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恸河山碎 灵风绕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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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利施闻我师至,言于赛钵罗曰:“东唐若他师来,宜悉众与战,若玄甲骑军至,其锋不可当,宜退守平原以避之。”赛钵罗不从,后果大败。任停云乘胜逐北,一日七战,皆破之,俘斩近万。翌日,赛钵罗自领精卒,拒我师于罗汉窑,列阵如山,旌甲耀日。南俊龙奋击之,杀伤甚众而贼阵未动,杜寒峰急遣五百射手飞矢力战,贼虽亡者众,阵亦如初。云飞乃独纵马扬刀而出,单骑奋击,突入万众中,贼左右披靡。停云纵兵而入,番军大败,斩六千级,捕虏三千。赛钵罗等引轻骑数百北窜邺城。
晟郡王深壮之,叹服曰:“孤随军征战,未见以少击众,有雄捷如云飞者!”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西京皇城,太医院内一处安静整洁的居舍之内。蔡奋翮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地躺在榻上。他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窗外。秋日的阳光和煦宜人,他真想能够起身到院中走动走动,晒晒日头,闻一闻桂花的清香。桂花都开了,如今已到八月了么?日子过得真快啊。
那一日范成仁来探望蔡栖松没过几天,他的病情就突然加重了,神智昏迷,额头滚烫。张太医不敢怠慢,连忙叫了辆大车,和甘云两个将他送至太医院内。几个太医会诊一番,都是默默摇头。张太医眼见大伙儿都已是束手无策,只得硬着头皮往兵部去了。
蔡奋翮觉得眼皮有些沉重,阳光变得眩目了。可是他还不想闭上眼睛,要是就此一睡不醒,那多遗憾哪。慕晴,我想带你回潭城去,去望湘水,去游麓山。你为我再弹一曲《高山流水》,好么?
古朴典雅,浑厚细腻的乐声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群峦叠起,奇石林立,山泉叮咚,瀑挂前川。蔡奋翮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仿佛看见,湘水之中一叶兰舟,自己携着慕晴的手从船舱里走出来,迎风立在船头,彼此相视而笑。湘波容与,湘云低昂,那只船渐行渐远……
此时常乐坊蔡公馆之内,薛慕晴正在弹琴,她不能跟着到太医院去,只能枯坐在家中等着消息。当初在锦城之时,蔡奋翮曾对她言道:“从来侠女出风尘,不信红颜终薄命。”难道竟真是一语成谶么?愈想愈是骇怕,她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惶不安之感,只得坐到琴案之后弹起了曲子,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曲《流水》尚未奏毕,突然铮地一声,一根琴弦从中断开。薛慕晴绝望地望着断开的琴弦,娇躯颤抖,登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悲呼一声:“栖松!”
当太子和范成仁急忙赶到太医院时,蔡奋翮已经停止了呼吸,面容安详宁静。一代英杰,就此与世长辞,年仅三十四岁。
甘云当即在门边蹲下,号啕痛哭不已。范成仁走过去想劝慰他不要如此,还未开口,自己已经忍不住失声悲泣起来。几位太医都走到门前,默默地低下了头。
太子的眼圈也红了,他怔怔地望着蔡栖松的面容,许久没有说话,屋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终于,太子漫声吟道:“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他转过身,吩咐几个太医道:“你们去礼部,告诉他们,预备国葬之礼。”
太医院医正王道清忙应声道:“是,下官就去。”又问道:“可要奏报皇上?”太子沉声说道:“父皇那里,自然是孤去奏请。”
常乐坊蔡公馆之内,薛慕晴一身缟素,默默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有如一尊玉石做成的雕像。她的面容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十岁,神采尽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国葬院设于皇城之内,以她的身份是不能前去参与葬礼事务的。范成仁曾为此事据理力争,但是礼部祠祭司诸官和太常寺却坚决反对。理由是,薛慕晴算不得蔡栖松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能以未亡人的身份参与葬礼。范成仁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拿这班腐儒无可奈何。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莫琰领着范成仁走了进来,见到这个情景都是一怔。范成仁连忙取火石点起了铜灯。莫琰走到薛慕晴身边坐下,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妹妹,你可是一整日没有吃东西?”
薛慕晴闻言,转过头来望着她:“姐姐来了?”莫琰心下一酸,点头道:“我陪范大人来瞧瞧你。”范成仁这才走过来,拱手道:“薛姑娘,你要自己保重身子啊。栖松既是已经去了,你千万不可悲伤过甚。明日是葬礼最后一天了,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薛慕晴起身下榻,向着范成仁盈盈拜倒。范成仁吃了一惊,慌忙上前去扶她:“薛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你只管对我说。”
薛慕晴却并不起声,双目含泪道:“大人,请你让奴家带了栖松的骨灰回潭城去,将他安葬在麓山之上。这是他的遗愿,请大人设法成全。”范成仁连声道:“请薛姑娘起来说话。栖松有你这位红颜知己,足慰九泉之下!这事你放心,包在允文身上。我去请太子殿下为你安排,遣人护送你们回去,再给张孟载写封信,你到了潭城有什么事都可请他相助。放心,放心。”薛慕晴听了这番话,方才袅袅起身。
莫琰又轻声问道:“妹妹安葬了蔡将军之后,可还会回京么?”薛慕晴凄然摇头道:“我以后就在潭城住下,便可时常陪伴于他。”
翌日,大慈觉寺住持慧澄领一班僧众水陆法事已毕,蔡栖松遗体出殡。威德帝素服举哀,亲点神主,灵柩上覆赤色将军大旗,由十六名御前侍卫抬送,皇帝、太子和文武百官素服送殡,道路两旁皆是京中勋贵祭棚,京中百姓也都设案焚香,跪送英灵。一眼望去,白汪汪的一片。
遗体焚化之后,灵位送入先贤祠中,薛慕晴则捧了骨灰翁,由甘云和自己的侍女陪着出了西京城向楚州潭城而去。太子命天策师总兵金镗选了十名军士护送,范成仁还不放心,又叫自己的侄儿范玄杰陪他们一道上路,并与莫琰一道送至灞桥,眼见得马车渐渐去得远了,这才返回城内。
回到城中两人道别各自而去,天色已黑,范成仁也不回家,仍往兵部而去。不料因为这些时日操劳过度,精力不济,竟在兵部节堂的门槛上跌了一跤,登时额头上血流如注,当即昏迷了过去。
邙山大营之内,李樊生和裴秀眼见主帅和程羽读信之后都是大为失态,慌忙问道:“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么?”
程羽黯然望向二人:“蔡栖松薨了。”两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任停云走到书案之后坐下,用手支住额头,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程羽发觉自己的眼圈也红了,他转过头去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几人见主帅伤心若此,都是面面相觑。卫英荃恰好掀开帐幕走了进来,见此情形,大感诧异:“停云怎么了?”
任停云拭掉眼泪,轻声吟道:“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然后也不理会众人,径直出了帅帐。卫英荃闻言一惊,不由问道:“可是蔡将军去了么?”裴秀无声地点点头。程羽长吸一口气,将信放回书案之上,也出了帅帐。李樊生摇摇头,禁不住低声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卫英荃叹息一声:“国运艰危之时,偏偏又折栋梁。停云与栖松素以报国相期,却不料功业未成而栖松竟英年早逝,也难怪他失态至此。只是眼下虏寇未靖,咱们还是得多劝劝他,不可伤心过甚。”
程羽知道任停云看似持重自敛,实则率性至情,也真怕他伤心过度,于是跟着出了帅帐,却已不见了他的人影,连侍立于帐外的舒海凌全也不知哪去了。他便想到:“那两个必定是跟着他了。”这才心下稍定。与蔡奋翮相处的一段时日,虽然甚短,可是其人的情怀与才能都令程羽甚为钦服,怀想着蔡奋翮的音容笑貌,他不禁鼻子一酸,连忙伸手抹了一把脸。

不过一刻工夫,就见任停云又走了回来,面上犹带泪痕。舒海凌全跟在他身后,都是一脸惊讶不安的神色。程羽迎上去道:“停云兄,方才跑哪去了?”任停云平静地道:“我到辕门之外,一个人独自呆了一会儿。咱们进去吧,还有军务要布置呢。”程羽点点头,两人一道入了帅帐。
帐内几人见主帅返回,正要说话,任停云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书案之后,提笔濡墨,略一思索,挥毫写道:“一身肝胆生无敌,百战灵威殁有神。”又落款是:弟任停云痛挽。
这才抬头扫视一眼众人,开口说道:“云溪兄,我要给关内和朔州各军下几道命令,请你记一下。”李樊生不敢怠慢,连忙应道:“是。”几个文官见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决断的模样,心下都略松了一口气。
任停云便下令道:“给朔州驻守各军发文,命桑明耀师返回陇州,驻于金城府;贺定国师移防延安府;耿慎敏师仍旧驻留平城。至于华荫关守军,阿斯兰所部龙武师即日起返回西京驻防。另,遣传令兵至新安和燕家坡,叫谭继祖和王秀虎各率本部人马赶来此处与大军汇合。”
他才说完,李樊生也已挥笔写就,取印钤上,叫来传令兵**大营。这时候晟郡王、卢腾远和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一道进了大帐,军官们发觉帐内气氛不对,正要开口询问,任停云已经吩咐道:“咱们现在去东都城下瞧一瞧。”
众人出帐跨上战马,晟郡王突然想起一事,对任停云道:“停云稍待。”又对自己的亲兵戴宁道:“叫人把那个录利施押过来!”戴宁应了一声转身而去。程羽疑惑道:“殿下要做什么?”晟郡王得意地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推了一辆囚车而来,那囚车高不过三尺余,录利施只能跪在里面,头和双手都被枷在外面。堂堂的图鞑将军眼窝深陷,面色枯黄,每一根胡须都显得那么憔悴沮丧。晟郡王笑道:“将这人押到东都城外给守城的番贼们瞧瞧!这样他们便知援军已被我歼灭,再也没人能够救应他们了。孤就不信这伙番贼见了这辆囚车之后,还有余勇敢与王师反抗到底!”
丘昂不禁笑道:“殿下这法子好,咱们就将这囚车推到城下去,给他们瞧瞧!”诸将也都连声附和。任停云心道:“这录利施也算是图鞑的一条好汉,这般折辱于他,很是无味。”脸上却不肯**来,只抬头望着风中飘扬的战旗,平静地说道:“蔡兄,你英灵不远,当佑我东唐健儿一举扫净胡尘,重整河山。”
诸将闻言,这才知道是蔡奋翮离去了,不禁都是面色一变。晟郡王连忙问道:“栖松薨了么?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两个为何都不说与孤知道?”任停云并不回答,下令道:“咱们点兵出营。”
东都城北城墙上,守城士兵都靠在雉堞之后说着闲话。图鞑军退入东都城内已有十来日了,东唐军还一直没有发动攻城战,官兵们心下渐渐都有些懈怠。又知道可汗向中州遣来了援军,因此大伙儿虽是接连吃了几场败仗,如今也已经心下稍觉安定,每日里守在城墙之上并无什么事情可做,众人便闲聊打发时辰。
正在说笑,突然听得城外鼓声雷动,号角齐鸣。众官兵都是心下一跳:“东唐军开始攻城了!”于是慌忙起身抄起兵器,架弩的架弩,张弓的张弓,屏息静气等待着。负责把守这面城墙的左军副将阿库特来回巡视,口中大声喝骂着,又命人赶紧去禀报元帅和都统。
伯昇听到禀报,对莫赫敦道:“汉人开始攻城了,咱们一块上北城墙去瞧瞧。”
他带着小将伏罗,与莫赫敦一道行至北城墙徽安门前。尚未登上城墙,便已听得城外一片呐喊欢呼之声,三人对视一眼,心下都觉疑虑,于是三步并做两步登上了城墙。
只见郁罗、察合罗、呼赤斤、阿库特、耶那等将领都已经先一步到了城楼之旁,城上从将军至士兵,人人都是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城外士气高涨,欢声雷动的东唐军。
将领们见主帅到来,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伯昇走到雉堞旁往城外一瞧,登觉一盆雪水兜头浇下。
只见城外三百步之处,东唐军列开了整齐的军阵,元帅大旆、将军旗、总兵旗,一面面旗帜迎风飘扬。军阵正中央便是那支威名远扬的玄甲骑军,骑军师的两旁分列着步军阵,弓弩手、刀牌手、长枪兵、陌刀兵,黑压压的一大片。数万官兵人人面有得色,耀武扬威。
任停云由一大群将领簇拥着,骑马立于那面元帅大旆之下。他依旧是一件黑色军袍,黑色幞头之上裹着一条白麻,罩一件黑色披风,俊秀的面容之上沉静平和。他身边的将领们个个也都是头裹白布,面色凝重,殊无喜色,这倒是令人奇怪之事。
东唐将领们的前面,几个士兵推着一辆囚车,里面跪着一个人,形容憔悴,一脸的仓惶和沮丧。伯昇瞧得分明,这人正是图鞑汗国后军都统录利施!录利施抬头向城上望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立即又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
录利施成了东唐军的俘虏!这就是说援军已经被东唐军击垮了。伯昇面色铁青地望着向任停云,那个年轻的东唐元帅也正静静地望着他,眼神深邃凛然,仿佛在说:“你再也没有可能扭转战局了。”
晟郡王眼见番军主帅出现在城楼之上,便扬声大喝道:“城里的图鞑贼子们都听好了,你们的援军已被我天兵一举摧垮,再无人能救得了你们!瞧见你们的后军都统没,敢犯我上国天威者,就是这等下场!若识时务的,趁早开城投降。不然我大军一旦破城,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话音才落,数万东唐军官兵齐声大喝道:“降者免死,负隅顽抗者,定斩不饶!”声震原野,一时地动山摇。
城上图鞑军将领,个个面如死灰,做声不得。只有莫赫敦低声地问道:“元帅,咱们该怎么办?”伯昇深深吸了一口气,环视一眼身边诸将,沉声道:“咱们准备突围,今夜就行动。”
在看到录利施的那一瞬间,伯昇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弦啪的一声断了。这时候他已经比任何人都明白,图鞑人输掉了这场战争,输掉了东都,输掉了征服中原的梦想。是的,他被任停云打败了,这个年轻瘦弱的汉人,的确是一位比自己更为高明更为卓越的统帅。他已经丧失了任何扭转战局的希望。
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带领部下尽快突围出去。东都不能再守了,必须为汗国保住这一支精锐的部队,以待他年卷土重来。伯昇脑中迅速地考虑着一个又一个突围的计画,走到城墙台阶旁,他蓦地想起了被自己关在大牢里的乔守敬,一股怒火又抑止不住地冒了上来。他停住脚步,转身吩咐伏罗道:“你带几个人到府牢去,处死那个东都府尹!”
任停云眼见伯昇转身而去,便下令道:“收兵回营。”卢腾远问道:“大都督,咱们准备强攻么?”任停云摇了摇头,沉声道:“伯昇准备突围了,咱们回去合计一下,如何将这支兵一举歼灭在大河南岸。”略一思忖,他又吩咐道:“速遣人去转告胡、彭二位总兵,若番军自南面出城,一定要将其拦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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