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舞缨鞘冷,倒卷霓裳(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那人几乎被提了起来,却丝毫不见慌乱,只道:“在下并无此意,请放手好么?”那遮掩他面容的长发此时都向后散开,露出那令人惊叹的倾世容颜,正是“九卿三溪”顾雨溪。黄祖光被这面容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气势登时也去了大半。
顾雨溪倒也不气恼,略整衣衫,抱剑行礼。众人见他神仙风采,雍容气度,眉宇间隐隐有大家风范,都先已对他敬畏三分;再看他行礼之时手上所持长剑竟然用铁锁锁住,都大惊失色,心道九卿之中恐怕以他武功最高,不然怎生得这如此潇洒的情态,又为何特意锁住长剑?难道是自诫不可杀人?或者是武功太高难以拿捏分寸,剑出则必人亡?众人又惊又佩,难以言表,倒将适才拼命打了半晌的颜子蒙、魏青鸾和郝文等人的风采给遮掩了大半。
俞信等人和三位师父在不远处好吃好喝,一应瓜子水果足足令仆人上了三份,呱唧吧唧地吃得好不快活,偷眼瞅着这边的情况,笑道:“三哥那相貌又要生事啦,这年头,以貌取人的家伙真是屡见不鲜。五弟自告奋勇说要照顾三哥,眼下人呢?”话音未落,只见路永澈早挡在了顾雨溪前面。俞信匝巴着嘴诧道:“曹操来得真快。”
人群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本来坐得远远地,仿佛不愿和年轻人打交道似的;他身旁是个个头较同龄女子高大、体格壮硕如男人一般的少女,她模样倒还普通,但表情凶狠,头发散乱,再配上她那健壮体格,颇是吓人。因而两人独坐一桌,倒连个搭讪的人也没有。谁料到这两人便是独掌京杭大运河的第一大帮——漕帮的帮主邵群和他的独生女儿邵利恬。漕帮虽然算不上武林第一大帮,但其利润之丰,天下罕有;再兼独占运河这一得天独厚的运输渠道,因而权势之大,财产之多,犹胜江南巨富。武林之中,若以豪富为论,那运河漕帮必定是天下第一,无人可及。
邵群虽名为“群”,为人却喜独来独往,又自恃本领,因此这次带女儿前来参加这少年英雄大会,一个手下也没有带来,除了与颜宏赡寒暄了几句,也不与他人搭话,因而众人皆不知这个穿着普通的中年男子和一个丑婆娘竟然就是漕帮领袖。但此时邵群一见了顾雨溪,只觉得头脑里轰地一声,旁的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当下一步步朝顾雨溪所在的地方挪步过去。他性喜男色,因而纵使生了这一个独女,却当男子养大,半点不教她打扮。平生最恨之事,乃是尚未结识叶重予,便已闻他死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顾雨溪,心里只道:“听闻叶重予便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果然挑徒儿的眼光也是不错的。这样的绝品货色,若是我也宁可被赫连誉打上一掌……不不,莫说一掌,三掌也成,三掌也是便宜了。”
想他漕帮乃是天下金银所汇之处,何其豪阔,自忖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他邵家庄上的所有仆从一应侍童,全是大江南北第一流的美少年。然而饶是如此,却哪里能找到半个敌得上顾雨溪的?倒不是说单看样貌,就是那身姿气度,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颦笑间眉宇暗蕴风雷,怕只有天界上位仙君,才勉强有这等气势。邵群直看得目眩神驰,三魂去了两魂半,却听身旁的女儿邵利恬怒道:“爹,你又在看什么鸟男人了?那人长得妖怪似的,简直命犯煞星,真不晓得他哪里好看,这一屋子人全瞎了眼啦!”邵群早习惯了女儿的说话,也不生气,反倒略有些得意地捻须笑道:“你还小,不懂得挑男人的眼光。”
然而没有眼光的人恐怕不止邵利恬一个。果不其然,只听人群中有人大笑道:“来参加少年英雄大会,若你说你不会武功,倒也罢了,却偏偏将剑锁在腰间招摇过市,不是欺我江东无人么?!”只见一人跃出人群,长剑便指向顾雨溪面门,冷笑道:“还请少侠赏脸赐招啊!”
顾雨溪无奈一笑,道:“这位兄台误会了,在下真的不会半点招式。”那人却早已先入为主,只道顾雨溪是在摆架子,啐道:“邪魔歪道,还敢仗势而骄?!”一剑刺来。却听叮地一声,那一剑竟然正面撞在了路永澈的剑身之上,却不知他是何时出手的;况且明明只有剑尖一点相接,却被黏得动弹不得,那人怒目而视,瞧向路永澈道:“你做什么?我不和你打。”
路永澈笑道:“还未请教这位兄台大名。”那人斜了眼路永澈,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内力外家却似乎各有所长,当下不敢轻视,道:“在下江火渔,西山二圣门下。”他这样一说,周围一片窃窃之声,稍有常识的都知道他号“泼墨书生”,年纪轻轻便书剑双修,江湖上已有些名响。哪知道九卿远离江湖已久,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脸上都不过是茫然神色,连句“久仰”也不说。路永澈抱剑行礼道:“在下是重露宫九卿……”话未说完,江火渔早一个寰身转开他,挺剑向顾雨溪刺去。
路永澈皱眉道:“江公子,你还未听我把话说完。”回身递剑,一招“牵云留客醉”将他硬拦了下来。顾雨溪脸上不见半分惊慌之色,袖手笑道:“江公子为人雷厉风行,却不配这‘江枫渔火’之名啊。”江火渔怒起,刷地刺向顾雨溪脸庞,道:“我便教你看看配也不配!”顾雨溪苦笑摇头,摊手道:“澈儿,快拦了他。”转脸竟拉过孙帅帅,走向一旁,对江火渔的凌厉攻势恍若未见。路永澈展开杨花白蘋剑,一时间风花雪月,潇洒万端,便如一张天罗地网,拦在江火渔与顾雨溪之间。江火渔几次猛攻,都不能将那剑网撕开口子。

路永澈一边气定神闲地施展剑招,一边开口说道:“江公子,我三哥决意不与人动手,你若非要与他过招,那……”他说一句,江火渔便惊诧一分,在如此凌厉的剑招交错之间,任谁一开口也必将真气外泄,气力不济,他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一口气说了这么些句,直听得江火渔目瞪口呆,手下缓得一缓,路永澈早趁势突入,一招“钟鼓天明”是薄暮空潭剑里的招数,震得江火渔虎口酸麻,险些长剑脱手,只得向后飞移数步,聊以喘息,却听路永澈微笑续道:“那便只得委屈你先过我这一关了。”
邵群顾着看顾雨溪,倒也有空来瞟了路永澈几眼,不由得自语道:“这少年倒是难得。”适才魏青鸾胜颜子蒙,招式中多带痞气;郝文胜孙帅帅,举手间太露锋芒,都或多或少带了邪教的因头,不是名门正派的风范。惟有路永澈,一招一式间稳扎稳打,不轻敌,亦不自傲,中规中矩,十分正统。邵群笑道:“这孩子的路数,天生便是名门正派的苗子。”他却没发现,自己那凶悍泼野的女儿,竟然看着路永澈的身影,张大嘴巴,呆在那里,连眨眼也忘记了。
江火渔冷笑道:“邪魔外道原来也有兄弟之情?那我便先料理了你。”路永澈也不生气,道:“看来只有得罪了,还请江公子赐教。”长剑一抖,剑尖略低,身子微躬,仿佛低头行礼模样,正是重露宫三十一式起手长剑的第一式“江汉朝宗”,乃是重露宫门人向尊长前辈过招请教时所用的招式,表示晚辈不敢僭越,只是请教,点到为止。他自忖在江湖上阅历甚浅,而江火渔已小有名气,故而与用此招。江火渔一愣,青着脸偏开半步,道:“不敢。”还了一招“笙磬同音”,意为我俩同辈较量,只论招式,不求胜负。心中万没料到这邪教人士竟也会中规中矩地按武林路数出招,暗暗纳罕。
路永澈见他用“笙磬同音”,笑道:“如此最好。”陡然撤去剑上内力,单凭剑术精妙,便如疾风骤雨,狂卷落叶,招招纷繁扑面而来。江火渔哼了一声,不急不忙,展开一套“狂草剑法”,便仿佛化剑为笔,化招为书,潇洒写意之处,更犹胜路永澈几分,众人看得连连叫好,只恨两只眼睛跟不上那剑速,但见白光闪动,衣袂纷飞,却不闻剑身相加的声响。原来因为单比招式,不论内力,因而两人都在剑招被封之前便迅速变招,故而百招已过,却不闻半点叮叮交错之声。
顾雨溪细看江火渔的招式,微吟道:“奔蛇走虺势八座,寒猿饮水撼枯藤。一醉疏狂张颠态,若畏锋芒怀素痕。”江火渔心下一惊,料不到自己剑脉渊源竟被看得这样清晰,却听顾雨溪对路永澈叫道:“澈儿,以狂打狂,你胜不过江公子。”路永澈道:“是!”剑招陡然下沉,仿佛重若千斤,换成了“卷瀑重剑”的剑法,招式朴拙,难以挥动。江火渔笑道:“若以为拙能胜狂,那可错了!”陡然骤奔数步,突地顿身反刺,脚下一点,便似鱼跃龙门,直逼路永澈背心“至阳”**。这一下便招匪夷所思,眼见路永澈回身不及,便要重伤。
邵利恬看得心惊胆战,直抓着邵群的衣角叫道:“爹爹!快去救……”她武功平平,遇小事便仗着漕帮的声望和自己的刁蛮,遇大事急事则全靠爹爹。然而话音未落,却见路永澈不急不忙,身子陡然下坠,双手握剑,猛地上斩而去。江火渔但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衣袂纷飞上扬,眼前一晃,那一剑便刺了个空;听得脑后风响,急忙举剑欲格,却晚了一步,但觉脖颈一凉,回头看时,路永澈却已撤剑跃开,笑道:“多谢江公子指点。”
江火渔输得佩服,又见路永澈给他面子,当下不好再说什么,也没面目去继续寻顾雨溪的晦气,抱拳笑道:“江某佩服,便交了你这个朋友。”路永澈持剑回礼,笑道:“小弟是重露宫‘九卿五澈’路永澈。能与江大哥攀友,实乃三生有幸。”两人说说笑笑,倒是不打不相识,难得地投契起来。
邵利恬远远地看着,又是开心,又是骄傲,突然跳起身来,对邵群叫道:“爹爹,我看上那个人啦,你给我绑他回来!”
邵群只贪看顾雨溪,对女儿的话是听了进去,却没有理解透彻,只道她要绑顾雨溪回去,当下捻须笑道:“好,好,这有何难?”
俞信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都没有挂彩,这比试当真不好看。卷瀑重剑第三十九式‘倒卷霓裳’,不让对方见红怎么能叫‘霓裳’?可见老五对于这一招的精要尚未领悟透彻。我说的没错吧,翎……咦,翎儿呢?”他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可原本明明就坐在他身边的老七凌翎,偏偏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踪影。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