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要去寻找那些湮没在时间里的记忆，苏若这天过得很安心。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来梳洗，吩咐项莲生说自己要往地狱一趟，便在床上坐定了。
项莲生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偏偏自己又妖力低微，不知如何才能往地狱，瞅着苏若一动不动的样子，他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加紧修炼，让功力更上一层楼。
三魂离体，飘渺而行，穿过笼罩迷雾的荒原，前方见一大石，上书几个猩红大字，“路回头”。淌血一般的字体，是提醒来者，此处尚有路回头，再往前，便无回头之路。
苏若不以为意地笑笑：会行到此处的，能行到此处的，有谁愿意回头？这字也忒多余了。地狱犬族，还是这么莫名其妙啊。
苏若所去的地方，正是地狱犬族的领地。这是一处奇妙的所在，它在地狱之中，却不在十八层中任何一层，而是形状不定，随风而飘。传说中只有神明和地狱犬能找到路径，但是，传说也不过是传说而已，只要实力够强悍，哪条路行不得？苏若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畅通无阻。
往前又走了一小段路，一直没见人，苏若想了想，大喝一声：“我来了。”
无答应声。
“苏若来了。”
还是无答应声。
苏若多等了一刻，有一长眉细目的男人不知从哪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苏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苏若看他，面容似乎不陌生，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你，那个……那个谁来着？”
“谢清明。”
“对对对，谢瑶环旁边的谢清明。”苏若问：“谢瑶环呢？叫她出来见我，我有事要问她。”
谢清明神色一异，显然是对苏若这样轻慢地说起族长十分不满，然而，苏若的实力，他是见识过的，知晓自己和她的差距，谢清明只能忍着气答道：“族长不在。有事外出了。”
“这样啊。”苏若胡乱点着头：“那你带我在这里随便走走，我要找些东西。”
谢清明心想黄泉客的领地岂容你随便走走找些东西，说出来的话还是要客气许多：“你要找什么？”
“都说了是一些东西。你这人怎么这么笨？”苏若一扬眉：“不对，你不是人，你是地狱犬。”
“我们更喜欢称自己为黄泉客。”谢清明皮笑肉不笑。
“黄泉客，地狱犬，有什么区别？”苏若嘲讽似的说道：“两个名号，一样把王东吓得屁滚尿流。”
谢清明神色淡然：“许久没听过这卑贱的名字了。在此时提起，你有什么深意，不妨直说。”
“我哪里有什么深意，不过是胡说八道。”苏若笑着往里面走。
谢清明赶紧闪到她前面：“我来带路吧。”
“就让你代替谢瑶环一尽地主之谊。”苏若大摇大摆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路行处，既安静又平和，偶然见几只现出原形的地狱犬趴在地上呼呼大睡，或是几只化为人形的地狱犬坐在一处闲谈，这派光景让苏若觉得很陌生：“这里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族长多年苦心，终于小有成就。”提起这事儿，谢清明的神色柔和了不少：“外界多以为地狱是魂哭鬼嚎的所在，黄泉客的领地尤其如此，但这其实是老印象了，在族长的努力之下，那些恐怖森然的音效都被撤掉了，那些光怪陆离的业火幻影也被撤掉了。”
“想不到，谢瑶环还有这样的心思。”苏若努力回忆以前的地狱是什么样子，她记不太分明，但能肯定的是，绝对和现在大不同。
谢清明带着苏若在这里溜达了一大圈，转身问：“你找到了吗？”
“急什么？还早着呢。”苏若大大咧咧地笑着。
又溜达了一圈。
谢清明回头问：“找到了吗？”
苏若摇头：“没找到。”她摊开双手：“也许我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谢清明赶紧送客：“那……”
苏若打断他的话头：“带我去转转其他地方吧。”
谢清明摇头：“族长不在，按规矩，我是不能离开地狱的。”
“谁说要出地狱了？”苏若摇头：“我是要去地狱其他地方看。”
“地狱十八层，你要看哪一层？”
“我要去看奈何桥。”
谢清明的神情略有变化：“去哪里看什么？”
“怎样？我看不得吗？”苏若笑得意味深长。
谢清明摇头：“当然看得。”
两人并肩站在奈何桥上，身边是雾影重重，桥下流水悄无声息，桥上众鬼排着队去饮孟婆汤。苏若闭目袖手，谢清明暗暗观察苏若的表情，苏若忽然睁眼，转脸看他：“活人饮了孟婆汤会怎样？”
谢清明吓一跳：“什么？”
苏若指着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孟婆：“如果活人饮了她面前那碗汤，会发生什么事情？”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
“活人怎么能到这里来？”
苏若走过去，抢过孟婆手中的瓢，舀了半碗汤，抬到嘴边，做一个欲饮的姿势，吓得谢清明冷汗直冒，但见苏若展眉一笑，一扬手便把汤水泼进了河里。将瓢往桶里一扔，她微笑着走向谢清明：“如果我喝了那碗孟婆汤，之后会怎样？”
看着那样的笑容，谢清明想逃，可是全身没一点力气，他硬着头皮答道：“这样的事，我不是太清楚。”
苏若笑着捉住他的前襟：“我把你丢下忘川去，你会不会清楚一点？”
谢清明苦笑一下：“生魂饮下孟婆汤，不会散尽记忆，只会渐渐淡忘。”
“如此说来……”
“你曾喝下一碗孟婆汤。”
“哦？”苏若微微蹙起眉头：“为什么？”
“……”
谢清明不敢说，苏若替他说：“徐潜吗？”
谢清明重重一点头。
“当年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恐惧？”苏若松开了手。
谢清明退后一步，靠在栏杆上喘气：“你来要徐潜的魂魄，阎君说徐潜命数已尽，不肯给你，你便大闹地府，杀了无数的鬼卒，寻常鬼卒不是你的对手，族长带了若干人来劝你走，你不肯，只说不交出徐潜，这事儿便没完……”
“我杀了好些地狱犬？”苏若猜测。
“不。”谢清明摇头：“族长拼死护着我们，所以我们只是受了重伤。”
“后来呢？”
“后来，徐潜出来了，和你站在这桥头说了两句话，你便笑了，然后就像方才那般，从孟婆那里抢了一碗汤饮下去。你说，你说……”
“我说了什么？”
“勿论碧落黄泉，天上人间，从此与君绝相见……”这句话，隔了许多年，谢清明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不过中人之姿的女子，怒极一笑，竟有了藐视红尘的哀艳，孟婆汤她喝得很急，没完全咽下的汤水顺着她的下巴流下去，流过线条美好的颈脖，她很粗鲁地用袖子擦一擦下巴上的汤水，近乎声嘶力竭地吼出一句话：“勿论碧落黄泉，天上人间，从此与君绝相见。”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