿也回了一声叫唤,又一次挣扎着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那边走了过去。多禄犹豫地问道:“主人?”亦都咬着嘴唇想了想,终于还是跟了过去。那两个连忙跟在了他的身后,并牵住了三匹马。
他终于瞧见了,那是一只小鹿,天啊,它的腿是多么纤细啊,它怎么能站立起来呢,真叫人担心。果然,小鹿站不多一会儿,又趴了下去。原来它还不能走路呢。母鹿总算走到了自己孩子身边,爱怜地舔着小鹿。她背上的创口里,鲜血还在汩汩地流着,她支撑不住了,于是跪在了自己孩子身旁,又抬起来头望着这几个猎手。
小鹿哀哀地啼叫着,每一声都叫在了亦都的心口上,叫得他十分难受。他心里又很生气,既然有个这么小的孩子,那你一个人(不,是一只鹿)跑出来干嘛啊?还有,为什么就你们母子俩呢,其它的鹿呢?
纳温低声道:“这么小的一只鹿,肉一定很嫩的。”亦都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纳温一阵惊慌,连忙低下了头。“你今晚不许吃东西了。”亦都冷冷地说道。
亦都转头望望广袤的原野,长吁了一口气。想了想说道:“咱们走。”那两个奴隶应了一声是,多禄将他的马牵了过来。亦都翻身上了马,回头一瞧,那只小鹿已经不再叫唤,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瞧着他。
亦都叹了口气,正要策马离开,却又停住了。他瞧见又有七八个人打马朝这边来了。
那几人越来越近,亦都已经看得清楚,那是哈鲁和他的随从。都统的侄儿就是气派啊,到哪儿都有这么多人跟着。多禄和纳温也瞧见了,连忙又从马上跳下来,恭敬地站着。
哈鲁打马到了近前,看见亦都,只傲慢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还好,这回他没有管亦都叫做“敕连杂种。”其实他自己的血统也未必就很纯正啊。他的母亲可是东胡人。虽然是东胡的公主,可是东胡人毕竟不是图鞑人么。
哈鲁又朝两只鹿扫了一眼,登时脸上慵懒的神气不见了,他轻蔑地看了亦都一眼,嘲弄地问道:“亦都,这是你的箭么?”亦都心下暗自不快,可是面上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是的,那是我的箭。”
哈鲁大笑起来:“你怎么把箭射到鹿的背上去了!叔父不是一直都夸你的射术好么,看来还真是好极了。”他身后的随从都呵呵地笑了起来。亦都平静地道:“嗯,今天不知怎么的,打猎总是没了准头。”
纳温忍不住,辩解道:“主人是因为这只小鹿……”哈鲁眉头一皱,亦都连忙吩咐道:“纳温,住嘴。”他话音刚落,哈鲁的一名随从已经大声喝道:“谁允许你说话了,你这敕连杂种的奴隶,这里可没有你说话的份!”
亦都身躯一震,热血涌上面庞,这可太过分了,一个随从竟也敢这样说话!他盯住那名随从,冷冷地问道:“你刚才说谁是杂种?”那名随从瞧见他的眼神,心下一栗,讪讪地住了口。
哈鲁微微一笑:“阿悉哥并没有说错啊,你的母亲本来就是敕连部的么。”亦都默不做声地望向天边,心里充满了委屈。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都支是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他是亦都同父异母的兄长,他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后来勒古都娶了一个敕连部的女俘虏,后来就有了亦都。
可是都支很疼爱这个弟弟。如果有人嘲笑亦都是“敕连杂种”,都支一定会愤怒地冲上去将那个人狠狠揍一顿。于是那些人就只敢在都支不在亦都身边的时候,才这么叫他。
有一次哈鲁回到帐幕,笑嘻嘻地大喊道:“敕连杂种,到我这来!”亦都委屈得想哭,都支却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向着哈鲁行了一礼,恭敬却又坚定地说道:“哈鲁,亦都不是什么杂种,他是我的弟弟。”
哈鲁望着身躯高大结实的都支,讪笑道:“是么,可他母亲的确是敕连部的啊,”他说不下去了,都支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凶狠。哈鲁于是慌乱地说道:“我去找叔父有事儿,我先走啦。”掉转马头溜走了。
可是哥哥现在不在这里。哥哥跟着元帅去了中原,去打仗去了。亦都觉得自己很想念哥哥,哥哥不爱说话,总是喜欢伸手将自己的头发弄乱,然后嘿嘿地笑着,满意地看着他嘟着嘴又将头发捋平。每当这时候,妈妈总是微微地笑着,欣慰地瞧着兄弟俩。
这样的情景是让妈妈高兴的,尽管她的眼底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亦都很想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没有办法知道,妈妈不会说话啊。
小鹿的哀鸣惊回了他的遐思,这才发现那只母鹿不知何时已被杀死了,哈鲁的一名随从下马抱起小鹿,交到了另一个随从怀里。亦都吃惊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哈鲁微微一笑:“你想知道?”亦都一怔,想了想道:“它的母亲死了,很可怜的。”哈鲁嘲弄地瞧他一眼,并不答话,掉马而去。亦都只得催马跟着,一行人向着远方的帐幕缓缓而行。
到得帐幕附近,他们见到两个窈窕的身影,前面那个一身颀长笔挺的华丽长袍,腰间系着金灿灿的腰带,胸前大翻领,肤白如雪,湛蓝色的一双大眼睛,姿容极是美丽,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后面那个一身侍女装束,年纪更小,一头乌黑长发,稚气而秀美的脸蛋,两个少女都好奇地往这边瞧着。
哈鲁一见到前面那位华服少女,登时浮现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欢声叫道:“真奴,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向随从招招手,将那只小鹿接过来,小心地下了马。那只小鹿在他怀中,惊恐地四下张望。
那叫真奴的美丽少女一见到这只可爱的小鹿,不由惊喜地道:“在哪捉的,快给我。”哈鲁如闻纶音,忙不迭地走上前去,将小鹿递给了她。真奴将小鹿抱在怀里,喜爱地抚摸着,嘴里柔声说道:“你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却不知道你是吃奶呢,还是吃草,我要拿什么喂你才好呢?”
哈鲁的一名随从立即告状道:“它应该还没有断奶呢。可是亦都将它的妈妈射死啦。”真奴闻言,生气地望着亦都:“亦都,你怎么这么狠心呐?”
亦都并没有注意哈鲁跟真奴说了什么,他只是默默地望着真奴的那个贴身侍女,那个叫做吉雅的室韦部小姑娘。在他热烈的目光注视下,吉雅终于羞红了脸,将头深深的低了下去。她是图鞑军八年前最后一次掳掠室韦部所获得的俘虏之一。从那以后室韦部就全部离开了漠南草原,远远地向西南面的鄂托克草原迁徙而去。那里距离汉人的国都已经不远了,大祭司说,不能再去掳掠他们了。再说,漠南草原也已经全都是图鞑人的啦。
听到真奴叫自己的名字,亦都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真奴:“你叫我么?”
真奴气得满脸通红:“你是块石头?没听到我问你么。”亦都愣愣地道:“我没有听见啊。什么事?”真奴登时大怒,一伸手从哈鲁手里夺过鞭子,朝他头上狠狠地抽了下去。
一阵巨痛,亦都顿觉天旋地转,脑中眩晕,他不由得抱住了头,又愕然地望着真奴。吉雅见到他吃鞭子,面色发白,身躯微微颤栗。他那两个随从面色不豫地望着这刁蛮的尊贵少女,却是谁也不敢开口。
真奴见到亦都这副模样,心下也觉得后悔,便随手弃了鞭子,将小鹿交给吉雅,走上前摸摸亦都的头:“疼不疼?”亦都呆呆地望着她:“真奴,要是我也在你头上抽这么一鞭,你说疼不疼?”
哈鲁见真奴对亦都这么关心,心下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瞧瞧被扔在地上的马鞭,默默地拾起,这会儿他倒希望手里拿的不是马鞭,而是一把刀。那个叫阿悉哥的随从已经骂道:“敕连杂种,你这么跟真奴说话么,丞相知道了,一定会割了你的舌头!”
亦都再也按捺不住,转头恶狠狠地盯着阿悉哥:“你再说一遍,谁是杂种?”真奴瞥阿悉哥一眼:“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哈鲁,你的随扈要是敢跟我爹爹告状,我就叫人先割了他的舌头!”哈鲁心下愈觉恼怒,正要答话,突然间,他看见两名骑兵自南面打马疾奔而来,直至丞相大帐之前下马,扑入帐内。他心下一惊,不由得住了口。
不一会儿就见那座丞相大帐里奔出八名号手,分列东南西北,呜呜地吹响了号角,很快几名万户、千户打马而来,到得帐前滚鞍下马,走入帐内。这一群年轻人都默不出声地瞧着,心下均想:“这又是怎么啦?”
过不多久,就见丞相阿那弘在将领们的簇拥下,面色凝重地出了大帐,亲兵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阿那弘翻身骑上,正要吩咐出发,却瞥见这伙年轻男女,于是喝道:“那不是赛钵罗的侄儿么,哈鲁,你过来!”哈鲁闻言,连忙走了过去。真奴想了想,对亦都道:“我们也去看看。”亦都迟疑道:“你爹爹并没有叫我们呢。”真奴瞪他一眼:“你真是一块石头,女儿到爹爹身边去还得先等他叫唤么。”不由分说牵了他的手就走。
亦都心下一荡,真奴的手是那么的柔软娇嫩,他的一颗心突然砰砰地跳得很厉害,脸也不禁红了。走到大帐之前,只听得真奴欢声笑道:“爹爹,你这是要到哪去?”

阿那弘扫了女儿一眼,见她笑魇如花,心下也稍觉舒畅,于是朝她点点头:“大汗和大祭司在南面吃了败仗,爹爹去接应他们到这里来。你乖乖地呆在这里,不要四处乱跑,两日之内爹爹就回来了。”
真奴却好奇地问道:“有大祭司在,大汗怎么还会吃败仗呢?难道是他们惹大神生气了么。”阿那弘脸一沉:“不许胡说。”真奴闻言,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她见哈鲁也跨上了坐骑,又问道:“哈鲁,你也要去么?”
哈鲁见真奴握住了亦都的手,心下只觉压上了一块大石,又嫉又恼,只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阿那弘瞧亦都一眼,问道:“你也是中军营的么,叫什么,谁家的孩子?”亦都连忙答道:“我爹爹是勒古都,是中军百户。”
阿那弘点点头:“是这样,你爹爹跟元帅出征了罢?”亦都一怔:“不是,我爹爹在跟元帅远征突沁河的时候就战死了。这次跟着元帅南征的是我的兄长都支。”阿那弘闻言,诧异地又瞧他一眼:“你是都支的弟弟?怎么不象呢,你哥哥那么强壮,你却是这么瘦弱的,你多大了?”
亦都尚未答话,哈鲁已经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不奇怪,因为他是个敕连杂种啊。其实他已经有十九岁了呢。”
亦都一听,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真奴立刻感觉到了,连忙轻捏他的手,同时生气地道:“哈鲁你胡说什么呢!”
阿那弘一扬手,止住了争吵:“都不要说了,接应大汗要紧。”他扫视一眼几个将领,吩咐道:“咱们点起儿郎,马上出发。”
军队很快向南开走了。真奴看着脸色苍白阴郁的亦都,轻声说道:“你的头还疼么?”
亦都却似若未闻,只是呆呆地向南面望着。真奴心下恼怒,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为什么你总是不用心听我说话!”亦都哎哟一声,这才问道:“大汗吃了败仗,那么元帅呢?”真奴气道:“我怎么知道,元帅不是在中州打了大胜仗么,你问这个干嘛?”
亦都叹了口气:“要是我真有十九岁就好啦,那样我便可以和哥哥一道跟着元帅去打仗了。”真奴撇了撇嘴:“你也想去打仗,觉得自己武艺很好么?我瞧着也只这般。”亦都摇摇头,低声道:“我讨厌打仗,但我想和哥哥在一起。”
他挣脱了真奴的手,向自己的两个随从走去。然后他看见吉雅依旧抱着小鹿站在那里。小鹿好奇地嗅着吉雅的衣裳。吉雅默默地瞧着他,她的眼睛里有一抹哀伤的神色,就象自己的妈妈。
回到自家的帐幕,母亲正用一枚铁针在缝制衣服。现在家家都不用骨针了,汉人的东西真是好用。还有那面铜镜,真是精美。母亲每天都对着它照上好几回。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可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小的时候,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然后高大的父亲走来将他接过,举过头顶,哈哈大笑地瞧着他。他一面惊恐地尖叫,一面又觉得很兴奋。哥哥在一旁瞧着,嘿嘿直笑。
他回头望望母亲,她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容。可惜,她很少会这样笑,妈妈的眼睛里,有一种他所不明白的,让人觉得心里难受的东西。而且妈妈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是让人觉得很美,很……优雅。父亲有时侯也是这样不出声地瞧着她,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
母亲是他的俘虏。那时候勒古都还只是一个十夫长。在图鞑与敕连的第七次战争中,图鞑人取得了重大胜利,得到了许多的牛羊、马匹和俘虏。勒古都分到了不少牲畜和四名俘虏,其中一个就是这美丽的敕连少女。
她是一个哑吧,衣裳也很褴褛,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勒古都。勒古都的心里有了一缕淡淡的柔情,自从妻子死后,他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呢。
只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是粗暴的,当晚他就迫不及待地占有了这个敕连少女。
勒古都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其实是一个万户的女儿,在败亡逃难的路上,姐姐和她都换上了穷苦牧民的破旧衣服。后来她和姐姐走散了,又不会说话,图鞑人捉住她以后,还以为她只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儿呢。
而她的姐姐成了一个图鞑都统的俘虏,因为抗拒不从,被俘的当夜就被虐杀了。
勒古都其实很疼爱她,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子为什么一举手一抬足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好看,也不明白她眼底的哀愁,可是他对她真的很好。再说,他又有了第二个儿子。他给小儿子取名叫亦都,那是图鞑语“忘忧”的意思。
再后来,勒古都又一次出征,他已经是百户长了。在突沁河之战中,图鞑彻底摧毁了敕连部。可是勒古都再也没有回来。
都支和亦都跟着母亲一起生活,中军都统赛钵罗大人喜爱都支的人材和武艺,“你们搬到我的帐幕旁边,我到哪里,你们也都跟着罢。”都统大人要跟随元帅出征东唐,都支已经二十二岁,他就跟着都统一道出发了。
亦都留下来陪着母亲,放牧,打猎,制作乳酪,硝制牛皮羊皮。向神龛里的卓日神祈祷六畜兴旺。他们不算贫困,生活过得挺好,还有几个奴隶,可是母亲眼底始终有着一抹哀愁。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大汗和大祭司回来了,录利施将军也跟着他们回来了,后来又陆陆续续逃回了许多人,有军官,也有士兵,神色惊慌,面容憔悴。行宫牙帐弥漫着不安的气氛。听说郁罗都统也被打败了,死了好几万人。很久没有吃这样的大败仗了。
他们本来占领了东唐的朔州,那里的人不放牧,以种麦子为生,那里没有碧绿的草原,麦子熟时,原野里是一片金灿灿的,就象秋天的鄂尔浑河沿岸。
可是一个叫任停云的汉人将军打败了图鞑人,大汗和大祭司不得不放弃了刚刚占领的新领土,很狼狈地逃了回来。大汗发怒了,他要再一次发兵南进。可是大祭司对他说,把军队全部派去中州,交给元帅。那个汉人将军打仗很厉害,只有元帅才有办法打败他。是的,元帅是最厉害的,他是草原上的战神,没有他不能打败的敌人,所有的部族,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得发抖。
几天以后千户到了亦都家,命令他准备盔甲和兵器,战马,准备跟着录利施大人一道出征。母亲惊骇地拽住千户大人的手臂比划着,我的儿子只有十七岁啊,他还没到从军的年纪啊。不行,哈鲁说他已经十九岁了,不许耽搁,两日之内去我的军营应名,听见没?
真奴也来了,她对亦都说:“我去告诉爹爹,让他将你留下来,留在大汗身边做侍卫好不好。该死的哈鲁,他自己成了侍卫,不用去南方打仗了,却要让你去,真是可恶!”
亦都静静地望着她:“不用了,其实我想去的。去了我就可以见到哥哥了。等到仗打完了,我会和他一块回来的。”
真奴咬着嘴唇望着他,终于低声说道:“那好,你去罢。你走了以后,我会替你照顾她的。你不用担心。”她所说的她,是亦都的母亲。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真奴说着,脸突然红了,她低下了头。
亦都默默地望着大汗的侄女,这个骄傲美丽,脾气刁蛮的贵族少女,原来她是喜欢他的啊。以前他一直都没有发觉呢。可是亦都想起了吉雅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就象妈妈的眼睛一样,叫人深陷其中。可是,吉雅不会是他的女人,不会是的。亦都突然觉得非常的悲伤。
真奴注视着亦都的眼睛,那双眼睛就象他母亲的眼睛一样,充满了说不出的哀愁。这个男子真是与众不同呢,每次看到这双眼睛,她心下都会觉得暗暗地喜欢。却不知道为什么。
亦都跨上了他最喜爱的那匹枣红马,穿着父亲的皮甲,背着父亲的弯刀和弓箭走了。母亲默默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渐渐远去。战争毁掉了她的部族,毁掉了她的家,使她失去了温柔地爱慕自己的男子,粗暴地疼爱自己的丈夫,现在,她的儿子又要上战场了。
亦都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图鞑男子跟着录利施将军向着东唐的燕州行省开进。他惊奇地张望着从未见过的景色,那些第一次出征的年轻人都跟他一样,这成了老兵们一路的笑料。行军生活是艰苦的,但对于逐水草而迁徙的图鞑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
后来亦都见到了赛钵罗将军,他还是那么的威武。他跟着元帅打了不少胜仗呢。将军看见了他,却没有认出他来。事情太多了,前方军情很紧急了。那个任停云已经和元帅交战,而且,元帅没能打败他,一个元帅无法战胜的人!
流言在军中悄悄散播着。那个任停云是死神,降临到了中土。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一身黑袍,有如一个恶鬼,所到之处都散播下死亡和毁灭。新兵们脸上都有了惊慌的神色。亦都心里也害怕了,他不是害怕死神,而是害怕哥哥有什么不测。他竭力教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会在脑中浮现出哥哥一身血淋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大军进入了中州地界了,再过几日就可以见到哥哥了,亦都的心跳得很厉害。很快就可以见到哥哥啦。这是什么地方?河阳。不,是沁阳。另一个骑兵说道。究竟是河阳还是沁阳啊?是河阳也是沁阳。
亦都被这答案闹糊涂了。可是大军停住了,一个骇人的消息传了开来。任停云来了,带着一支黑甲骑兵赶来了。听说那是一支没有人可以打败的军队。老兵们的脸色微微发白,嘴里嘟囔着,军官们大声地叱骂着没头苍蝇一样乱晃的新兵们。马上要作战了。
万户长乌特格带着他的一万名骑兵向右翼奔去,支援多莫支大人的步兵们。突然间,前方杀声大起,烟尘敝日。亦都瞧瞧身旁,大家都是面色死白,有的人双腿开始颤栗……
前军溃败下来了,这才多久啊,怎么就败了呢。大伙儿都不顾一切地掉头逃跑。有人摔倒了,立刻就被后面的人踩成了肉泥。哭喊声哀嚎声,响遍四野。亦都勒住自己的坐骑,望着向北倾泄而去的洪流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位都统大人下了撤军令,竟然就这样退回去么,那我还能见到哥哥吗?
一个没有穿盔甲的年轻汉人驾马冲了过来,亦都突然醒悟过来,立即弯弓搭箭朝他射去。那人只挥枪一挑就把箭打飞了。紧接着他就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亦都一下子心都停止了跳动,他要死了吗?
那个汉人生得很美,就象一个美丽的姑娘,可是却带着令人魂飞魄散的杀气。他扑到了亦都身前,望见他的眼神,突然怔了一下,收住了枪只用枪杆轻轻一扫,亦都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差点昏死过去。
他成了汉人的俘虏,许多人和他一样成了俘虏,一上战场就做了俘虏。大家被绳索捆成了长串,垂头丧气地被解到了一座城里,看押了起来。亦都东张西望,看来看去都是一张绝望的面孔。想来自己的脸也一定是这样茫然而又害怕的吧。
夜里东唐士兵送来了晚饭,有人吃着胡饼,突然轻声地唱了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渐渐唱和的人愈来愈多,那苍凉雄浑的歌声在俘兵营里一遍遍回响着。“天苍苍,野芒芒,风吹草低现牛羊……”
亦都也跟着唱了起来,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这时他想起了可怜的妈妈,也想到了吉雅和真奴。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见着妈妈了。两个儿子都离开了她,从今往后她要一个人生活了,她每天都会张望着,可是儿子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亦都越想越伤心,这时候仿佛全世界的悲伤和绝望都压到了他身上,他一直哭,一直哭,为自己和妈妈的悲惨命运痛哭不已。
一个东唐军游击官走到了栅栏之外,他默默扫视一眼这群悲歌不止的俘兵,并没有制止他们,转过身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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