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她恼煎熬欲复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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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挺享福呀。”
邵利恬靠着门柱冷笑着说道。她百无聊赖之下,又提了一堆增补的药品来到顾雨溪这别馆里,还想从这儿寻点乐子,打发手头上那成把抓的无聊时光。
顾雨溪正捧着那册抄本,桌上摊着宣纸,逐字逐句地誊抄。见着难缠的母老虎前来,倒怕她弄坏了好容易写成的心血,不待墨迹干透,便连忙卷了起来;此外却不和她搭话。
邵利恬照例冷嘲热讽了一阵,可惜少个斗嘴的,不多久就觉得没劲了,于是去厨房找了个锅,看见炉上烧着水,便端了下来,将那锅架上去。她也不会炖汤,只是似模似样地一古脑将带来的补药全扔进锅里,更不管什么药性是否相合,只兑了点水,就放在火上空煮。其实别说是汤,她就连一粒米也是从未煮过的,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约也知道煮饭要放些调料,看那厨房里一排整齐的调味品,她也不管是什么,拿起来乱放一气。看见墙边摆着好些天前她拿来的那个袋子,握在手里掂量掂量,里面竟还有剩不少。邵利恬怒道:“这些下人们也被这狐媚子蛊着啦?连这个也替他讲究着吃。这样要吃到猴年马月,方能见效?”一面说,一面打开锅盖,将那里面奇形怪状的物事通通倒进锅里。煮了一个时辰,只见满锅黑水,浓稠如蜜,煞是惊人。邵利恬得意非凡,拿了个碗盛了,端到顾雨溪面前,道:“喏,姑奶奶亲给你熬的补药,还热着呢,快喝下去。”
那药莫说是顾雨溪,便连陈九看了都变了脸色,悄声道:“大小姐,这……这喝了恐怕会死人的……”邵利恬双眉倒竖,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本小姐熬药怎么会吃得死人?他若不吃,才是作死哩。不若你先尝一口,便知道会不会死人了。”陈九哪里还敢说话,连声道:“不会死人,不会死人。”邵利恬笑道:“只会救人。陈九,你拿住了他,本小姐亲自给他灌下去。”陈九生怕她还要拿自己试药,更不打话,干脆利落地将顾雨溪的双手反剪起来。
顾雨溪瞪她一眼,无奈道:“不必劳烦小姐,我自己来。”伸手接过那碗,刚闻到那味道,便好一阵犯呕。邵利恬笑道:“捧着碗小心些,打翻了的话,我可也不会让你浪费我的辛苦,你便趴在地上舔干净它好了。”
顾雨溪拧紧眉头,将那碗凑到唇边。邵利恬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叫道:“等等!”她抓过了顾雨溪的一只手。
“你的手怎么了?”
她这一说,顾雨溪也略感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处竟不知为何有些发白,便似蒙了一层淡淡的霜,指盖则有些发涩,掩着一道盈盈的青色。
“定是你偷吃了什么沾白沫子的东西,看,吃坏肚子了吧!”
邵利恬胡乱扯道,趁顾雨溪不备,一把将那些药灌进他嘴里。
她胸有成竹地笑道:“别害怕,有姑奶奶心疼你,喝了药就没事啦!”
“四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句话让满酒楼的人都跌落了下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然是路永澈的哥哥。老四俞信往板凳上打横一坐,抓过路永澈点的茶咕噜灌了一大口,这才笑道:“凭你就能坐这里舒舒服服地听戏,我便不能?走,换个清静的地说话。”
两人重新找了个雅座耽了,路永澈忙不迭地开口问道:“四哥,终于见着你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俞信骨碌着他那双大眼睛笑道:“你托我手下的兄弟来找我,出手豪阔,我自然得给面子,这不就来见你了么。”他见路永澈还是一脸不解,于是继续说道:“自从颜家那天之后,大家走得散了,我便一个人闯荡江湖,靠贩卖打听到的消息这种没本钱的生意来赚钱糊口,现在做得倒有几分起色,成了这一带地方包打听的头领。刚刚你向我手下人寻‘重露九卿’的下落,我便料猜是你,于是过来寻你。不过你现在似乎发达了嘛——”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路永澈一番,笑道,“漕帮帮主的女婿,你攀了高枝,便六亲不认了,怎么又挂念起我们的死活?”
路永澈急道:“四哥,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还拿话挤兑我。我这一路跟漕,可都为了找你们。那天之后究竟怎么样了,大家都在哪里?师父可好?”
俞信斜了斜眼,说道:“好——”路永澈心头刚略一松,头顶便被俞信一巴掌拍下去,骂道:“好得了么?师父也过世啦!我们现下当真是没父没母的孤魂了。你倒好,这当口儿娶了邵家小姐,连孝也不戴!”原原本本地将那天的情景又说了一遍。
路永澈虽然本料到齐红粉大约是凶多吉少,但如今当真听俞信言之凿凿地说来,十年间多少时光一并涌起,撞得他心口一窒,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不愿承认游箬、齐红粉和向飞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那天在颜家的一切,他只当是一场梦境。如今这梦却突然闯入了现实,他喃喃念了一句师父,拿手撑住了额头,挡起眼睛。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路永澈这才收拾情绪,继续问道:“四哥,其他兄弟们又怎样了?”
俞信笑道:“你现在是漕帮邵家的女婿,钱数三辈子也数不完;我呢,是个靠卖消息为生的包打听头领,到嘴的肥肉从来没有不吃的道理。你不给些酬金,便别指望撬开我的嘴。”
路永澈摊手道:“我做这漕帮女婿,实属无奈……”话未说完,俞信早打断他道:“还能怎么无奈,不就是为了老三的事么。”

路永澈奇道:“四哥,你怎么什么都晓得。”俞信翻给他一个白眼:“不然你以为我靠什么吃饭?邵小姐就那么一个,不是人人都娶得到,转眼间便做了公子爷!管他是有奈无奈,既然是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花他些钱又怎么着,人不能老是蚀本。”
路永澈本先不想多花邵群给他的钱,总觉得有一份情便要偿一份,如今听俞信说来倒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送入俞信手中。
俞信掂量掂量,知道是足金实两的,脸上乐开了花,道:“果然做了女婿的人有丈人撑腰,就不是一般的大方。”路永澈急道:“四哥,说正经的。”
俞信便坐直了腰,板了板脸,道:“那天我们都差点死在赫连魔头的手下,咳,那魔头真不是一般的利害。如果不是二哥的计策,今日你也见不到我活生生站在这里。”路永澈点了点头,他记起那天二哥用“传音入密”吩咐他进攻的方位,这才得以突破包围。他道:“二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用‘传音入密’这种高深心法的?”俞信道:“二哥的本领究竟有多少,我们谁也不晓得——恐怕大哥也不晓得。”
俞信顿了顿,续道:“多亏了二哥,兄弟们都平安无事。突围后大家便走散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消息。你和老三就不用说了;我这状况你也见着了。老六运气不错,被‘天责会’收了,要栽培他。天责会在江湖上还是神鬼各敬三分的主儿,料想他找了这样的靠山,今后前途无量。”
“老七翎儿呢,那家伙能活得下去我挺诧异的。前些日子看他还在山里糊混着日子。反正他那种事不关己的人,江湖上没人会去寻他的晦气。”
“老八从来都想做官,如今自然是去做官了。不过他可没法参加科考,正巧一个小藩那里缺文僚,说是不问出身,居然也给他弄了个芝麻样的官当着。他大约是真想做现世的李太白,不过还差得远。”
“老九从来都独来独往,亏他背着那两把重剑也走得动路,江湖上如今也混出了些名头。他居无定所,想找也找不着他。估摸着赫连若想害他,先找着他也得花上好阵子的工夫,不用担心。”
听见兄弟们虽然不在一处,但却各有各的活法,路永澈心里舒了口气。他发觉老四跳过了大哥和二哥,略感奇怪,于是问道:“大哥二哥又过得如何?”
说话总是快得像炒豆子的俞信却突然塞住了,翻了翻眼,道:“这二位菩萨……我只能说,他们按自己的意思过着日子。至于再详尽些的,那可不是这点钱就能说了的。反正他们又不须你去担心。”
路永澈皱眉道:“四哥,若是和别人,你这话还说得通;我可是自家兄弟,又不会做对不住他们的事,有什么能不能说?”
俞信一本正经地摇头笑道:“亲兄弟,那也要明算账。斟酌利弊,我才能混得好这口饭吃。你知道他们没事,不也就成了。其他的,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顾雨溪喃喃着字句,攥紧了发白的指节,皮肤透明得几乎能看见下边青色的脉络了。他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呛出喉管的星点血丝溅在那册发旧的抄本书封上,将封题《斜睨江天似等闲》中的“等闲”二字染成了偏赭的脏色。
先前在颜家厅堂内,游箬与赫连誉对峙之时所说的话语,此时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回响在顾雨溪的脑海之中。他记起那时游箬发白的脸色,还有赫连不屑的神情。
“赫连,你这一招‘隋珠弹雀’原来也练成了。想必那‘等闲诀’你也揣摸透彻了。这天下没有胜得过你的人了,你还想怎样?”
等闲诀。
顾雨溪有些颤抖地拿起眼前的黄旧抄本。
怎么可能。
这不过是本手抄的诗集而已,定是我想多了。
然而从手掌蜿蜒而上,直指心脉的兀起经脉,却昭示着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顾雨溪强忍着内脏和经脉几乎被压迫破碎的痛胀,这种经历自从幼时那一次内力全废,从此不能习武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可若它真的是等闲诀,那么这样珍贵的物事,怎会放在邵群这里,邵群又怎么会放在家里,最后经由邵利恬之手拿给自己?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还要再探究下去之时,却觉得心头猛地一痛,一股气翻涌上来,却偏偏嵌在喉头,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他被呛得咳个不休,满嘴是血,五脏六腑都似乎被倒咳出来,可那一股气偏偏就纹丝不动地卡在那里,逼得他涨红了脸,浑身筋肉突起,几乎要将浑身渐趋透明的皮肤撑裂。他难过地滚倒在地上,却连呼喊的声音也被噎着发不出来。耳边丝毫没有声响,眼前是深色的黑,青光数点,四周包裹着静寂。
碰咚一声,路永澈突地站起身来。俞信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道:“急什么,还是你丈人吩咐你准点回去?”
路永澈道:“不知怎么的,我有些担心三哥。”
俞信呷了口茶道:“你担心他,做得数么?还不是拿热脸去贴冷**。”
路永澈扔下茶钱,道:“既然得知了大家的下落,我得去告诉他才行;他早一天知道,也早一天安心,不再胡思乱想。”
俞信拿起铜板在手指上弹了个旋花,笑道:“傻子。”
路永澈没有听见,他整个人早已飞身出门,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发慌。
马蹄翻盏,剪起一行轻烟,在向淮安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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