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才高天也偏妒(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江湖之中,最重门第派别,许多绝世武功,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连最体己的亲传弟子也不能窥见分毫。然而常言“富不过三代”,老子武功冠绝天下,子孙不免泯然众人。因此武林名家之中,声名屹立百年不倒的,方能称为“世家”,五十年上的,才能称为“名门”,这样算来,江湖上如今能称为世家名门的才共九户,人称“四世五门”。
四大世家,首位乃是“沥血丹青”路世家,次位为“火髓冰心”魏世家,再次为“书风剑雨”安世家,最后乃是“明诚笃义”俞世家。
五大名门,首位则是“矢志移山”颜家,随后依次为“双剑倾城”顾家、“七星耀月”凌家、“宝树神枪”解家、“雪魄寒光”李家。
然而这九大武林名家,竟不到一年内被人先后灭门屠戮,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对手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行事怪谲,更兼狠毒无匹,又惯用计谋,竟令这九门中的江湖名宿都无可奈何,只能任其宰割。而这四世五门九名遗族少年不共戴天的仇人,正是有“江湖第一邪派”之称的,赫连世家。
“门规其三,无论何时,不得与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为敌。”
齐红粉淡淡地说出这一句时,魏青鸾微微睁大了眼,路永澈拧高了眉头,解鼎勋大喊了一声,李羡仙涨红了脸,安墨瑕攥紧了剑柄,俞信事不关己地咯咯一笑背起双手,顾雨溪和凌翎都抬起了面庞,却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没明白这条规矩的涵义,仍然是一脉安静的神色。
以前听大哥教他们不要想着报仇,而是“要活下去”的时候,他们大多的确是赞同的,况且年纪尚幼,并未深刻地体会到“灭门”与“复仇”二词所背负的诸多辛酸苦楚。而如今一年倏忽而过,他们自诩已经长大了许多,大哥的话自然是要记在心头的,况且不活着也无法报仇;但一年中他们多半学会了思考,对赫连世家的仇恨在那相伴着回忆而来的血雨腥风之中深深烙印着令人作呕的滋味,自然成了他们短短人生中最深痛的疤口,无计消除。
“做不到么?”齐红粉冷笑一声,拂袖而起,“身在江湖恩仇不断,这不稀罕。可你们知道为何门规规定我派弟子必须用剑么?”
八名孩子迷茫着摇头,游箬接过齐红粉的话头道:“有句话叫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用剑,便是要我派弟子当断则断,能舍方能得。‘掣三尺青锋,断快意恩仇’。你们要学重露宫的剑法,便在今天,将这恩仇之心放下!”
“若我放不下呢?!”解鼎勋跨前一步,大声问道。游箬笑道:“若放不下,我们便不会教你功夫,即便你假装放下,你也学不来重露宫的剑法!”话音未落,手中折扇一点,扇尖嗖地冒出银晃晃的剑尖,原来那折扇竟是一把软剑,他将身腾起,双眼微阖,将那剑便往身旁一颗巨石上轻轻一甩,力道便似轻罗小扇扑流萤,谁料巨石竟轰地一声,从中分作两半。
孩子们都是武林名家门下,硬功开石的本领见过许多,然而这等轻飘飘地便将石头分成两半的功夫,当真前所未闻,不免轰然叫好。游箬得意笑道:“收放自如时,便是天底下最劣的剑,也能轻易地想将哪块石头斩开,便将哪块石头斩开。然而这本领,有心思的人学不得,记恩仇的人也学不得,因为放不下自然更举不起,更别提举重若轻!”
孩子们虽不甚懂他话中深意,却也听得入神。魏青鸾问:“大师伯,恰才那一剑,叫什么招式呢?”游箬笑道:“你们要学这一招,最好的也要三年!这一招叫做‘剑无机锋’,你们可记牢了!”安墨瑕神往地道:“有一日我也能学会这样一招么?”游箬瞥他一眼,道:“若放得下那些恩仇俗孽,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学不得的?”
孩子们自然没得选择,耿直如解鼎勋的,便在心中死了要复仇的念头;也有如李羡仙的,暗道我现在不复仇,等功夫学到手再复仇,料你也没我办法。当下八人各怀心事,接了门规,大声诵读三遍后,这才散去。齐红粉看着他们散去的身影,微微笑道:“游哥,你劝他们心无杂念不错,却连我也一并骂进去了。我便是你口中那‘放不下恩仇俗孽’的蠢物呢。‘剑无机锋’那一招,我向来只使得出二三成的功力。”游箬苦笑道:“我便连我自己也骂进去了。刚刚那一招,也只得五成力道。我自诩心如明镜,如今却也恨字当头,寸断肝肠!”说到此处,他气由心生,不免两眼圆睁,咬牙切齿,咯咯作响。齐红粉道:“我们是不成了,也是天可怜见,重予当年带回的这些孩子竟有脑筋,若是一般孩童,一个捺不住跑下山去,那现在便尸骨无存了。正所谓机缘,重予带回来的孩子,却给了我们新的盼头。只盼这些娃娃快些成材,有朝一日替我们,还有重予报仇雪恨。”
自次日起,俞信、路永澈等由哑仆老杜监督教导,继续教练基本,扎实根基。郝文则被向飞抓到远离重露宫的山腰岩洞里,单独教习,兄弟们都不能见,也不知他在练习什么功夫。齐红粉则在吊桥上教习魏青鸾,她知道这扬名天下的魏四公子分明有意隐瞒实力,因此故意选在此处,教他不免在危难时出招自救。这样打算着,她将手中美人剑一挽,一面咯咯娇笑道:“我便看你还瞒得了多少。”语音未落,已是刷地挺剑刺去。
顾雨溪见弟兄们都练得起劲,赶紧起身也要出殿,游箬却按住他道:“他们在太阳下晒着舒服,你也去凑什么热闹?我们练功,便在殿内即可。”顾雨溪心下了然,张口问道:“师父要教徒儿内功么?”他这段时日早把重露宫里藏书看了不少,武功内家外家都懂得皮毛。然而书上总说先修外再修内,眼下本末倒置,却不知要怎样修习。
游箬道:“先修外再修内,按部就班,的确很好。先内后外,本末倒置,容易反噬,走火入魔。然而你心境平和,勿起争心,此一劫便容易过去。我又在一边看着你。”他领着顾雨溪走到众人卧寝,推开了自己的居室,一股燥热扑面而来,却是房间里烧着炕,炕上却仅仅铺着一床碧绿的凉席。他指着这炕对顾雨溪道:“坐上去。”
顾雨溪心下大奇,然而知他这必定是一门与众不同的内功修法,因此竟也不开口相询,径直坐了上去。本已做好受热气熏煎的准备,谁料一碰着那凉席,却浑身猛地一悚,一股寒气迅速渗入四肢百骸,登时觉得比烫伤更加疼痛,忍不住“啊唷”一声,跳了开来。
游箬笑道:“却忘了跟你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凉席!它有个名字,叫做‘碧珏玺’,乃是稀世珍品,四周越热,它越是冰凉,冷热相激,最能助内功修习。不过……不过……”他顿了一顿,突然满面绯红,道,“虽然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一床珍稀的凉席,不过在我看来,却如看我自己的结发妻子一般。我……我……平日里,都是叫她做‘碧儿’的。”他约摸是头一次向小辈介绍这一事情,饶是如他这般洒脱,也口拙舌绕,面红过耳,用手抚着这凉席,那神情便好似抚着心爱的人儿一般,温柔无限。
顾雨溪笑道:“那便是碧师母了。”
游箬自向别人介绍他这位结发“妻子”以来,讽刺调侃的话早不知听了多少句,就算贴心知肺如齐红粉和向飞,也免不了要嬉笑一阵。因此他听到顾雨溪如此说,还没等他出下文,连忙道:“不、不,你不要说碧儿的坏话。”
顾雨溪笑道:“我怎么能说师母的坏话呢。”恭恭敬敬地走到床前,向那凉席行礼道:“徒儿名叫顾雨溪,恰才冒犯师母,在此赔罪了。”

游箬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坦然,便仿佛碧珏玺真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一般,丝毫没有任何不适之处。他当下大喜,道:“好徒儿,师父这便教你这套‘碧游心经’,这可是我这独门所创的内功心法。”
顾雨溪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这才坐上炕去。那凉席却也似有灵性,虽然仍是寒意阵阵,却不似一开始那般彻骨冰寒,让人抵受不住。原来顾雨溪的母亲,人称“女怪”的怪才顾小娴,生平最爱收集奇珍异宝,自小便教顾雨溪“万物有灵,稀者性傲”的道理。因此对待这些珍奇异物,要“以尊长事之”。因此他见游箬视席如妻,丝毫不以为异。
游箬当下教了顾雨溪十句口诀,让他背诵下来,一面细细点解。凉气慢慢顺着他经脉浸淫到身子的每一个角落,而空气里几乎能冒出火来,炙热的气浪舔着他的肌肤。没得片刻顾雨溪浑身汗如雨下,牙关却在格格作响。
游箬道:“你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打紧,先习惯了这冷热交加的感觉,再慢慢体会口诀中的深意。”谁料顾雨溪虽然身上寒热交迫,心头却一片澄明。原来他打小体质孱弱,可记忆超群,有时病得难过,顾小娴为了让他分心,便教他心头默记的功夫,以减轻痛苦。一来二去,这身子上的痛苦虽然难熬,却不影响他思想脉络。当下将口诀背诵了一遍,字句过处,心智顿开,登时身上的苦楚减轻了几分,连忙问道:“师父,我背得可成么?”
博闻强识,并不稀奇,但游箬往他身上一探,发觉那寒冷高热竟有所减低,连问他数句口诀中的含义,他不仅对答如流,更能举一反三。虽然这十句乃是内功基础,平平无奇,可能在这冷热交加之中领会如此之快,却也是奇事一桩。游箬又惊又喜,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他心道果然没看走眼,这顾雨溪才是九人中最有天分的那一个,不禁自得起来,又喜自己潜心创制的一身武艺终于有了传人,当下啰啰嗦嗦,一会儿赞顾雨溪天赋异秉,一会儿夸自个儿慧眼独具,手舞足蹈个不停。
不到十日,顾雨溪进境神速,游箬自编的内功心法,他已修到第七十句。其余八个兄弟,在内力修为上,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游箬洋洋自得,却时又抓耳挠腮。
顾雨溪笑道:“师父怎么眉间忧色重重,徒儿学得哪里不好么?”他渐渐已习惯寒热互激的感觉,如今端坐碧珏玺上,汗水也落得少了——虽然游箬这份心法至今没有传过他人,但他揣度着要到这份修为,少说也该有一两年的苦修。当下笑道:“我不是在愁你,是在愁我自己呢。照你这速度下去,很快我便没得教你了;老实说,这套‘碧游心经’乃是我与碧儿朝夕相对,物我合一后参出的心法,虽然精彩玄妙,但目前还没有想彻,最高的境地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为了不输你,我这得闭关苦思去。我先告诉你百句心法,你也别急着进境,以免走岔路子。”
顾雨溪笑道:“走岔路子,便会如书上所言那般走火入魔么?”
游箬一愣,笑骂道:“小家伙,赞你几句便不知东南西北!你是长进得快不错,可你现在能飞檐走壁,奔上几十里路气也不喘么?你能震得人家气脉倒流么?笑话!凭你这点修为,再十年才能谈走火入魔!”当下也不理他,自己到山中找个僻静处,闭关苦思去了。
顾雨溪早习惯了游箬的喜怒无常,暗想道:“既然不会走火入魔,那便没什么大不了。我快快把一百句心法都熟习了,待到师父出关日,也好吓他一跳。”于是整天不离那碧珏玺,连睡觉也默念着心法睡去。过了好些日子,自觉视界空明,神清气爽,下地行走也脚步轻快许多,但只觉心头突地冒出一点黑影,散之不去。他只道是修习未到家,因此更加勤奋。再习数日,饮食大增,却不知为何,那阴影虽然消失不见,但心头慌乱倍增,总也不能宁定心神。顾雨溪暗道难道真如师父所说,练岔了路子,当下赶紧停了修炼,却无事可做,只得在山头闲走。
“三哥?你怎么出来了?这些天都没见着你!”
顾雨溪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满头是汗的少年,皮肤被晒得黑了许多,一手提着剑,另一只手拎着满满一桶水,正是老五路永澈。他指着手中水桶道:“今天师父命我抬水。三哥,你尝些吧,我费好大劲,从玄机瀑抬来的。那里的水,怎一个好字了得!”说话间眉宇轩然,欣喜流露,看着让人贴心熨肺的喜欢。顾雨溪只觉得被他的风发意气感染,只觉得浑身力气增长,连那眩目的阳光也成了陪衬。于是伸手舀一勺水喝了,果然甘冽爽口,赞道:“果然好水,玄机瀑却在哪里?”路永澈道:“从这里翻过一个山头便是,只是山道难走。师父命我还要再提个几桶回来。”他此时已拜齐红粉为师,因此口中的师父自然是指齐红粉了。顾雨溪望那山头,觉得不远,有意考较自己内力究竟增长如何,于是道:“我与你同去。”
路永澈看看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本想出声阻止,却见顾雨溪自信满满,暗道这段时日总是听大师伯夸赞三哥日渐精进,约摸不用担心,况且他在房里耽了这许多时日,也定想到处走走。就算万一出什么事,自己难道还护不了三哥么?这一转念之下便放下心来,于是便提过两个水桶递与顾雨溪道:“如此便有劳三哥了。”
两人在山道上并肩行走,顾雨溪果觉脚力见涨,走出里许,竟丝毫不觉气喘,也没被路永澈落在身后。路永澈笑道:“我还当大师伯是谬赞,原来三哥这段时日果然进步神速。”
两人一路说笑,不觉间已到了玄机瀑下。抬眼望去,好大一座瀑布,被骄阳耀成七彩,又汇做一股白光,劈面而来。离瀑半里,便觉水气氤氲,雾蒙双眼,轰鸣动地。走进看去,那瀑水流湍急,瀑下巨潭深不可测,楞是在这群山巍峨之中,剖出一片湖海风情。那瀑那潭都跨幅广阔,加以水流湍急,舟不能载,人不能过。
顾雨溪怔怔地看着这瀑,道:“怪不得当年颜老头不愿携我们出去。单是这瀑拦在这里,便如一道天堑,却不知他们是怎生过去的?”路永澈道:“三哥你仔细看了。”将手在那潭面一指点道,“那里有一丁点突出的岩石,可做借力。”顾雨溪沿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然隐约可见一点石头尖儿,若非轻功卓绝,恐怕踏也踏不牢。路永澈又指那瀑道:“五丈处有一处石阶隐约突出,再斜上七丈处又有一处岩石。”顾雨溪仔细看去,果然隐约可见,然而瀑水势大,那石阶在瀑布冲刷之中若隐若现,便是负有轻功纵得上去,稍有不慎也被那瀑布再冲回潭里。当下叹一声道:“我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越过这座瀑布。澈儿,你说得如此详尽,想必是能越过了。”路永澈苦笑道:“三哥取笑我。我这点微末本领怎能越上?那日师父在这里教习二哥,我在旁看着,因此得知。”
两人说话间,日头已渐偏。连忙提满了水,匆匆回赶。路永澈笑道:“三哥,我们不妨比一比步法。”顾雨溪笑道:“我却也不见得输。”当下两人架起水桶,你追我赶。刚开始时尚且能并头而行,没片刻顾雨溪便觉得双手酸麻,原来他内力修为虽涨,但体格根基究竟差了许多,况且又双手提水,自然渐渐落后。他原本枉自菲薄,故无争强好胜之心,然而此刻本领大增,自然不愿认输,当下默念起师父所授口诀,令内息循遍周天。一百句下来,四肢百骸都舒服受用,内劲渐涨,脚步如飞,片刻便追上路永澈。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