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此身敢问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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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九个被叶重予带来重露宫的孩子,个个都是武林名门之后,听说要教学习武,都一个赛一个精神抖擞。
原来着重露宫建在悬崖顶上,三面云海茫茫,只一面有条天堑隘道连接茫茫群山,上边建有隘口,隘口外边是座铁索桥,连接着另一个山头。那铁索桥在凛冽山风吹荡之下日夜摇摆,桥下万丈隐隐是奔腾的河水,白沫涌起,水势磅礴,颇为骇人。孩子们自然不敢到桥外玩耍,因此只在重露宫的巨大的殿厅里乱走,却哪想到这殿厅虽大,构造却简单朴素,除了正殿“无声殿”外,其余的殿厅多半是简单床铺的厢房,中庭是巨大的空场,想必是用来比武的,后殿里则摆放着一排排书架,上边的书不少灰尘积满,却也有新近才放上去的。裨殿里则摆放着一些寻常兵器,那些黑衣哑仆常常擦拭,因而光亮如新。还有个殿堂进去不得,有几重大锁锁得牢牢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殿后矗着的是新立的叶重予的墓碑。
孩子们没几刻便将这大殿转了个透彻,好不失望,想找那些哑仆玩耍,却只能在吃饭时见着他们,他们为这九个孩子准备好定量的饭菜后,就一声不响地消失,每天如此。
因此一说习武,孩子们都来了精神。他们那天见着魏青鸾巧计除大蟒后,对这个温柔的二哥更是佩服得紧,七嘴八舌地要他快些教来。魏青鸾道:“我也不会许多,更没到能教人的水准。可是先前大哥说了,有一日这重露宫三公会回来,我们求他们做老师,学的本领更强。但重露三公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答应做我们的师父呢?我们必定要给他们看出我们是能够学会他们的精妙功夫的苗子,他们或才肯栽培我们。”
孩子们都眨巴着眼道:“二哥说的是。”
魏青鸾继续道:“而且我们天天在这悬崖上生活,像昨儿那样的事不定会再发生。大家有了些基础功夫护身,到处也安全些。”
孩子们都感激地看着魏青鸾道:“二哥说得是!”
魏青鸾抢了郝文的人情,有些得意地朝在一边扮铁面的郝文偷偷挤了挤眼,郝文哼了一声,装作没看见。
于是魏青鸾便将兄弟们分作四组,开始教练基本功。安墨瑕虽然在九人之中年岁最小,却对这些武功基础都掌握了,只是尚不熟练,因此魏青鸾教他自己在一边反复揣习去。
然而九人之中,却有一个不愿习武,那便是老八李羡仙。
“学武功打打杀杀,有损斯文。”
这样一本正经的学究话语从一个七岁孩儿的嘴里吐出来,总让人浑身不舒畅。
魏青鸾哭笑不得地看着郝文,郝文也奇怪地看着李羡仙,道:“你之前不是大言不惭,要替爹娘报仇么?”
李羡仙双手环抱胸前,冷笑道:“这世上只得两种人:能者制人,愚者受制于人。我要报仇,何须亲自动手?”
孩童之中老六解鼎勋是爽快正直的性子,当下叫道:“你要假手他人,不是好汉行径!”李羡仙斜眼看他,慢慢地道:“我不和直肠的鸭子说话。”解鼎勋气极,指着李羡仙的白眉大叫道:“白毛小怪,有本事和我打!”
李羡仙冷笑道:“打打杀杀,匹夫之勇!”又看向郝文与魏青鸾,骄傲地仰头道,“纵使学得绝世武功,也不过敌得百人千人。我要学,便学万人敌!”
郝文向后殿一指,面无表情地说道:“那里书籍众多,你尽可以在里面学万人敌法。但是,”他顿一顿道,“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叶叔叔带我们进山之路。若没有武功你也能走出去,那你的万人敌自然会有用武之地。”说罢看着魏青鸾道:“莫管他,教兄弟们继续。”
兄弟们都开始嘿嘿呀呀地练武,李羡仙在一旁呆呆地站着,想起当初叶重予带他进山之时那险峻道路,豺狼虎豹众多不说,天堑巨瀑深溪峡谷一个连着一个,若不身负绝世武功,想要活着出去恐怕难上加难。
他啐了一口,愤愤地又站回了队列之中,跟着魏青鸾的吆喝练起功来。解鼎勋看着他做了个鬼脸,让李羡仙在心中恨恨地下了誓,好吧,输给谁也成,偏不能输给你!练得更加起劲了。
天气渐转晴好,大伙儿转在外边练功,山风猎猎吹人欲倒,午时的太阳更灼得人面皮发烫,头顶上也要蒸出气来。郝文勤奋用功,总是不歇,弟弟们看着大哥没有歇息,也都硬撑着不敢偷懒。好在他们都是名门所出,体质优异,也有不少底子,竟撑得住。如此过了两天,到第三日中午,日头正烈,兄弟们正扎着马步,只见顾雨溪身子一晃,便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路永澈当时离得最近,连忙飞身扑上,抱住了三哥,没让他脑袋磕在石子上。细看时,只见顾雨溪浑身发颤,体温冰冷,面色煞白,在这样炎热太阳下,竟然浑身一滴汗也不出。兄弟们都慌成一团,郝文几大步上前,背过顾雨溪,送到厢房里躺好。魏青鸾赶紧端了些水来,一边喂着他喝,一边持了扇子替他扇着。
半晌顾雨溪才悠悠醒转,苦笑一声,将发白的指节压到眼前,叹气道:“果然还是不成。”
郝文眉头皱起,问道:“你有宿疾缠身么?那还硬撑什么。”顾雨溪道:“大哥错了,我什么病也没有。”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都露出不信的神色,纷纷道:“这才几日,又没大动作,若不是有病在身,怎能晕去?”顾雨溪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但打小便不能吹风晒日,教大夫看过,也说只是体质虚弱。但若只是体质虚弱,常常锻炼也总能好起来,然而我却偏偏只要日晒雨淋,或者些许劳累,即刻就一病不起。所以当时家里郎中便说过,我这辈子就是不能习武的命。”
老四俞信道:“你却是养尊处优惯了,若把你扔到荒山之上,独自一年苦吃下来,保准你什么病也没有。”
顾雨溪苦笑道:“这我也想过,所以曾偷偷离家。然而不过一个月,却险些病死。父母寻得我时,我已有半个月下不得床,双脚浮肿,再差些日子,这腿就要废掉了。”
俞信连连咂嘴道:“这样说来,那天颜老头走后,你说要下山去,幸好大哥二哥拦住你!我本来还打算跟着你,可现在看你这身子,如果当时一起下山了,却怕现在我要抬着你!”他模样虽小,嘴皮子却又溜又快,说话像炒糖栗子劈劈啪啪响,这一连串“你”夺口而出,流畅之极,直让人又气又笑。
魏青鸾道:“那你还是好好歇歇,莫再吓着我们。”郝文却道:“不过晕了而已,不妨事。你喝些水坐一坐,觉得好些就来继续罢。”众兄弟都看着郝文,觉得他恁不近人情,魏青鸾也拽了拽他衣袖,他却恍若未见,道:“咱们从开始习武到今日,是两日半。从今日算起,到后日你觉得快要发作之时,你便停下去歇。能练一会是一会,总比坐在这里强!”顾雨溪苍白着脸勉强笑道:“既然大哥发话,我自当尽力。”
可接下来日子里临近盛夏,太阳日猛,兄弟们练满一日,顾雨溪却只能练半日不到。另半日他便坐在殿廷之内,一本本阅读那后殿里藏着的书,竟不乏江湖野史正史,还有各派武功介绍以及优劣比较。顾雨溪因不能习武,原先在家时便常读父母收藏的此类书籍聊以肖想,如今读得更加酣畅。李羡仙却总是恼道:“怎么却没有四书五经,都是这些不正经的东西!”顾雨溪被他吵得烦了,便大笔一挥,竟将四书默了出来给他。
郝文心中一动,便叫兄弟们都只练半天的功,另半日和晚上听顾雨溪讲四书五经,或者听他说那些书里记载的武林故事。果然不仅兄弟们都日渐勤奋好学,连顾雨溪都更加精神了些,虽然体质仍较常人虚弱,却渐渐不用休息,也能连续练功七日以上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间一年已过,山顶积雪难融,兄弟们不待黑衣哑仆扫雪,一个个都持了扫帚,名为扫雪,实为在山顶上打雪仗玩耍。他们脚下功夫都大有长进,在积雪碎冰之中寰转竟完全不会滑倒,对这山顶情势更是了如指掌,闭了眼睛也不会摔下悬崖去。
魏青鸾端了一杯茶站在郝文身边笑道:“这可多亏了你。”
郝文叹口气,并不答话。他对兄弟们的苛刻,在这一个冬天里尤甚。山顶上的冬天多么可怕,他们这才算领教到了,然而郝文一刻也不许他们躲在火炉边取暖,若有不去的,他自己用枯草编了根鞭子,毫不留情地当众扒下裤子,就在冰天雪地里抽得他们嗷嗷直叫。魏青鸾的怀抱里,已经收了不知道多少哭哭啼啼的咒骂和眼泪了。

魏青鸾带了点笑问道:“还记得那天老七朝那哑仆要了床新厚棉被的事么?你也恁狠心了。若换作我,翎儿那样漂亮的孩子哪里打得下手。”郝文道:“莫说七儿,便是三儿我也打得下手。”魏青鸾笑道:“倒也是。”
原来那天实在冷得要命,兄弟们都抱做一堆互相取暖,凌翎却被挤在了外边,他冷得直哭,却不知谁笑了一句他不是男子汉,好哭又怕冷,都不让他挤过来。凌翎虽然爱哭,却是倔傲性子,听大家嘲笑他,就一个人跑到了雪中站着不动,暗想我若冻碎了撒在庭院里,不晓得能不能见到爹娘呢。却恰巧见着一个哑仆在庭院中扫雪,他素来机灵,当下抓住那哑仆,求他给自己一床棉被。那哑仆虽哑却不聋,听懂了凌翎的话,正要走,凌翎却又求他再多给两床厚棉被,原来他想大哥二哥不和大家挤在一起,想必也很冷,该给他们也每人一床。但那些将他挤出的兄弟,他却记仇,不替他们求棉被。
待他搓着冻僵的双手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棉被已经叠得好好的放在那了,他欢喜无限,赶紧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谁料还没一盏茶的工夫,就被大哥从身上扯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挨了好一顿打。
郝文下手丝毫不留情面,一巴掌掴得凌翎找不着北,冷着脸道:“这一巴掌打的是你贪图享乐!习武之人,这点寒冷都不能熬么!”再一巴掌掴得凌翎脸肿起老高,道:“这一巴掌打的是你包藏私心,为何不替每个人求一床棉被?!”
凌翎哭得昏天黑地,却陡然站起身子走到殿后,扑通一声跪在叶重予的墓前,流下的眼泪结了冰,动也不动了。他虽然爱哭,骨子也最傲,怎能受得住郝文如此说,可在如此风雪间,呆上一阵,他便真要冻成冰柱。
魏青鸾也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见郝文长身而出,和他并排跪下了,不一刻眉睫之上都结了厚厚的冰霜,却仍面无表情,也不打寒战,只说道:“若要恨我,也先得有那个本领!”
说这话时,魏青鸾看见凌翎的眼中陡然划过的那一抹难以言喻的色泽。他暗道机不可失,赶紧冲过去,果然轻易地将凌翎抱了起来,拖回了殿内,这才没冻伤。然而待一切安定,他才发现郝文竟然不在,赶紧赶出去看时,却见他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叶重予的墓前,几乎成了一座人形的雕塑。
“大哥!”他叫了一声,扑过去替他挡开风雪,顾不得冷,脱下大衣裹在郝文身上,“你疯了么?翎儿救回来了,没事了!你何苦?”
郝文翕动着僵住的嘴唇,轻轻地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魏青鸾不待他说下去,早用手暖住了他的脸,叫道:“大哥不用说了!二子在这里,大哥的心,二子全都知道!”他整个儿将郝文抱住了,回头朝殿里叫道:“澈儿!勋儿!!快来!”
后边的事,郝文便记不真切了,但他现在想来仍是暗暗奇怪,当时他们身在殿后,魏青鸾的叫声,是如何让在前殿的路永澈他们听见的呢。
接过魏青鸾递来的热茶,郝文微微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笑容,他道:“今儿太阳不错,我们去偏殿那边看夕阳吧。”
他们在这里一年,早把这悬崖上边边角角都踏了无数遍,这偏殿旁边有一大块凹陷,跳下去,两丈下是悬崖上突兀的一块大石,正是最适合看夕阳的景点。若是以前,他们必不敢跳下,但如今一年心无杂念只为练功,这点高度,竟不算什么了。
他们携手轻松一跃而下,便坐在那块大石的最边缘处,四只脚在山风中晃荡着。不远处那一轮红日,正在云霭之中若隐若现。
“二子,这一年你后悔过么?”
魏青鸾微微偏了偏脑袋,问身旁人:“干吗这么一说。”
郝文拿石子向那云海之中投掷而去,却并没有如投掷在湖面上那般,打起水漂来。他道:“你这么聪明,该猜得到。一年了,说不定重露三公也如叶叔叔一样……或者也自立门户,不会回来了。”
魏青鸾静静地不说话。
“而且,”郝文道,“他们即使回来,也不见得会留我们活路。”
魏青鸾道:“问题并不在这里。问题是,我们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郝文道:“我们的确没路可走。但是魏四公子不同,魏四公子本可以自己逃生的,这些天堑想来拦不住你。”
魏青鸾摇头笑道:“你太高估我。”
郝文正色道:“二子,过些天雪消了,山路通了,你便走罢。”
魏青鸾瞥一眼他,两点冰雪寒意从眼底升起来,漾成漆黑的瞳色。他淡淡道:“……你还不明白么?我是……”
话未说完,却听得头顶上说话声响,仰头而望,却是李羡仙,最近头发长了许多,他便绾成个髻儿,弄一根竹签插在其中,扯几块破布包在上边,仿佛读书人的模样,背着双手,正在悬崖边大声背诵: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两人看着他那勤奋身影不免大乐,魏青鸾将话头一转续道:“若没了我,这弟弟们够让你一夜白头的!”他站起身,先跃上了悬崖,朝郝文道:“我去看看弟弟们都在折腾些什么。你若有本事,便今夜赶走我看看,保准明个你要被七个弟弟把胳膊咬出窟窿来!”哈哈一笑,走的远了。
郝文仍坐在那石头边缘看那斜阳,如今已沉得只剩一点了红光了。悬崖上头李羡仙仍摇头晃脑地背着:“……行之于庙者,所以尊重事。尊重事而不敢擅重事,不敢擅重事,不敢擅重事……”最后一句却偏偏卡在那里,接不下去了。
郝文好笑地想提点他“所以自卑而尊先祖也”,却知道李羡仙心比天高,平素又不欢喜他这个大哥,若贸然提点了,反倒当他是嘲笑,因而只好捺下不说,听那句“不敢擅重事”吵得心烦,苦笑着看向那斜阳一角,喃喃地道:“斜阳阿斜阳,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那边安顿了弟弟们都去吃饭,魏青鸾这才得片刻喘息,看着雾霭之上仅留的那一层淡淡红晕,笑道:“斜阳啊斜阳,你也是个不懂我心思,我欢喜你,你却偏愿不见我,就像大哥一样么?”当下往前走了几步,在群山的缝隙里,终于瞥见尚未落下的红日一角。他当下兴起,连忙向前跑去,果然见那红日愈发看得清晰了。他脚下迅急,不一刻便跑到了隘口旁边,却见红日仍被远山挡了个缺口,看不完全。
魏青鸾当下玩心大起,又四下无人,当即跑出了隘口,跳上那摇摆乱晃的吊桥。平日里也有几次和兄弟们上这桥玩,却都小心翼翼,不敢看桥下江水。今天四下无人,他竟全不顾忌,脚尖一点,那身子轻如鸿雁,稳当当落在那只有一层薄木板的桥面上,而桥半点也不晃荡。乱风四下吹来,他身子却如同扎在这桥上似的,绝无半分危险。他松松脱脱地抬头望夕阳,果然好圆的一轮橘红色的天盘悬在斑斓的云朵之上,又恰巧嵌在两座山头之间,那景象世间难有。他免不得探身去看,却忘了这吊桥之上的雪并未扫除,况且久冻成冰,脚下一绊一滑,整个人眼见着就要滑下吊桥,做那江中野鬼。
谁料他不过轻咦一声,不疾不徐,双手在那吊桥索上一挂,整个身子便腾甩起来,在空中旋了个身,往那扶索上悄然一点权做借力,仿佛戏耍一般在那单一根铁锁上轻跃数步,姿态曼妙至极,全然不管那下边是万丈深渊。待玩得腻了,他整个人一纵,轻飘飘地落在吊桥中央。
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魏青鸾面有自得之色,自语道:“许久没用,好在没有生疏,反似更精进了。”正待转身离去,却陡然一怔,听见吊桥那头对面山岗上,竟传来稀稀落落的击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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