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向水边一笑,缭乱甘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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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呢?……也许罢,可也不见得。”
“那若他从这里使一招‘袖里乾坤’呢?那就未必挡得住了。”
“也许罢,可也不见得。”
凌翎独自一人坐在颜家大宅的中庭里,眼前是一片长满荷叶的池塘,他双手交错,便似乎两个小人儿正打作一团,招招式式都有模有样。他自言自语着使了一会招式,唏然笑道:“罢了,原来也没什么好玩。”
九卿之中,若以武功论高下,他凌翎必定会排在前头;然而眼下哥哥们都在身边,他又不是像老九那样爱生事的家伙,纵然有人来挑衅,也断然轮不到他来打阵。若是上擂台呢?罢了,那种麻烦的事,原来也没什么好玩。
因此他便偷了个空儿,百无聊赖地跑了出来,眼下已快到晚饭的时间,大厅之中闹闹哄哄,又热又吵,哪里有这月明池碧,荷香四溢的庭院里逍遥自在。
可惜就是蚊子多了些,他扑了一会,累了,况且也没什么好玩,于是卷起长衫,挽高袍袖,脱去布靴,将双腿浸在池塘碧水之间,聊解暑热。一踏进水里,当时便踩到了软泥,心下一喜,知道这池塘没有多深,便大着胆子,提了衣服,又往那碧绿的荷叶丛中走了几步,再抬眼望去,周围皆是荷叶叠起的层层碧浪;低头看时,月光在荷叶的缝隙间映出他寂静的倒影。阵阵荷香拂面之时,那不远之处的演武场里多少刀光剑影、恩仇宿怨,都仿佛南柯一梦。凌翎只觉得天地之间便只有自己,从此更无拘束,不由得扯散发带,任青丝顺肩乱洒,玉带随水漂流。
却偏偏有不解风情之徒,匆匆的脚步打乱了这处无人之所的寂静,更让凌翎大皱眉头的是,他竟然也跳进水里来了——还是很夸张的大动作,震得荷叶乱颤,水沫四溅,连明月的倒影都似乎被这鲁莽的行为吓着了似的,微微颤抖着身子藏进荷叶底下,看不见了。凌翎气恼地转过头来,想看清那人究竟有何贵干,却没料到他大踏步地走到自己身旁,满身的衣服都被水浸湿紧紧地粘在身上,却只顾着抓住凌翎的胳膊叫道:“这世道没有什么不能过的坎,为什么要想不开?快跟我上岸去!”
凌翎一时哑然,半晌才明白过来敢情这家伙是将自己当成了投塘自尽,一时间哭笑不得,只看着那人满身浸湿了的衣服,又看看自己身上,衣服尚且是干的,暗想自尽的人还会管着衣服的干湿么?相比之下倒是那人看来更像是要投河了。再看那人脸庞,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珠,站在这荷塘之中,倒似水面上的荷叶一般,却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那深深的眉拗作一处。凌翎又是恼他,却又觉得好笑,不知怎么还生出几分感激之情来,当下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撇了撇嘴,向着水面,露一个略有些得意又有些欣赏,大约他自己也不明其意的微笑。
“——有趣的傻家伙。”他提了自己的袍襟,用蕴着丝丝笑意的声音说道,自顾自地走上岸去,刚迈出水面,却又觉得热起来,撇了撇嘴,便在塘边坐下,两只脚仍然浸在水里,眼中带着几分挑衅似的,仰视那还愣在水中的男子。
他这才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心想大约是和三哥差不多大吧?然而身材却很高大,相貌堂堂,若不是眼下那茫然无措的神情,大约还算得上几分英武呢。那人看了看凌翎,脸上终于露出点尴尬的神色来,勉强笑道:“抱歉……太好了,原来你不是要……哈哈!”他在水中有些狼狈地挪着步子,终于走到凌翎身旁,苦笑道:“哎呀,衣服全湿透了,这可不能见人了,怎生是好!”慌慌张张地将外袍除下,晾在旁边的树丫上;自己却转身和凌翎并排坐下了,也有模有样地将腿浸到水里,大笑道:“你真聪明,这可是消暑的好法子!”
凌翎一时间也不知自己露出的究竟是怎样一份奇妙的表情了,口中却仍是自己常说的那句:“也许罢,但也不见得。”那人眨了眨眼,明显没懂他的话。
凌翎看着他赤膊上身的紧致肌肉,随口道:“你该功夫不错,怎么救个人都狼狈成那样。”那人闻言笑道:“你说错啦,我可不会什么功夫。若会了功夫,刚刚干嘛要那样拼命救你?你们武林人士不都是身子一提,踏水而起,拎了人就走么?”凌翎一想倒也不错,却见那人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说道:“不光是这个,我其实……连游泳也不会呢。”

凌翎只觉得一阵愕然,也许自己的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其实奇怪的人他打小见了不少了,不论是时哭时笑的游箬,日日穿红的齐红粉,还是喜欢装模作样的李羡仙,都乱七八糟,当然,对啥都模棱两可、提不起劲的自己也不例外。
“翎儿,你就不能上上心么?别总是副死不烂缠的模样啊。”游箬曾经很无奈地敲着他的脑瓜这样说过。他不过是撇一撇嘴。不是我没有上心,而是这世界上令我上心的事,还没有出现呢。
“不回去会厅里么?大伙该都吃过饭了。”凌翎问。
“我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闹哄哄地,吵死啦。”那家伙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笑道:“明明咫尺间就有个人间福地,那些蠢物们还争个不休,可不好笑么!不过,他们要是一窝蜂全涌来了,这好地方也就糟蹋啦。”
他微眯起双眼,枕着胳臂,看向凌翎,又仿佛自语道:“所以,这世间里最好的物事,虽然常为天下趋之,但往往只能被慧者所占——这道理是不错的。”
他话音刚落,突然几道黑影掠过那碧绿池塘的湖面,在那荷叶上轻轻一点,又飞跃而去。月光映着他们漆黑的夜行衣,却隐隐看见他们手中或腰间有惨然的银光闪现。凌翎一愣,低声喝道:“伏低!”摁住身边那尚且东张西望的男子,身子一滑,两人都潜进池塘里面,躲在荷叶之下。那荷叶层层障障,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那些夜行人武功个个高强,却也没发现他们。
然而凌翎在荷叶下看得清楚,来者一应黑色夜行服色,肩头却用金线绣着一只巨大的枭头,被月色映照出磷磷金光,煞是骇人。他们在池塘边落了脚,所站的位置离凌翎他们的藏身处,便只有十步之遥。
池塘边共有十人上下,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打了些难懂的手势,就分成两路,向众豪杰所在的会厅包抄而去。
凌翎瞪大了双眼,看着那些人身上的枭头标识,以及交谈所用的手势,总觉得似曾相识,但硬要回想之时,却又由心底泛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排斥和恐惧来。待他们走远,他拉着那男子爬出水面,燥热的空气陡然涌入喉头,不知为何,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压在他心上,难过得他大声喘息不停。
“你……怎么了?没事吧?刚刚那些人……”那男子赶紧扶住凌翎,急切地问道。凌翎喘了几口,终于稍稍平静了些,突然记起什么,焦急地道:“那些人……很危险!快去告诉会厅里的人……”那人扶起凌翎笑道:“担心什么,会厅里不是有颜老爷子等等一干好手在么?像我这样碍手碍脚的,还没过去就被打飞啦!”凌翎细想也是,倒没有话语可以反驳他,但待到要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时,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却更加深重了。他看着那正慢吞吞套上已经半干外袍的男子,突然警惕地问道:“真怪了,你既然半点武功不会,却又怎么会来参加这‘少年英雄会’?”
那男子微蹙眉头,仿佛不知从何说起;顿了片刻,哑然笑道:“可真不知从何说起了,我本就不是来参加的……”凌翎还待追问,却听得会厅之中,兵刃交加乱响,隐约传来齐红粉颇为尖利的呼喝之声。他大惊跃起,叫道:“三师叔!”拔腿便要向那里赶去,身边那男子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道:“听我一言,你何苦遭罪,那些人不是你能对付的罢?刚刚你连看到他们都吓得不轻……”
凌翎顿住脚步,回身看着那人,冷然道:“说来,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那人一愣,仿佛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半晌才露了有些苦涩的笑容来,答道:“我叫做……若朝。”凌翎冷笑一声,道:“若朝是么?我叫作凌翎,重露宫‘九卿七翎’凌翎。生平只讨厌一样物事,那就是你这种胆小如鼠,却又自以为是之徒!”
他拔剑在手,足若履云,向那锋刃交加之处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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