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她恼煎熬欲复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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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的鸣芝山虽然是一座山,其实却是漕帮邵家的产业。那山上寸寸的风景,都似乎是拿银两堆砌成一般,精致得几乎虚假了。山并不大,连绵着鳞次栉比的庄园,粉墙黛瓦的庭院,一道道门一道道锁层层遮掩,仿佛一个极尽华丽的囚笼。
顾雨溪坐在这囚笼的最深处,披了件薄衫,和山林间的鸟雀玩耍。那些世间罕见的鸟儿只听他一个唿哨,便从万里晴空上俯冲下来,又悠扬回转,轻巧地落在他的肩头。
别馆里的仆从们见了这一幕,虽然心里晓得这家伙不过是老爷新换的男宠,却都不敢对顾雨溪有丝毫不敬,暗想他也许是百鸟之仙,因而才有这等神仙风貌,这等呼喝神鸟的本领。那么他若有一朝想要插翅而去,恐怕也并非难事。
顾雨溪倒没有插翅而去的想法。他听着这山间松吟露唱,和这些鸟儿嬉戏玩耍,便觉得又回到了尧岭重露宫的山间,和澈儿一起并排躺在草地上,望着树梢间星星点点的太阳。
澈儿……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门口的喧闹声。
“怎么了?”顾雨溪问身边跑着的仆役陈九。
“公子爷,您安心呆着就好。前门有位公子吵着要见您,但老爷吩咐了不能让外人进来,所以公子少安毋躁,我们这便将他打发了。”
顾雨溪浑身微微一颤。他知道路永澈来找他了。他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但终于又停下来,原处坐下了。
门口又闹了好一阵。顾雨溪紧闭着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陈九又颠颠地跑过来道:“顾公子,老爷也来了。他让我问您,外边那位路公子你是见还是不见。”
顾雨溪摇了摇头,道:“不见。”他起身走向内室,“我乏了。”
“三哥!——”
那一声焦躁真切的呼喊却陡然传到了耳畔。内庭的门被拍得噼啪作响,仆从们都叫道:“路爷,里面不能过去了!”想来若不是念着邵群的面,便要与他兵刃相见了。
顾雨溪拧深了眉,走到门前。陈九立刻拦在前面,对他摇了摇头道:“顾公子,不能再向前迈了,老奴这条性命,一家老小,可都系在您脚上哪。”顾雨溪道:“我就站在这门口说几句话。”陈九点了点头,退开一步,却仍是全神贯注地防备着。
顾雨溪站在门前,尽量压抑语调中的颤抖,慢慢地说道:“澈儿,你走吧。我不是教你别来找我么?”
路永澈站在门外,急道:“三哥,我不明白!你要是觉得我哪里错了,想骂我打我,怎样都成!可我怎能把你丢在这里?我答应过师父兄弟,会保护好你!”
顾雨溪咬牙道:“我在这里好得很,也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还说什么大话?”
路永澈怔了半晌,道:“三哥,你若是讨厌我欢喜你,我便藏好这感情,不让你发觉便是;你就当那天的事全没发生,不好么?你若是气我,便擂我几拳,怎样出气都随你。不要说不见我,你是我三哥,怎么能不见我?”
顾雨溪一时间没了言语。
路永澈将脸庞贴着那门,缓缓说道:“三哥,不管你怎么想,鄙夷我也好,嘲笑我也好,但那天我路永澈是跟你拜的堂,牵的花,系的姻缘,真真切切,打心眼里的,想和三哥一起!”四周嚓然静寂。顾雨溪禁不住向前迈开一步。他的指尖碰到了门边,吱呀地一声响,门缝中摇曳的是模糊了的澈儿的脸。陈九急叫道:“顾公子,不成!”顾雨溪猛省,若在此刻纠缠不定,之前的牺牲和交易又是何必?自己又何苦受如此之辱?他狠下心,双手使劲一推,那扇门轰地反撞回去,将眼帘中倒映着的路永澈的模样猛然阖紧。
“澈儿,……别做梦了!”
他将整个身子都压在门上,感觉到那扇门外急促的叩击,有滚烫的热量透过门板传进心底,烫得他浑身一个瑟缩,慢慢地滑倒下去。
“就算我们俩拜了堂,牵了花,饮了交杯,那姻缘也不会系在你我的身上,你不懂么?我只想要你过得更自在些,你怎么就不懂呢?”他声音渐低渐噎,几不可闻。
陈九连忙上前扶住顾雨溪,同时也钳制住他,防他突然又冲向外边。路永澈觉得头顶微微一痛,抬头看时,竟然是数只体态各异的鸟儿,龇着浑身的羽毛,拿翅膀拍他,拿嘴啄他,要将他赶走。这些鸟儿平日都和顾雨溪相熟,如今见路永澈惹得它们主子不开心,都个个地竭诚护主,瞪着眼睛在路永澈的头顶上盘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惜鸟儿毕竟是鸟儿,终究不懂人那纷纷繁繁欲说还休的心思。
邵群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好戏,此时笑道:“连鸟儿都看得出来该赶你走,做人要识相一点。”走到身后扭住了路永澈的双臂,朝门里笑道:“顾三侠,我和你说过他定会这样想,没有料错吧。我带他走了,过些日子再来探你。”拉起路永澈便要离开。路永澈犹自抵抗,邵群低声道:“让你三哥静一静,不定还有别的法子说动他。”路永澈浑然没有了主意,只得任邵群拖着,几步一回头地走下山去。

接下来的几日,邵庄里除了邵群外,几乎每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的模样。路永澈这辈子还没有和三哥这样拗过,心下不舒坦,他又不是藏得住事的人,几分纠结几分惶惑都清楚地写在脸上。他不明白三哥为什么要生气,以前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不过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呢。
邵利恬则安分得吓人。这样成天喳喳噪噪不停,揭瓦掀屋闹个翻天的母夜叉突然静得如大家闺秀一般,倒更让人战战兢兢,生怕是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那一日她不过说了句:“这屋子也该拾掇了。”顺手收拾了桌台上两本杂书,就骇得一屋子下人们觳觫不已,站在廊下两个时辰不敢动弹。
“路大哥,吃饭了。”
邵利恬将饭菜端上桌子,轻轻地捋了捋头发。她还是扎着当初路永澈替她随手绾的那种发髻,身上的衣服穿得精致了些,脸上也扑了些脂粉。真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这样看来,倒也不是丑得惊世骇俗了,勉强也算个平常的女人。
“待吃了饭,爹爹说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路永澈闷闷地应了一声,道:“利恬妹子,是我委屈你啦。结果非但你没怨我,还替我忙这忙那的。”邵利恬笑了笑,没有接话。
正在此时,邵群推门而入,道:“搅了你们小俩口说悄悄话。永澈,我有事情想和你说。这两日我要跟船出漕,你要不要一起?”
路永澈茫然地抬起头,问道:“出漕?我么?”
邵群点头道:“是啊。平日我也不跟船,这次买卖大些,沿途的打点,交给手下不太放心。这次要上洛阳,沿路都有装卸,泊船的日子也长,你若想寻你师父同门的下落,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路永澈眼睛一亮。他暗道三哥忧虑的不过是兄弟师父们的生死下落不明,若能得知他们的下落,三哥一个高兴,不定便愿意见我了;况且邵群也跟船一同出航,不用担心他对三哥怎样。他连忙道:“多谢岳父大人!”邵群捻须笑道:“不用。有你跟着,也是多一个用剑高手,我也安心些。这次的货可贵重得很,不能出差错。”
邵利恬自告奋勇,替路永澈打点包裹,她不擅这些家务,忙得满头大汗,抬头看时,却见路永澈正透着窗外望着西郊的方向,心头一股火冒将上来,便恨不得上去抠瞎了他的眼珠子,却终究生生地咽了下去,放柔声音,道:“路大哥,天要凉啦,我替你放了几件厚实的衣服。你放心吧,待你走后,你三哥……那边,我也送两床厚棉絮过去。”
她话刚出口,却想起爹爹在寒冬腊月从来不穿着厚衣的事来,于是闷闷地说:“不过你们练内家功夫的本领高强,运起内力便可御寒了……算我多事。”
路永澈满脑子只想着他三哥,此时也只当她在说他三哥,连忙道:“棉被还得赶紧送去,我三哥他不会武功,又没有半点内力,冻着了可不好。”
这话倒说得邵利恬微微一诧,奇道:“你们师出同门,你本领这样好,为什么偏他不会武功?”
路永澈毫无机心,自然不会瞒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夫人,于是张口道:“他经脉脆弱,不能修习内力。”将先前小时候顾雨溪因为修炼内功,险些死去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说着说着,便似回到了当年,越说越起劲。末了才察觉邵利恬黑着一张脸,连忙道:“利恬妹子,我不该自说自话的,是我不好。”邵利恬转过身子不看他,道:“你三哥那也是我三哥。你放心出漕去吧,我不跟你计较这个。”路永澈笑道:“利恬妹子最近懂事得多了。”正说话间,外边传来邵群的呼喊,路永澈提起包裹,走出门去,又不放心地回头说道:“虽然会惹你生气,不过我也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偶尔替我去照看下三哥罢。”邵利恬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路永澈,几乎要将他吞吃下去;半晌终于缓缓地垂下眼帘,流海散落遮挡了彼此的视线,她没有说话,轻点了下头。
待路永澈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邵利恬猛地站起身来,使出全身力气,将手中装模作样的绣绷朝他消失的方向砸得老远。“操你奶奶的!”她骂道,扯下身上小姐模样的衣服,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许多脚。这才终于出了气,抬起头,眼帘里映着西郊的山尖,有血红色的薄云挂在那里。
“原来他没有武功,又不能修炼内力……哈哈!这倒让我省去了不少事情。”她记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许多奇异的物事乱糟糟堆满了一床,其中有许多珍稀的补药,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东西。她翻出一本毫不起眼的书。
“是这个了。”
她翻着那本有些发旧的书,龇起嘴得意地笑着,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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