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重露宫中,无声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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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若白虹,蕊灿莲花,只见那使剑之人手腕微微一颤,霎地吐出一寸来长的剑芒,荧荧夺目。突然之间那剑之形也隐匿不见,仿若一团白雾平地而起,向着身前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劈面而来。
那老人不但不避,反而扎下身子,叫道:“好一派邪惑功夫!”凝掌欲接,竟是要以肉掌拼白刃了。他身旁是位眉清目秀的少妇,此时早已跃起身子打算避开,见状连忙叫道:“爹爹莫要硬拼,这‘妖剑’难对付得很!”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放心,教他今日见识我颜家‘移山掌法’!”说话间那一团剑雾已到眼前,那老者面不改色,双掌直劈,势若开山,直探入那剑雾之中,掌风时重时凝,待那剑势即将削到之时,却在那剑背上似轻还重地那么一拍,便令那剑客门户大开;另一掌随即跟到,双掌之间配合拿捏得严丝密缝滴水不漏,只当胸一撞,便听得一声闷哼,那剑客跌出十丈之远,长剑也脱手飞去。偌大空旷的宫殿之中,此时还回荡着老者说话的回音。
“叶重予,老夫今日杀你,也是除江湖一害。”那老者挑起剑,扔还给他,盯着那被他打得满口鲜血的家伙,一脸不屑的神情,“因此,莫怪老夫趁势欺人。”
叶重予接了剑,微微一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撑起身来。他实有三十好几的年纪了,看起来却似乎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潇洒青年,若不是此刻被打得有些狼狈,倒也算得上“俊秀”二字。只是眼角眉梢里多了疲惫憔悴,没了平日里的疏狂不羁。他瞥一眼身后,十个最小不过四五岁,最大的也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都瑟瑟地站在殿廷之上,朝他望过来,显然并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状况。其中一个朝前走了几步,担心地问:“……叶叔叔,你没事吧?”
“离得远些!文儿,叫大家站远了,别靠过来!”叶重予吼道。那孩子被他吼得略一怔,向后躲去。那老者眼利,当下对身旁的少妇使了个颜色,少妇会意,将身子一旋,竟是极精妙的步法,趁叶重予说话的当会,绕过他的身子,片刻就到了那些男孩们的面前。其中一个见状,哭着叫了一声“娘!”扑进那少妇的怀里。那少妇也禁不住两泪涟涟,连声道:“好孩子,不怕了,娘在这里,娘和爷爷带你回家去。”
娘儿两个还没来得及好好瞅上一眼,叶重予的剑已倏忽到了面前。他似笑非笑地说:“夫人得罪了,小少爷还是留在我这里,让我教他些武功吧。”说话谦恭,剑势却愈发凌厉,那少妇也亏得反应灵敏,仗着步法精良向后险险滑开,差若毫厘,便要被叶重予削去鼻尖。那少妇大怒,将孩子负于背上,骂道:“混账妖人,也敢收我颜家子孙为徒!江湖上谁不知晓你叶重予悖乱纲常,不是正经东西!你中了爹爹的移山掌,还以为能嚣张几时?”叶重予恍若未闻,倒看着她步法,神情间竟颇为欣赏,因而仗剑直逼,却又留她后路,硬是让那少妇把脚下步法走了个全套,这才笑道:“骆家这套‘林间闲步’,今儿我总算是看全了!看来你是骆家的女儿骆可儿了。颜老前辈,这媳妇不错啊!”
颜宏赡脸上一阵青白,明明叶重予在与他和骆可儿交手之前已身负重伤,不然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三招内就破了他的“雪妖剑阵”,还将他一掌击飞出去。然而眼下他与骆可儿交手,骆可儿背上还背着自己颜家唯一的血脉,他本应出手相帮,谁奈叶重予的剑势迅如暴雨,骆可儿被他逼得将林间闲步用到极致,竟仍甩不下他,而自己更是没有一丝插手的余地。
然而此刻骆可儿已然技穷,颜宏赡无论如何也不能犹豫了,一声怒吼,劈掌而下,冒着被削断手指的风险替过骆可儿,叫道:“快带着蒙儿先走!”
骆可儿尚且迟疑,却见颜宏赡的外袍已如破片纷纷而下,两掌皮肉被剑风扫得渗出血来,惊得动弹不得,她自嫁到颜家以来,大小阵仗也见过几十场,何时见过这江湖第一名门颜家的家长如此吃力过?
颜宏赡这才正眼看待眼前的青年,心道一声惭愧,若不是叶重予先前已不知被何人打成重伤,且伤在心脉之上,不能全拼内力,只能凭技巧取胜,怕现在自己已做了这剑下冤魂。况且刚刚中掌之后,竟能再片刻间重整旗鼓,实在匪夷所思。也难怪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的魔头赫连誉不要别人,单单联合了叶重予与他手下的重露宫,便在一年之间连灭江湖三大世家四大名门,如此战绩,怕不是巧合。
叶重予心中也暗暗苦笑,刚刚受那老头一掌后偷偷卸去,却装作重伤模样,用那片刻功夫调匀内息,接着和骆可儿相斗,暗令周身气息匀整,这才再与这老头较量,却发现,终究还是过于勉强了。
思想间觉得胸口一翻,咳出一口血来;剑尖也顿时一滞,暴风骤雨般的剑势倏而停止。颜宏赡瞅见空隙,暗道机不可失,一大步跨来,先一掌拍在叶重予心窝,教他动弹不得,另只手扯过他右手一卸,登时将他持剑的右臂废了。
叶重予一声不吭,只是右手缓缓地垂了下来。他凄然一笑,眉宇间掩不尽落寞之色。颜宏赡没料到他刚毅如此,倒对他十分敬重,道:“叶重予,你倒是条汉子。可为什么要做这些龌龊勾当?你持身不正,离经叛道,崇尚男风,那是你自身的事,我不去问;可劫掠幼童,襄助邪派,使江湖三世四门遭灭门惨案,你又要如何解释?!”他说这些时胡髭微颤,显然气极。身旁骆可儿也全身发抖,搂紧了怀中的幼子,用仇恨的眼神望向叶重予。
原来江湖武林世家,当今最著名者乃是“四世五门”。“五门”中第一名门便是颜宏赡的颜家。谁料江湖第一邪派赫连世家不知居心何在,竟联合叶重予的重露宫,拟将“四世五门”灭了个干净。惟有颜家人丁兴旺,武功自成一路,再加上江湖朋友众多,事先做好防备,赫连世家竟没能得手;但孩子却仍被叶重予偷了去,可笑的是颜家乱成一团,竟数日后才发现,因此颜宏赡和媳妇骆可儿连忙灰头土脸地一路追到这里。
“说!你……你这贼头,劫走我家蒙儿到底想做什么?你……难道……你对他做了什么?”骆可儿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不敢再想下去,拔剑在手,指着叶重予清癯的面容,剑尖颤个不住,“……我杀了你!”便要刺下。
却听叶重予涩然一声,微抬起脸来,带着点凄凉的笑,直视骆可儿逼上的剑锋,却恍若未见,喃喃自语道:“他平生从不求我,就这一件事,我怎能不应他呢?”
骆可儿被他这神情骇得一震,剑便顿在了半空,却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从未正眼瞧我。可哪怕他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说半个不字,况且这些小事?”
“他平生从不求我。只这一件事托于我,我怎能不欢喜呢……”
说着两眼一黑,又吐出好大口血来。
颜宏赡往他心门一探,心脉尽断,眼见着不活了。心中暗叹,想必能打伤叶重予的也是绝顶高手,若这高手也在赫连一派,颜家恐怕难敌灭门之灾。心中忧愁,对骆可儿道:“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结他罢,省些痛苦。”骆可儿点点头,抱紧了孩子,捂了他的眼,反手又对叶重予当胸一剑。
颜宏赡抱过孙子,催促道:“快些走。虽说杀了贼首,却是多仗运气。若这重露宫的‘三公’返来,你我也都不是对手。”骆可儿急急跟上,突然一顿,回头望向另外九个孩子。他们站在重露宫大殿的廊柱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切,竟不哭不闹,漠然冷眼。
“爹爹,这些孩子……”骆可儿犹疑着问。颜宏赡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叹道:“我们自顾不暇,哪里有工夫管他们呢。若带上他们,我怕连前边的‘九丈天’‘玄机瀑’都过不去。”见骆可儿还在迟疑,颜宏赡赶紧道:“可儿,我怕赫连小贼这几日还要偷袭我们颜家。若打伤叶重予的家伙也在其内,我怕宣玉他们不是对手!还得先回去布置才是。这些孩子,等我们打退了赫连,联合武林正派,再上山来救不迟。”
骆可儿连忙点头,两人一阵风般地下山去了,剩那九个孩子,静默地矗在空荡荡的重露宫里。
孩子们慢慢地围到叶重予身边。其中一个年幼的蹲下身来,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问:“叶叔叔,疼么?”
叶重予勉力撑开眼睛,却仍是一团漆黑。他嘶声问道:“你是澈儿?……叫文儿来……我有话说……”旁边一个看来最年长的少年低下了身子,握住叶重予另一只手道:“文儿在这里。”
叶重予仿佛溺水之人抓着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下扔开了澈儿,两只手将文儿攥得紧紧的,眼中流下泪来,道:“我知道,你和他不同!……答应叔叔,别像他一样!……”说完这两句,叶重予猛地一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似的,双眼一阖,再不言语了。
孩子们都静默着不再说话。一个慢慢地道:“叶叔叔也死了。”另一个道:“今后再没有人要我们了。”再一个说:“我娘临死时说过,这就是命。”
突然几个黑衣素服、仆从模样的人走出来,默默地将叶重予的尸身抬起,仿佛没有看见这些孩子似的,径直将尸身抬入中庭,早有棺木备在那里。
这九个孩子中有几个在重露宫呆了一段时日的,知道这是被药哑的哑仆。他们严格恪守重露宫的规矩,仿佛影子一般不显形迹。孩子们静静地看着叶重予的尸身被装进棺木,然后有几个便转了身子,向重露宫外走去。
那个被叶重予唤作“文儿”的少年紧几步冲在前头,将他们拦住了。
“你们去哪?”他问。
“叶叔叔也不在了,我们总不能还在这里。”一个眉眼若星,俊美异常的少年回应道。
“出去的话,死路一条。”文儿指着外面重重惨雾说道。这话的确不假,重露宫建在这绝壁之上,下山之路险而又险,天堑相连,机关无数。若不是身负绝技,怕都没胆量往这山头一瞥。也正因如此,刚刚颜宏赡才不愿独力救这些孩子下山。
谁料那俊美少年不过扬眉一笑,道:“生死又何妨?饶是如叶叔叔这般利害,也不过如此下场。”
文儿闻言脸色微变,仿佛气极,抓过那少年肩头便打,谁料拳头还未伸出,早被另一只手挡下了。
“大家都是兄弟,都是见识过生死的,这一年经历下来,难道还不明白么?我们身上担负的,可不只是一条性命!”出手拦住文儿的少年年纪与文儿相仿,却温润亲切得多,字字句句都让人信服。
那个叫做澈儿的孩子也赶上来道:“叶叔叔当初救我们时,说想我们好好活下去,才救我们的。”
另一个叫道:“可是他和杀了爹娘的人是一路的!”
再一个哽咽道:“可我不觉得叶叔叔是坏人。”
又一个道:“我不懂!颜爷爷该是英雄,我爹爹常提他!可他为什么不管我们呢?”
“那当然,他只救他家的孩子!”
“那个老头不好,为什么要杀了叶叔叔?叶叔叔不是坏人,他哄我睡觉,还买糖给我吃!”
“叶叔叔说过要教我剑法……他说话不算数!”
……孩子们仿佛被压抑太久,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然后尚且懵懂的他们并不理解的悲哀就从心底泛了出来,一个个都掉下了眼泪。但他们却约定好了似的,没有一个人放声大哭,都只是抽噎着,仍然不停地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够了,都住口!”
文儿冷着脸喝道。他年龄最长,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头也开始窜了,因此在这九个孩子中显得扎眼。他瞪着另外八个孩子道:“哪里也不许去,想活着将这些问题闹清楚,就在这里好好呆着!什么时候我们能比叶叔叔还要厉害,比颜老头和那个女人还要厉害时,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呆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说话的仍是先前那个美貌少年。
文儿道:“你没听刚刚那个老头说么。重露‘三公’会回来这里。”
澈儿眨巴着眼问:“他们会像叶叔叔一样对我们么?”
文儿摇了摇头:“不晓得。但我们可以求他们教我们本领。无论如何也要求到,再苦再累也要学会。”
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双眼闪闪发光,一齐叫道:“是,学了报仇!!”
文儿拧起了那两个孩子的面颊,目光冷然,不似少年应有。他慢慢地说道:“错了,是为了活下去。”
孩子们都不言语了,有几个爱哭的纽紧了衣裳,又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那先前拦住文儿的温润少年见状搂过了他们,微微笑道:“别想那些难过的事了。从今儿起,我们九个人一齐活下去,谁也别独自走,谁也别抛下谁。从今儿起,我们就是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好么?”

他煦然一笑,转过身来,拣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划了些横横竖竖,又指着它们念道:
“魏、青、鸾。我叫做魏青鸾。辛丑年三月生的,今年十二岁。不知道有几个是我哥哥,几个算我弟弟?”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有几个喃喃着“兄弟”二字。兄弟。对于眼睁睁看着全家灭族而一度哭哑了嗓子的他们,这两个字分外地温暖。
那美貌少年看着魏青鸾笑道:“你这话我听了喜欢。”也拣了石头在地上写了三个字,道,“我叫顾雨溪,壬寅年八月生的,比你小一岁。屈做你弟弟罢。”
澈儿也走上前来写了名字,道:“甲辰年元月,属龙的,路永澈。比你们都小了。”
有个圆脸儿的孩子,长得小精精的,骨碌着眼睛走过来,在路永澈的名字上边写了“俞信”两个字,那笔画盖在了“路永澈”三个字上边,搅得乱七八糟。路永澈怒道:“你乱画什么,旁边那么大的地你不写,却要写我这里!”那孩子嘿嘿一笑,跳起来叉了腰道:“自然要写你上头。我可比你大!我葵卯年十月的,属兔!”
众人都是一愣,这孩子看来不过五六岁,若是葵卯年的,则该是十岁了。魏青鸾问:“俞信,你没记错,真是葵卯年的?”俞信冷笑道:“丁未年黄河大水,我家救了好几十户灾民,我爹叫我端药水去给那些人,还写了方子教我抓药。我若只有五六岁,当时还在襁褓里!”魏青鸾看他说的清楚,也不像五六岁的孩子能说出的,于是笑道:“只怪你长得小。”又问身旁还在抹泪的孩子:“你叫什么?”
那孩子嗫嚅着说:“……翎。”
魏青鸾没有听清,又问道:“什么?再说一遍。”
那孩子却不说话了,拾起石头,在地上用力地划。他还掌握不到力度,横竖都划得歪歪扭扭,却隐约看出是俩个大字:“凌翎”。
魏青鸾拍着他的头:“凌翎,好名字。几岁了?”
凌翎道:“……七岁。”想来他还太小,不懂什么天干地支的轮回。
说话间另一个孩子走到了前边,他却没有去拿地上的石子,反而拣起了叶重予留在殿上的那把剑。别看他瘦削的身子,提那把剑竟然轻轻松松,仿佛和一小块石子没什么分别。
这孩子雪白的肌肤,可耳边却偏多了一大块黑色的仿佛墨汁的污渍。魏青鸾上前想帮他擦去,却被他厌恶地拨开了,再仔细看时,才发现那哪里是污渍,原来竟是一块墨黑色的胎记。
他提了剑,在地上飞快地划出了自己的名字,竟似乎有书法笔锋。看去时,“安墨瑕”三个字已划在石板之上。大家都吃惊不已,因为这个叫安墨瑕的孩子最多不过五六岁,竟能挥动叶重予的长剑,写出有模有样的字来。文儿却轻噫一声道:“原来是‘书风剑雨’安家的后人,难怪。”魏青鸾看他一眼,他也从爹娘处听过自号“书风剑雨”的安家,乃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这一家的孩子,三岁上会书写,四岁会舞剑,五岁便要会赋诗的。
“丁未年二月十二,安墨瑕。”他的声音稚嫩却安静,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好小的年纪,却真不得了,其他孩子都带点嫉妒地在心里暗道。却有一个搂过了他的脖子,笑道:“真厉害,墨瑕弟弟,我拜你为师,也教教我!”
安墨瑕未及回话,那家伙早跳了出来,笑道:“我不会写字,青鸾哥哥,你帮我写怎么样?”
魏青鸾点一点头笑道:“好。你叫什么?”
“我姓解,解鼎勋。”
魏青鸾皱了皱眉道:“这名字倒难。”伸手写了个“谢”字,问,“是这个吗?”解鼎勋歪着头看了半晌道:“似乎不太像。”
阿文拣了另一块石头,在旁边划了一个“解”字,道:“是五大名门中的‘宝树神枪’解家吧。”
解鼎勋两眼一亮道:“是,文哥哥你也认得我们家人吗?”阿文摇了摇头,解鼎勋好不失望。
魏青鸾又写了“顶”“勋”两字,问道:“是这两个么?”解鼎勋看了看说:“我闹不懂,但记得‘鼎’字难写,娘把了我半天的手,我也没理清那些横竖,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魏青鸾笑道:“我晓得了,却是‘力能扛鼎’的鼎。”写下了,果然见解鼎勋拍手笑道:“是了,就是这个。”不由得道:“你这名字气魄倒大,你爹娘期望很深呢。”解鼎勋听见爹娘二字,突然顿住,偏开头去,不说话了。
突然旁边一声冷笑,一个孩子踱出步来,却是骇人的模样:虽然年龄撑破了天也只有六七岁,却白发白眉,竟然连眼睫也都是根根净白,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了,看得见下边红色的血管。他微眯着一双吊梢眼,眼瞳是极淡的茶色。
虽说细看下来,这举世无双的白子才真的是美得世间无有,可惜一团会动的白影无论怎么都会先吓着人。这白子还不安分,偏要学着大人的模样背着双手挺着胸脯踱着步子,仿佛读书人一般,让人看着更觉得难过了。
“爹娘起这样的名字,儿子却是胆小鬼!”“白子”指着解鼎勋骂道,又将那粉嫩的手指向周遭绕了一整圈,道:“你们都是,胆小鬼!”
他操起石子,写下“李羡仙”三个大字,骄傲地扬起脸来:“我是五大名门之一‘寒光雪魄’李家的后人李羡仙,不像你们只顾着自己活得好就成,我要替爹娘报仇,不管是重露宫、赫连世家还是什么混账江湖,都给我等着!”
魏青鸾看了这孩子一眼,说不出话。其余的孩子脸上都露了些不屑的神气,有人叫:“你说谁是胆小鬼?!”便要冲上去厮打,好在拉开了。
魏青鸾看着阿文道:“便只有你还没说名字了。你若比我小,可得尊我一声大哥。”
阿文微微斜眼道:“偏不让你如愿。”
他顿了片刻,在地上写了“郝文”两字,道:“我叫……郝文。庚子年十一月生,你们都得叫我一声大哥才是。”
几个孩子脸上浮现了失望的神气,他们比较希望魏青鸾是大哥,那样体贴温柔的人才好撒娇。然而现在是郝文是大哥,怕以后日子不太好过。
果然只听郝文说道:“今后我们九人便是兄弟。若有谁不服管教、擅自行动,不敬兄长、欺负幼弟,不求上进、得过且过,不惜生命、恣意轻生的,那就别怪大哥不留情教训你们,这兄弟也做不成!”郝文冷脸厉声地一条条说来,倒也有几分威严,骇得弟弟们都不敢乱动,只把眼睛眨巴着。
郝文接着按照年岁,把兄弟们排了顺序,九人的姓名一个个记来太难,到底是三哥六弟这样喊着方便。孩子们老实了半晌,路永澈终于可怜巴巴地举了手问道:“大哥,我们能去外边耍么?”
郝文无奈地将手一挥,将本来打算宣讲的大道理都咽回肚里,道:“去罢,别去到隘口外边,也别靠近悬崖!”
孩子毕竟是孩子,生死家仇什么的,抵不上能耍子的快活。再加上又有了家人兄弟。
看他们跌跌撞撞往外跑,到底是不放心,又追上去叫道:“五儿,都交给你了,谁要是跑出了岔子,我拿你板子!”路永澈一听有“任务”给他,兴奋得跳起来回道:“大哥放心,都在我身上!”
魏青鸾看着郝文的身影淡淡一笑,站到他身旁道:“你家里也是长子吧?管教弟妹很有一套。”郝文喘了口气,看向魏青鸾道:“的确是。但这毕竟和家里不同。好在有你。谢了。”他这才仔细看清了魏青鸾的相貌,虽然不到顾雨溪那般令人惊艳,也不似李羡仙那样过目难忘,却是细水流长,慢慢地透出些韵味来。
魏青鸾笑道:“……我来这里比你们都久,和叶叔叔处得长了,心境也平和下来,很多事情都看得开了。当初刚来这时也寻死觅活的,叶叔叔的胳膊都被我咬了许多口。你们多半这几天才被人送到重露宫,刚刚改换环境,人容易暴躁,你一味强压,反倒不成。”郝文被他说得面上一红,露出抱歉的神色道:“对不住,我这个最迟来的,却指手画脚。”魏青鸾抿嘴道:“刚刚却不说这么软的话,偏做那铁面青天。……对了,我听你喊那声‘五儿’亲切得很,你家那儿也是这样叫的吗?”郝文道:“是。都是一样叫法。”魏青鸾笑道:“难道排行第二也要叫作‘二儿’么?”郝文道:“不,是叫作‘二子’的。”
魏青鸾微微一笑,道:“这个好听。”
突然听见外边孩子们连连发出惊叫,魏青鸾和郝文赶紧奔出大殿,见老六解鼎勋失足滑在悬崖边,动也不能动,原来竟是一条丈把长的巨蟒缠在他腿上,口中咝咝地吐着红信。
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动弹,路永澈靠得最近,手里拿着一根枯枝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似乎是想引诱那蟒蛇过来,看见郝文和魏青鸾,哇地一声哭道:“大哥、二哥,是我的错,我没看好老六!”安墨瑕则拖着叶重予的剑,面无表情地一步步靠近去。
魏青鸾连忙拉住了安墨瑕道:“瑕儿,你便杀得了那蟒蛇,也救不得你六哥。那蟒蛇一松身子,你六哥也要落在悬崖下边!”
说话间那蟒蛇已张开大口,眼看着就要向解鼎勋咬去。电光火石之间哪里容得细想,魏青鸾一把抢过安墨瑕手中的剑,纵身而出,直刺那蟒蛇七寸。那蟒蛇竟通灵性,见有人刺来,向后一避,魏青鸾去势甚猛,眼见着要冲跌下悬崖去。郝文叫道:“小心!”扑身来救,却见魏青鸾堪堪一个转身,脚尖一勾,身子在悬崖半空中滑一道弧线,轻松地稳住了,竟是上乘轻功的身法。就这霎那之间他一把抓过了解鼎勋的胳臂,猛地向悬崖方向一甩,同时持剑之手毫不留情地斩向巨蟒要害,那巨蟒免不得再次闪避,身子一松,却恰巧被那一甩荡到半空中,没得支撑,跌下悬崖去了。
孩子们都拍手大声叫好,郝文赶紧上前扶住了重心不稳的魏青鸾,其他几个七手八脚地把吓了个半死的解鼎勋拖上来,忙着替他抚胸捶背。
待两人都安定下来,郝文走到解鼎勋旁边,抬手是毫不留情的三巴掌,啪啪啪全打在**上。他怒声道:“我吩咐过你们不要靠近悬崖隘口!你若本领大不会出事,那我管不着你!可你险些害死你二哥你知道么?去向你二哥道歉!”又走到路永澈跟前,抬手赏了一巴掌,嫩红的小脸当即肿起来。
他又转向魏青鸾道:“你原来会武功,可也太冒险了。”魏青鸾尚未答话,旁边顾雨溪闻言扑哧一声,先笑了出来。
顾雨溪道:“我以为你年岁长些,总比我懂得多,却还是个消息不灵通的。你听见‘魏青鸾’三个名字还不晓得么?他便是魏四公子,怎能不会武功,不仅是会,恐怕还会得很呢!”
郝文当下愣住。江湖四大世家之一“火髓冰心”魏家的四公子,年纪轻轻便有了“凤雏天骄”的绰号,传说聪慧逼人,武功飞进,莫说同龄人没有能与之相比的,就是许多江湖长辈也要败在他手下。江湖上关于他如何天资聪颖的故事,常常被父母拿来教训那些不愿奋力用功的孩子。可谁料到这个传说的主角,竟然只得一十二岁?
魏青鸾笑道:“所谓传言,便是越传越虚。我轻功上的确比其他同龄学的快些,若是其他,却也平常。”郝文一想也是,看他刚才身法的确漂亮,但剑术并无特长,否则刚刚只一剑,便该斩下那蟒的头来。即使换作年幼的安墨瑕,恐怕也至少会划伤那蟒,他却连碰也没碰着,力道、剑速也很平常。于是道:“今后可不得如此冒险。”顾雨溪仍抿着嘴笑,郝文白他一眼,也不去管他。
魏青鸾道了声抱歉,站起身来,却微微皱了皱眉,原来手腕处蹭破了好大块皮。郝文瞥见了,便扯下包巾,替他扎起来,一面道:“二子,我想明日起教习弟弟们武功。今后在这悬崖上过活,危险的事还多着。都会些武功,也保全些。”
他说了半晌,却没见魏青鸾回音,奇怪地抬头看他,道:“你没听清么?”
魏青鸾笑道:“都清了,只是我给你唤得还没回神儿哪。”
郝文还没理清路子,魏青鸾又弯起眉毛,笑道:“再叫我一声‘二子’,我便替你做兄弟们的教头。怎样。”
郝文彻底给这个二弟闹糊涂了,他茫茫然地又喊了一声:“二子。”
听得魏青鸾脆生生应了一声是,看他脸笑得如新绽的海棠花,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人道“火髓冰心”魏家人心有九窍,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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