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她恼煎熬欲复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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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雨溪将身上的单衫略裹得紧了些时,便听见陈九说道:“小姐来了。”
他有些惊诧地抬起眼,看见邵利恬用脚将门踹了开去,扛着两大床棉絮,一手提着个沉甸甸的篮子,没事人一般大阔步地走了进来。
他略感局促地站起了身子,邵利恬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走去了房内,将两床棉絮扔给陈九,那厚实的分量压得他一个趔趄。她将篮子垛在床头的矮柜上,从里面取出个袋子,一股药味扑面而来。她吩咐道:“老爷赏的,给顾大公子补补身子。”
陈九接过了,斜了眼看了看这自家主子,才几天不见,她倒似乎像了个人样——女人还是嫁人的好!然而他不敢多嘴,连声应了,退出房去。
顾雨溪不明白这先前还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的疯婆子是什么打算,一个分神,面前碰地一声响,倒骇得他心里一跳,定睛看时,一摞厚厚的书籍正摆在他面前。
“爹怕你闷,托姑奶奶给你带来。哼,你福分大啊!”
邵利恬撇了撇嘴,又道,“有人怕你冻着,还不得老娘给你扛棉絮!不如咱俩换换,还是你来做邵家小姐,我闲在这山上睡觉,又有人成天念叨,多快活!”
顾雨溪皱了皱眉头,问道:“邵帮主呢?”他心想若是邵群,必定不会让这个恨他入骨的女儿来办这些事件。却听邵利恬道:“路大哥和我爹爹一起出漕去啦,没有半年是回不来的——半年还算是快了。……怎么?”她霎了霎眼睛,冷笑道,“这才几日,你就贱得耐不住寂寞啦?还亏是个男人哩!哈!”背起双手,便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若不是路大哥再三叮咛,姑奶奶我可没半点对你好言好语的心思!我恨不得你一头撞死了、吃饭噎死了才好!!”
顾雨溪不和她一般见识,那些污言秽语只做不闻,却诧道:“澈儿?他出漕去了?他怎么还和邵家纠缠不清?”没料到这话倒点着了火线,踩着了地雷,直惹得邵利恬怒起,跳到顾雨溪面前吼道:“他是我相公,和爹爹出漕有什么不对,和我邵家牵连不清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他不和我们牵连,却跑来和你纠缠么?你就歹着心思想让他扔了我,来和你这个狐媚子一起!你骗了我爹爹还不够,连我相公还要骗走么?好不害臊!!”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怒,抬起手狠狠地一个巴掌下去,打得顾雨溪一个趔趄,脸上肿起半边;别馆的仆役们赶紧涌来,将他们两人分开,连推带搡地送小姐出门去。
邵利恬坠住身子,几个仆役拉也拉不动她。她扭脸看去,只见顾雨溪嘴角带血,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她笑道:“你定是在想我怎么不趁这时候杀了你。放心,我怎么会杀了你?我若杀了你,路大哥可要恨我啦。”她靠近顾雨溪,突然间柔声低语,问道:“你说,有没有种既能杀了你,又不让他恨我的法子?”
天地间陡然静得出奇。
邵利恬等他回答似的顿了片刻,见他没有回应,仰天大笑,在顾雨溪惊愕眼神的目送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仿佛旗开得胜的将军。
送走了这母夜叉,顾雨溪只觉得头疼,百无聊赖地拿着那些书一本本地读去。有本发旧的书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册抄本,封题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斜睨江天似等闲”七个大字。那字体骨骼清奇,于狂处狂,于敛处敛,收放自如,顾雨溪捧卷玩味不止,半晌才展卷细读,原来是一篇诗集,却没有见署名何人所作。顾雨溪料想邵群不会将无名之辈的作品收藏在此,但细读下去,诗中不较格律,不问平仄,不用典故,偏偏读来爽口,自在恣意。他一气读完,不觉月上梢头,闲庭如水,心中的郁结之气似乎也消却不少。待要掩卷灭烛,和衣而卧,却见那卷末夹页之中,似有几行蝇头小楷。
他略感兴味,复挑亮烛芯,展纸细读,原来写的是一篇跋,记述诗人心得。
“……余幼时多病,缠绵床榻多年,唯窗间丈许晴空,案前白宣黑墨,聊以相伴。斗日当空,宣如薄镜,倒映日影疏斜,云山如画,胜似千言。兴致所至,泼墨放歌,亦能声达九霄。虽足不出户,身不由己,然青天咫尺,江湖咫尺,观之品之,何等快意!而今余亦达矣,普天之下,无有不能身临之境,方知天非咫尺可至,地非须臾可游,天地之间,人何其渺!故录当年诗作,粗糙不校,无他,恐此心不复存尔。尝警后辈,言曰笔底轻毫,唇间柔语,利可断金,何也?气之所向,心之所往。兴明偶题。”
顾雨溪暗道,这人好狂妄的口气,“普天之下,无有不能身临之境”,那恐怕只有皇帝能这样说了;然而看他这笔调,分明是江湖人士。可随后却意兴萧索起来,果然应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兴明偶题”,那么这诗人该是表字“兴明”了,想了片刻,却不记得有什么名士的表字是这两个,他不擅考据,倒也不去深究,阖了书,吹了烛,仰卧在竹榻之上,看窗外隐隐半月,撒落银沙,倒影着庭院里初开的木槿花那矜持的身形,在瑟瑟秋风中微微颤抖着。不一会便被吹落了,剩一个空荡荡的枝头,仿佛缺了一块的画卷。

我和那名叫兴明的诗人,倒似乎很相近呢。顾雨溪如此想。但那“而今余亦达矣”的日子,估摸着是不敢高攀了吧。他微微一笑,夜光是暗蓝的色泽,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流动着。
“……惊破窗纱梦里寒,
指尖悄伫碧飞烟。
披衣独起循闲步,
侧听曲池水潺湲。
我身欲向何处去,
此水又为何事喧?
星光璨璨生池底,
飞扬九转落天泉。
不若舍身随之去,
簪星佩月莫流连!
眼底纷繁甘承泣,
心中日月昭从前。
黛瓦高墙将身锁,
犹有香迎百丈川。
醉卧陋巷春风里,
斜睨江天似等闲!
……”
窗外秋风送雨,拍打轻寒叩窗。顾雨溪翻覆咀嚼着这些词句,但觉一阵安心暖意,终于渐渐入眠。
邵利恬孤零零坐在邵庄的庭院里,她喃喃地骂道:“他奶奶的,姑奶奶这次可是下了血本。”那些给顾雨溪的补药,可都是她的私房。原来她心智鲁钝,内力长进极慢,因此常受爹爹的打,她搪不住时,便去拜托看来极疼她的赫连誉叔叔,那个男人便不怀好意地笑着,给她捧出一堆从未见过的珍稀补药。
千年蟒蛇胆,百岁金雀心,样样是增补内力的绝佳物品,然而邵利恬嫌它们太苦,吃起来恶心,都扔在那里碰也不碰;赫连誉便又给了她那本破旧的手抄册子,说是什么心法,多读一读便能领悟,然而邵利恬又哪里是读书的人,才翻了两页,便被那些白纸黑字涨得两眼发酸,于是扔去一边,再没有翻看过。
眼下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拿这些物件来害顾雨溪,便如同小孩儿过家家一般简单。至于究竟有没有效用,自己心里面也没有底。但她其实只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有没有效用反倒放在其次了。她想到那天顾雨溪看她的眼神,心头就没来由地爽快,至于他是生是死,也就不大关怀。
更让她在意的人,并不是锁在山上的这只金丝雀儿。比起报复来,她更想和爹爹还有路大哥一起出漕。然而这样掉面子的女儿,邵群怕她出丑,败坏了他的声明,因而是从不在正式场合里带她出现的,更别提这样的大场面。
然而现在,他却带路永澈去了!邵利恬隐隐觉得自己被爹爹利用,却又说不出个理所然。她只得恶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又摔了爹爹书房里的一架船模子。
“碰”地一声,船锚抛进了水里。徐州万寨港碧空如洗,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照例跟着邵群去应付了些场面后,路永澈跃上码头,去市集上查访兄弟们的下落。在徐州港停泊的时间恐怕要多些,约定换货的另一拨货船尚且未到,这日子还有得耽搁。因而路永澈倒并不匆忙,去茶楼里找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包打听,讲定了生意后,便坐下来,要一壶茶,听说书艺人口沫横飞地讲那子虚乌有的刀光剑影。
“话说牛通走不到二三十家人家门面,横巷里胡风唿哨,撞出四五十个人来,手中各执棍棒,叫道:‘黄毛小贼!今番走到那里去!’牛通举目一看,为头这人却是方才马上这位员外,手中拿着两条竹节钢鞭……”
路永澈听得津津有味,突然间脑后风响,微带沁凉,片刻间已抵上背心。他心底一诧,身子微矬,踢起椅脚,椅背猛地向上杵去,格开那偷袭的兵器。对方一击未得,嗤了一声,脚步灵若猿猱,两手使一双匕首,身形灵动,上窜下跳,片刻间数十招已下,路永澈毫无防备,一时间手忙脚乱,左支右拙,却连拔剑的空隙也寻不着。眼见那双匕刺向面前,他不得已将身半旋,单脚暗使内劲,踢中剑鞘底部,长剑应声弹出,只听得叮叮两声,千钧一发之际架过了那两柄形状奇异的匕首。
酒楼上说书的、听书的都一并住了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眼前上演的一场全武行,脑袋还停在说书人营造的氛围之中,见路永澈临危不乱,妙着迭出,免不得大声喝彩。
看客们还都指望着继续打下去,谁料路永澈却怔住了,慢慢地撤去了剑。对方也将匕首在指间转个不停,双手一旋,便送入腰间玲珑别致的皮套内。
使双匕的乍一看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的少年,却衣着华贵,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路永澈,道:“哟,老五,听着戏,品着茶,你好会享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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