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才高天也偏妒(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他奔得兴起,却陡然觉得心里一慌,那本已消失不见的阴影突地扩大开来,便如洪水溃堤,登时双眼一片漆黑,膝弯打软,整个人咕咚一声,滚在地上。
“三哥?三哥!”路永澈赶紧奔回想要扶他,顾雨溪却只能听见他焦急的声音了,脑中仿佛有一道弦生生挣断,一扇门重重撞开,记忆仿若洪水破堤,一时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
明晃晃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父亲身上。父亲没有吭声,吐出咬碎的牙齿。
母亲的眼流着泪,浑身被棘条绑得紧紧的,她越是挣扎,那刺陷得越深,最后已变成了血做的人,只有两眼清泠的泪,在满头的污血冲开斑驳的刻痕。
“……好……我告诉你……”母亲翕动着嘴唇,她的眼神苍白可怖。“……但你……放开末升!……”
那衣着华贵的男子冷笑了一声。他背着双手,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嘴角掖着残忍而自得的弧度。他手指只那么轻轻地一弹,父亲便如败絮一般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母亲惨叫一声,只见眼前青光一闪,双手便被斩落下来,手中握着一把极细小的针,此时散落一地,在月光下反射着妖冶的色泽。
“女怪,你斗不过我。”那背着双手的男子的声线微磁,粘润又沙哑仿佛有魔力,仿佛从万丈高处俯视下来,逼走了天地间所有的空隙,扼住了咽喉,中断了呼吸。
“……三哥!……你撑一撑!是我不好……”
澈儿仿佛要哭出来的声音让他勉强在黑暗里寻到一丝光做的稻草,微微从冷热交加的缝隙中找回一点理智,却发现自己正伏在澈儿的背上,两边是飞速倒退的树木,身上是澈儿滚烫的汗水。
“不是澈儿的错,……是我……”顾雨溪还想出言宽慰,嘴唇却忽冷忽热地颤个不停,连带全身仿佛筛糠似的抖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师父,师父!”刚奔过隘口,看见重露宫巍峨的正殿一角,路永澈便张惶地叫唤,他这一开口,体内憋着的那一股气便泄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见眼前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抢过来扶住了他,定睛一看,正是二哥魏青鸾。他浑身一松,叫道:“二哥,快叫师父,救救三哥……”魏青鸾连忙抱过了顾雨溪,道:“你莫急!喘一喘再慢慢走来。我先带溪儿去见师父。你莫急!信的过二哥么?”路永澈已喘得说不出话,赶紧点了点头。魏青鸾将顾雨溪负在背上,感觉到他身上错杂混乱的气息和时寒时火的体温,皱了皱眉头,双足一点,整个人猛然拔地而起,纵高数丈,身子在空中轻盈回转,姿势曼妙之极。他负着顾雨溪,却好似身负羽毛一般,轻轻巧巧地落到大殿门前。路永澈在身后看见,饶是疲累不堪,也在心头暗赞道:“几日不见,二哥的轻身功夫又有了长进。唉,若我有这等本领,三哥也不会……”
魏青鸾此时已抱着顾雨溪急步走入殿内,这才提声叫道:“师父,溪儿约摸是经脉错乱!”
大殿里众人此时都迎了出来。然而向飞带着郝文仍不知去向,游箬在山野之中“闭关”修习,因此三公中只剩齐红粉在宫中。她向顾雨溪看去时,他已面如金纸,连忙搭他脉搏,又探他气脉,脸上显出又惊又疑的神色,连声道:“怎么可能?……不,绝对不可能。……”
这时路永澈已一步步挨到众人跟前,道:“师父,是我不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齐红粉皱眉道:“你起来,把经过说一说。”
路永澈便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齐红粉更加疑惑,想了片刻,道:“这事还非得叫游哥回来不可。”
众人都面面相觑,暗道大师伯此刻在这崇山峻岭之中闭关,我们又怎么找他的到?却见齐红粉走出大殿走到崖边,仰天长啸,那声音虽不厚重尖锐,却悠长深远,直透云霄,在山岭之中回荡不止。
弟子们都暗自佩服,心道这个神神道道的师父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这份内力修为,却已臻化境,便是当年自己的爹爹妈妈爷爷外公这些已成名在外的江湖名宿,怕也不及她,怪不得能身列重露宫“三公”之位。

此时天已擦黑。没一炷香时分,众人便觉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在山岭间起落,一霎眼间,还以为是较大个的蝙蝠。谁料那黑影倏忽而近,轻盈地落在悬崖上,正是游箬。他看一看齐红粉道:“红粉,你这‘万里蜚声’的本事,似乎也有些退步……”齐红粉脸上黯然片刻,道:“游哥,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来看看雨溪,小妹鲁钝,实在不明。”
游箬详细地查看过顾雨溪后,也诧异万分,喃喃道:“这实在……可不会错的,的确是……走火入魔的症兆。……可是怎可能?”
齐红粉道:“他内功是你教的,怎么会走火入魔?况且才学这几日……我实在不能明白。”
游箬道:“先不管这些,将他抬去我处,让碧儿照看着。”众弟子们应了,七手八脚地将顾雨溪抬放到碧珏玺上。
碧珏玺的寒气激得顾雨溪略为清醒,他睁开眼,看着周围满脸忧色的兄弟们,目光落在路永澈脸上,微微笑道:“澈儿,不是你错。是我想起了……爹娘的死,才……”
游箬迅捷地点了他心口几处大**,以防真气逆流,催伤心脉,这才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顾雨溪断断续续地道:“全部都……爹娘死时的景象,叶叔叔和谁在争吵……娘死前在我额头吻了一吻,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我便眼前一黑,什么都忘却了……”他说不下去了,眼中流下泪来,浑身千孔百骸都似被虫子钻咬,痛得他咬破嘴唇,鲜血直流。
游箬连忙握住他掌心,从劳宫**将内力输送进去,压住他体内乱窜的真气,替他将乱作一团的经脉理顺。谁料这一输之下,却发觉经脉仿佛壅塞一般,真气根本无法输送。他长叹一口气道:“我知了。却是当初粗心,不然若顾小娴这般怪才,怎能想不到让她儿子修习内功?原来是他经脉太过细弱,根本无法负荷这等重担。偏偏这孩子又心慧神聪,领悟极强,内力增长非寻常人可比。若是平日还好,一旦到胜负关头,内力流动极快,他的经脉便无法承担,崩溃错乱,以致如此。”
齐红粉道:“那他却又怎会忘记父母惨死的情景?”
游箬道:“恐怕是‘祝由’。”众人一愣,重复道:“‘祝由’?”游箬道:“顾小娴在他额头上吻那一吻,说那些话,大约却是一门古老的功法,叫做‘祝由’,类似暗示,能教人能忘却一部分的记忆。没想到这种妖法如今竟有人会,顾小娴不愧‘女怪’之称。然而雨溪的内力冲破经脉在体内乱撞,估计破了她这‘祝由’的暗示,因此便想起来了。”
齐红粉黯然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的不是。游哥,要想救他性命,怕只能散了他这么些日子的辛苦修为。可惜了如此天资的孩子,既是学武的材料,偏生又不是学武的身子。”
游箬慢慢地点一点头。他心知散功艰难,若一个不慎,便从此成为废人。顾雨溪经脉脆弱,习武时间又短,反较那些武功名宿们走火入魔后的情状更为凶险。
顾雨溪将他们对话都听在耳里,虽然身上如百沸千熬,心下却明白得紧,道:“师父不必怜惜……雨溪本不该被师父看中……什么淡然不争!哈……全是因为没想起这些!所以娘……才对我下了咒术,让我忘了那天……我若想得起来,却又……却又怎能活到今天?……”他本就生了一副倾世容颜,此时面色苍白惨然,语调凄凉悲切,更让人戚戚不止。路永澈咬紧牙关,握紧拳头道:“三哥!你别这样说。”
顾雨溪叹了口气,微微笑道:“但恨我今生,却是不能替父母手刃仇人了。”阖起双眼,沉沉昏睡过去。
四周静寂无声。游箬看了一眼齐红粉,叹道:“红粉,咱们动手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