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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趁保姆在厨房,自手袋取出一瓶二号拔兰地,塞到一民枕头下。
“我们问过医生,肺结核无需戒酒。”
“我们与积臣谈过,他说你很憔悴。”
“你不在,我们都不知向谁问功课。”
“今日来,也为着一篇读书报告,请问巴贝多斯是什么人?”
“一民啼笑皆非,“巴贝多斯是加勒比海度假胜地,你指巴拉巴斯。”
晨安一点也不气妥,笑说:“就是他,一民,你怎么写?请说一说观点角度。”
“我?我不能告诉你。”
“晨阳嗔道:“太不够意思了,一民,你戒了酒一点也不好玩,从前,你愿意替我们写大纲。”
“随她去,我们到网上找人代写:七十元美金。”
她俩嘻嘻哈哈,像开心果。
吃了点心,她俩告辞。
“啊对,一民,差点忘记一件事,雷师兄问:有没有人见过你。”
一民不出声。
“好了,我们走了,一民,你快回到校园来。”
保姆收搭茶具,一民发呆。
她走到私人电脑前,把巴贝多斯,不,巴拉巴斯那篇功课继续修改。
每个同学上门来都有点要求。
一民轻轻把枕头底的二号拔兰地取出,收在同一格抽屉里,那格抽屉,快要成为她的宝物柜。
第二天是她的大日子。
邵律师一早陪她去见官。
她带来一套深灰色西装外套长裤及半跟鞋着一民换上,一民把短发拨到耳后,看上去也就是一个女学生。
邵律师在车上把法官可能要问的话与一民演习一遍。
“不要哆嗦,实话实说是最好方法。”
一民被押着进法庭。
欧阳法官见了她和颜悦色,“谈一民,你来了。”
一民鞠躬叫一声法官。
“我接到医生及戒酒所报告,你的进展良好,初期报告及格,我很替你高兴,一民,继续努力。”
邵律师也微笑。
法官问:“很吃了一点苦吧,人瘦了。”
一民不说话,她捱得连牙齿都开始松动,眼睛与皮肤灰暗更不在话下。
法官说:“你回去吧,下个月再见。”
一民没想到这样轻松过关。
一转头,看到另一个少女坐在后边等候见官。
她与一民差不多年纪,可是外型不太讨好,染一角金发,穿窄裤小背心,她嘴唇干裂,可是仍然不停嚼口香糖,拖着凉鞋的脚趾脏黑。
邵律师示意一民加速脚步。
在走廊她轻轻说:“一民,你与她们不同,所以你一定要改过。”
一民每天听这句话“你一定要改过”十次以上,法官律师医生姐姐保姆一开口都像坏掉的录音机,你?????----一---定---要---改---过---自---身---新。
一民无比疲倦,脚步不由得慢下来/
邵律师自手袋取出一瓶矿泉水给她。
惩教官出来,打开记录,看了一下,“谈一民,你愿开始义工服务吗?”
一民点头,“愿意。”
“你有几个选择:救世军饭堂,医院杂工,以及儿童收容所保姆。”
邵律师代答:“救世军饭堂好了。”
“请在这里签名,每次报到,你都需要该处组长签名,每周两次,每次四小时,祝你好运。”
邵律师陪一民自侧门离开。
原来姐姐姐夫已在停车场等她。
一民不好意思,“你们就不必麻烦了。”
一民拉着妹妹的手,“给你打气。”
邵律师说:“我陪一民到救世军报到。”
姐夫鼓励说:“一民,加油。”
谈一民之所以得救,是因为有那么多人拉着她,死不放弃,定要救她上岸,刚才那个染金发女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邵律师驾车载她往救世军饭堂,只见门口一大条人龙在一格窗户前轮候,职员解说:“一日两餐,早上七时及中午十二时:一杯汤和一份三文治,工作时间分两档。”
邵律师想一想:“谈一民做早更。”
“好极了,凌晨五时报到,九点下班。”
就这样讲好了。
一民凝视那一条人龙,足足百来人,真没想到一个区内就有那么多饥饿的人,大都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更多老人与妇孺。
有一个工作人员拿着热狗,看到孩子,先发放一个,让他们顶饥。
一民眼睛发酸。
她听见醉汉骂人:“老子从前也有田有地有工人伺候……”惹得他左右前后的人都笑起来,一个印籍汉子嘲笑说:“我以前是巴洛达的马哈拉渣呢,我的马哈拉尼一串珍珠值六百万……”
窗户打开,三文治递出来,他们一哄而上,停止说笑。
邵律师问:“一早起得来吗?”
一民点点头,“没问题,最近时间对我来说,迷迷惘惘,无分日夜,睡够便起床,累了便睡。”
“司机会接送你来回。”
“不大好吧。”
“为安全起见,一定要有人接送,你放心,我吩咐她停另一条街,陪你步行到门口。”
“你都想一邓。”
“一民,振作。”
“今天耗了你一天。”
“一民,你不是不知道律师都是按时收费的吧。”
回到家门口,邵律师与一个人打招呼。
那人推着一辆平治的脚踏车回来,车斗上载满食物,一民记得这名贵爬山自行车,她的目光落到它的主人身上。
啊,近距离看,他更加漂亮动人,眼睛像是会笑,与邵律师点头后走进另一部电梯。
一民忽然满脸通红。
一民低声问:“邵律师你认识他?”
“谁,刚才那人?他是著名法国菜馆‘氧气’的主人,又是大厨,我们常到该处吃饭,可打九折,稍后我请你去,他们做的天使发蚝仔汤最鲜甜可口。”
氧气?一民微笑,她叫他氢气。
“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他阿唐。”
啊姓唐。
“餐馆很赚钱,行行出状元。”
无意之中,一民知道他的身份。
“女朋友一定很多。”
邵律师笑:“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只是食客。”
“法国菜,什么样的法国菜?”
“法国南部的马赛海鲜,稍后我一定会同你去品尝。”
一民点点头。
唐氢不只是摆着好看,他是一个有真正生活的人,可以想像他在大厨房穿着白色制服发司号令,控制全场。
没想到他还有那么多时间结交女朋友。
邵律师上楼喝了碗红枣糯米粥才走。
保姆说:“一切顺利,很好。”
一民说:“那么多人撑着我,我倒不下来。”
她到露台去看唐氢。
他不在那里。
刚才邂逅,一民想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这个人存在:黑衣黑裤,瑟缩一边,像道影子。
一民默默坐下。
她深觉寂寥,打开功课,再读一遍,电邮传给讲师。
一民向躺到床上睡着。
梦中有一个古人向她敬酒,一边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一民忽然动气,她说:“你到救世军饭堂门口去看看。”
第二早一民比闹钟早醒,可是保姆已经为她做妥早餐,她轻轻对保姆说:“你就不必早起了。”
保姆笑而不答。
司机准时敲门,一民出门。
她走到楼下,天才蒙亮,就看到唐氢与新女友镁在亲热话别,两个身体似粘在一起。
女司机经过他俩身边,咳嗽一声。
他俩笑着松开手。
是,照顾一家餐馆,需要每天大早起来,与女友话别。
车子驶到救世军附近停下,司机陪一民下车。
路旁倒卧着醉汉,满街碎纸垃圾,清道夫才刚刚开始工作,吆喝着清洗街道。
司机轻轻说:“这里可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啊,稍后你会明白。”
饭堂已经开门,几个老太太,义工,正在忙碌,看到一民欢呼:“生力军到了。”
一民换上制服,戴上发网,有人领她到一个角落:“这一袋薯仔,不用削皮,用这个器具,如此这般,放进凹位,大力按下把柄,就切成条子,做好后我教你用油锅。”
一民学着做,按不下,分文不动。
那人说:“用力,这样。”轰一声。
一民总算明白了,力不到,做不好工作。
才切了十只八只洋山芋,一民已经明白,今日回到家中,两只手臂,可能已经不属于她所有。
可是她没有示弱,咬紧牙关切好一袋五十磅薯仔,厨师过来笑,“最讨厌的工作可是。”
一民答:“还好。”环顾四周,最年轻的是她,她的任务应该吃重一点。
十时许,她们坐下喝杯茶休息,老太太与她攀谈:“是日裔还是华裔?”,“呵是中国人,你的功课一定非常优秀,可是八个A?”,“我没猜错吧,华儿最讨人喜欢:整洁守礼,又爱学习。”
一民心虚地笑。
有人说:“今日阴雨,人龙却特别长。”
一民帮忙把三文治放过纸袋。
接着她调校油锅,炸熟薯条,不一会就满头大汗,一身油气。
她把小袋薯条放在托盘中,冒雨到门口派发给孩子们,他们见到她纷纷迎上。
再脏的孩子也还是可爱的孩子。
有人唤她:“亲爱的,给我一袋,你有热巧用吗?”
一民转过头,吓一跳,那是一个中年人,独眼,半边脸烧坏,疤痕扯得他狰狞无比,正看着她笑呢。
一民强自镇定,把薯条给他,立刻返回室内,内收忐忑不安。
待她回过神来,早餐已经派完,人龙散去。
一民四肢酸软无比,抬起头,已经十点多。
主管称她做得好:“每周一三五见你。”
“周末尼,周末他们吃什么?”
“你也想来工作吗,我们一周七日服务。”
在这之前,一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社会服务。
在这之前,她周围的人都是专业人士,修饰得最整齐美观,姐夫衣柜里有一整套三十条爱马仕领带,她从未接触过甩帽子烂肤跛脚的流浪汉,也不知道繁华都会竟有如此阴暗一面。
正在感慨,身后有人问,“食物都派光了吗?”
一民转过身来,“你等早餐吧。”
慢着,一民见过这个女子,她虽然戴着帽子,但很明显是个光头,大大的黑眼圈,衣裤油腻污秽。
“伏特,你是伏特,我们认识,记得我吗,我是戒酒所的同伴一民。”
她却不表示惊讶,“是吗,还有热狗否?”
一民连忙替她做份热狗与咖啡。
她坐下狼吞虎咽吃进嘴里,似乎饿了很久,不不,只需一个晚上没食物进肚,就会把人折磨成这样。
“伏特,大家都牵挂你。”
“嗯,你在这里工作?可否再给我三文治带回去吃。”
“伏特,你近况如何?你回家没有?”
她站起来,“谢谢你,我走了。”
一民追出去,“明天再来。”她把食物塞到伏特怀中。
这是司机的手搭在一民肩上,“一民,我们要回家了。”她又说:“不要与他们熟谂。”
一民说:“她也需要帮助。”
“那不是你的工作或是责任,那个女孩子是名瘾君子,一眼就知她用过毒品,足裸上全是注射痕迹。”
一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伏特情况愈下,怕已失救。
一民回到家中往长沙发一躺,四肢再也不能郁动,需劳驾保姆按摩。
保姆抱怨:“难以置信工具如此落后,我替你置电动机器,省时省力,用完送给厨房。”
这倒也是办法。
“一民,这段日子,你看到很多吧。”
一民点头,“我竟不知城里有饥饿人士,无须去到索马利亚或津马布韦,同学们只会说不好吃,吃不下,不想吃,节食,控制食量,从不知没得吃这回事,我心似揪住。”
“真是塞翁失马。”
一民苦笑。
活了廿多年,竟如此无知,她羞愧莫明。
这是,雷建华这三个字,已经离她十分遥远。
接着一个星期,她一直希望再见到伏特,但是不见她人影。
一民在厨房越做越顺手,一分钟可做妥一份三文治,老太太称她为闪电手。
“你不用上课吗,如果有时间做义工?”
这条问题,一民不好回答。
“那个来接你的,是什么人?”
一民只是赔笑。
一民也有问题:“这些人,晚上睡在哪里?”
“街角,收容所,或是公园。”
一民打个冷颤。
每逢一三五出门,她都会碰到硕健英俊的唐氢,他时时有不同女伴,化学原素表上只得一百零三个元素,一民已懒得为她们改名字,不过除出氖与镁,金与铂都很漂亮。
一民想走进唐氢的寓所参观,他的品味一定十分独特,起码一张床应特别宽大舒适,一民会心微笑。
一天晚上,他与女伴翩翩起舞,听不到是什么音乐,但是他带她转身子,然后一个深深的dip,她向后弯腰,他俯身相就,两人拥吻。
这时保姆嘱咐一民早些睡。
唐氢不一样,他好像不用休息。
第二早,在楼下又碰到他,他见过她几次,知道是邻居,他轻轻说:“这么早,去哪里?”
一民嚅嚅答:“救世军厨房。”她涨红脸孔。
对方却肃然起敬,“原来如此,我也是回厨房,有空来我处,我请客。”
他把名片递给一民。
他推着脚踏车离去。
司机看见轻轻说:“真是好主意:省油,环保,又可以乘机健体,怪不得身段那么好。”
一民心情缓缓平复,刚才,太紧张了。
司机说下去:“那种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浪荡子,一民,你最好不要与他攀谈。”
一民微笑,“你们都太保护我。”
“你姐姐说,以前大人对你的疏忽,全都得补回来。”
“家人一直很关心我,”一民忽然这样说:“是我过于娇纵,同学之中,有不少半工读,更有人年年拿奖学金,我仍然依赖家人。”
“这是你的福气。”
“华人擅讲福气,究竟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运气,无须追逐寻求,即可舒适闲逸地生活,既得到父母兄弟钟爱爱,学业与事业亦十分顺利,将来,伴侣体贴,子女孝顺,这便是福气。”
一民掩住嘴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真是羡煞旁人。”
一路说说笑笑,倒也开心。
那天走进饭堂,主管对一民说:“有一个女子,蹲在后巷,说要见你。”
一民打一个突,“我去看看。”
主管不放心,“不要走太近,我就在你身后,有事扬声。”
一民答:“明白。”
她走到后巷垃圾站旁找人,发觉那女子已经不在。
主管唤她:“一民,回厨房来。”
一民很感激他们那样照顾她。
那天厨房做杂菜汤,一大堆蔬菜待切,主管同一民说:“感恩节我们打算做千客火鸡招待有需要市民,需大量人手,早一个星期准备,你愿意加入义工行列吗?”
一民立刻说:“这是我的荣幸,我即时可以在签到簿上签署。”
主管忍不住问:“一民,无论怎么样看你都是好孩子,何故要做社会服务?”
一民低声说:“我醉酒驾驶。”
“呵,可有伤人?”
“万幸没有。”
“都戒了吗?”
“一民面孔通红,“全戒了。”
主管拍拍她肩膀,“我们支持你。”
那天十一点多,职员看到伏特站在门口,一民立刻装了一袋食物,走近她,交到她手里。
伏特脸色灰败,嘴唇爆裂渗出血水,“咖啡……”
一民连忙进去为她做一大杯热咖啡,加许多奶油,拿到门口,发觉伏特已经蹲下,头歪在一边,破帽落下,露出剃光的头胪。
一民连忙扶起她,拿咖啡热狗喂她,那可怜的少女睁大眼睛,“是热狗?”
“是,你喜欢的芝士热狗。”
“谢谢你。”她挣扎着要站起来。
“伏特,求求你戒掉这些不良嗜好。”
“好,一民,为着热狗。”
一民流下泪来,“真的,伏特,你亲口答应我?”
伏特惨笑,“谁会相信,一只热狗救一条命。”
一民顾不得她混身肮脏,紧紧抱住她。
“多谢你的关怀。”
一民觉得手心湿腻,伸出一看,发觉是紫黑色腥臭液体,血!
一民慌忙检查伏特身体,发觉她下半身简直泡在血里。
一民哆嗦,站起来,奔进屋里,“叫救护车,救人,救人!“
主管及其他义工跑出来看,“什么事?”
这时,伏特已经昏迷,一民紧紧抱住她不放。
救护车区警号呜呜驶至。
一民不得不放开伏特,由救护人员把她抬上担架。
一民失声痛哭,多日来她都强忍着眼泪,到了此刻再也忍不住,哭得停不下来。
司机只得把保姆接来安慰。
保姆一声不响,把一民搂在怀中。
一民说:“那么多人撑着我,我倒不下来。”
一民哭诉:“我即时她,她即是我,只差一步,我便会成为她那样。”
保姆像领一个罚留堂的孩子般把一民带回家。
邵律师来看她,“一民,你有事要见我?”
一民说:“请人帮一帮我朋友伏特。”她把来龙去脉说一遍。
“伏特,可是Volt电压?多么奇怪的名字。“
“可以吗?”
“一民,既然已经送院诊治,料无大妨,实话实说,社会上每天都有许多女子沦落,她们若不自救,旁人不能救助。”
“请扶她一把,帮得一个是一个。”
“我打人去看她。”
“我真想自己去。”
邵律师提醒她:“一民,你不可轻举妄动,记住。”
“请替伏特安排一个住所与一份工作。”
“我会请社会福利处人员帮她,一民,我还有事,你好好休养。”
邵律师匆匆离去。
一民颓然,邵律师按时收费,岂会胡乱出差。
保姆轻轻说:“我代你去看你朋友。”
“呵,你会吗,太好了。”
“我会带些衣物及零用钱给她。”
一民吁出一口气,用湿茶包压住红肿双目。
这是保姆轻轻说:“一民,同学子京来看你。”
一民意外,子京是物理生,怎么会来找她。
她起身招呼。
她们都来了,到底有什么事呢。
子京带来水果鲜花,看到一民说:“瘦多了,反而好看了。”

一民知道是安慰她,苦笑着摊摊手。
“一民,我来道别。”
一民愕然,“你去何处?”
“我将往麻省理工升学,暂时不回来了。”
“为什么走得那么远?”
子京实话实说:“我功课好,该校派人招揽。”
“去研究什么?”
“红光移动RedShift理论。”
“呵,那是,那是----”
“宇宙是否逐渐扩大。”
“一个女孩子,读这个干什么?”
子京微笑,“一个女孩子,又干什么才好?”
一民笑了,“答得好,不愧是高材生。”
“读何种科目又不会妨碍我们结婚生子。”
“子京,你打算趁早组织家庭?”
“一有经济能力,立刻养育小国民。”
“子京,祝你心想事成。”
“你也是,一民,早日康复,学生会少了你,没人抬杠,会议上什么建议都顺利通过,真没意思。”
一民笑了。
子京边喝茶边说:“你一个在在这养病,有点寂寥吧。”
一民感喟:“那是不用说了。”
“你父母与姐姐都太能干,一天四十八小时都不够用。”
一民说:“我没有抱怨。”
子京微笑,“这场病叫你改变了人生观。”
“可能是,从前我最捣蛋,从不感恩。”
“从前?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
一民老是觉得子京还有话要说似的。
果然,子京开口:“一民,你也许不记得我与雷建华是表兄妹。“
一民回答:“我记得,你们是第三类的表兄妹,十分转折。”
“他仍然关心你。”
一民看着窗外,换了别人,她会说:谢谢他关心,可是,这是子京,半个自己人,一民照实答:“子京,我了解这个人,雷建华最关心的只有雷建华。”
子京轻轻说:“我们不都如此吗。”
“他还讲些什么?”
“他可以来看你吗?”
一民答:“我想不好,我毕竟身体有病。”
子京告辞。
姐姐来了,语气严厉,“你在这里招待朋友?”
保姆轻轻挡在姐妹当中,“都是一民的同学,而且每次逗留不超过二十分钟。”
“一民你要明白禁足的意义。”
保姆声音忽然转硬,“谈大小姐,你究竟是法官还是姐姐?”
一辉叹气,“你们都疼爱一民,她自幼得人缘,我则不是,我要做到最好才获得父母许可。”
一民诧异,姐姐法官在抱怨?她有无听错?
一辉说下去:“你看一民,宛如地里的百合花,她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王在最繁华的时候,还不及她呢。”
一民怔住。
姐姐羡慕她,谈一民都到了戴足镣的地步,还有人羡慕她。
一辉忽然说:“今天我生日,谁记得?”
一民汗颜,怪不得姐姐要发牢骚,在慌乱中,大家都忘记这事。
“姐夫一定记得。”
“不,他没有一年记得。”
“你的同事,广子呢?”
“他们每年都会叫秘书订一只水果蛋糕,我讨厌水果,次次提醒他们,要号巧克力,可是每年都忘记。”
“那么先喝碗冰糖燕窝吧。”
一辉匆匆赶去听一宗案子的裁决。
一民连忙找姐夫,李佳文在开会,一民老实不客气:“请他出来听电话,三分钟,要事,我是他小姨谈一民。”
不多信,李佳文的声音传来,“一民,你有事?”
“姐夫,今天一辉三十大寿。“
“糟糕!“
“还有时间,去订一只巧克力蛋糕,还有,加送柏德菲丽新型号机芯大圆型手表。”
“明白,即办。”
“晚上去何处庆祝?”
“我晚上约了客户----”
“推掉他,管他是全城首富,与你同甘共苦的只有你的老婆。”
“对,对,去何处?”
“去一间叫氧气的西菜馆,我替你订七时半的位子。”
“一民,谢谢你救命之恩。”
“明白就好。”
“一民,你已恢复活泼。”
稍后,一民取妯唐氢给的名片,打到餐馆去订台子。
“我们全满。”是答案。
幸亏卡片上有唐氢的手机号码,拨通了,那把磁性声音来听,“请问谁找我?”
一民大着胆子说:“我是清晨在停车场碰到你的邻居谈一民,今日我姐姐三十岁生日,想订七时半两人台子。”
唐氢笑了,“小朋友,就你与姐姐两人?”
“不,是姐姐与姐夫,请给一张好桌子,千万别在卫生间旁,还有,她喜欢巧克力,还有,你的法式蚵仔米粉汤。”
唐氢笑不可仰,“你不来吗?”
“我走不开。”这是实话。
“一切遵旨照办,你放心。”
“谢谢你,唐先生。”
就这么说好,一民松口气,总算为姐姐做了一点事。
接着,一民拨电话到花店,“要三十枝花,你们有什么现货?”
“谈小姐,刚好有三十枝粉色牡丹花。”
“什么粉色?”
“淡黄乳白浅绿与粉红。”
“好极了,送高等法院谈一辉法官。”
“谈小姐,请先用电子帐户付款。”
“明白。”一民此刻什么都明白了。
看,秀才不出门,可办百事多,多能干,也不过因为银行帐户尚有存款。
一民继续把餐馆地址及约会时间知会姐夫秘书。
她缓缓坐下,忽然想照镜子。
镜里的她直发白衫,真像一个小朋友。
她瘦身后四肢结实不少,动作也相继轻盈,但是像不少减肥成功的人抱怨:仿佛没有胖嘟嘟那般快乐无忧,看样子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深夜,一辉电话来了:“一民,姐姐感激你。”
“蚵仔米线好吃吗?”
“进口即融,天下美味。”
“生日快乐,姐姐。”
“我十分喜欢那只机芯手表。”
一民心想:一辉到底也是女人,法官也是人。
“是,柏得菲丽近年已很少做女装机芯表。”
一辉问:“还有多久?”
一民当然知道姐姐问的是什么,她答:“四十二天。”
“已过了大半。”
一民不出声。
“晚了,早点睡。”
一民心一动,他睡了没有?还没有吧。
一民取过望远镜走到露台,雨下得不小,十六楼乙座有微弱灯光。
啊,唐氢把一张绳床结在两边柱上,他在网中盹着。
只见他光着上身,用一本书盖着双目。
他看什么书?一民好奇,没想到这人还有文化。
在望远镜里她看到英文书名:百家乐赌术必胜法。
一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慢着,他动了一动,那本必胜法落到地上,唐氢有一头黑鸦鸦好发,他的体毛十分浓密,腋下,胸前,都肆无忌惮生长,好像都要用梳子梳顺。
一民不是没见过异性裸胸,校际泳赛,百多名男生都穿着小小泳裤泡在池里,可是一点也不叫女生心动,女同学喃喃批评“都像拔光毛的鸭子”,可见相当难看。
唐氢与众不同。
他不是男孩,他是男人。
这样在网中睡一宵,他会否着凉?
忽然,一个影子闪出露台,屋里有人!
一民隔着两层楼都吓一跳,这人不该在他屋里。
一民看清楚,她是大眼丰唇的霓虹,他的前数任女友,难道,他们又和好了吗,一民见过不少那样的事,兜兜转转,原来还是最先那个人最好。
只见霓虹悄悄走近露台,站在熟睡的唐氢不远之处。
一民更加紧张,霓虹手中握着一把尖刀,这不是在厨房随意取起的剔肉刀,它有鲜黄色的塑胶刀柄,它是一把潜水刀。
她带着凶器进屋,这便是意图,谋杀与误杀只有这一小点的分别。
一民几乎惊呼。
但是霓虹没有再走近,她离远看了他一会,又隐没进屋内,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她走了。
至此一民可以肯定霓虹手中仍保存着男友的锁匙,她没有与他一刀两断。
一民暗暗吃惊,她轻轻说:“小姐,你一定要恢复理智。”
雨下得更大了,终于叫唐氢惊醒,他返回屋内,拉上玻璃长窗。
他蒙然不觉,这个糊涂汉子,上得山多终遇虎,终归有一个女子会看不开,只需一把尖刀,就可以插进他的胸膛,唉,浪子总以为不会有人与他们计较。
一民缓缓放下望远镜。
第二天,保姆与她一起出门,保姆说:“我到圣恩医院去看你的朋友。”
“回三类把情况告诉我。”
一民先下车,饭堂的义工围上,“那女孩无恙吧。”
“我想无碍。”
“看得多了,原以为已经麻木,可是照样难过。”
“这里每个人都有女儿,孙女,将心比心,谁会好过。”
人龙还是那样长。
一民轻声问组长,“天天如此,年年照旧,你们不会气妥?”
“永不,每天有黑夜,我们也不惊怕。”
“他们为什么不自救?”
“一时没有能力,不可小觑他们。”
“明白。”
一民到街角派热狗,人龙中有争执,一民走近,发觉有醉流推倒轮椅中老妇,那老妇连人带椅摔在泥地里,挣扎不已。
一民与其他人扶起老妇,有人咒诅已经跑远的醉汉,老妇不出声,一民把她推到屋檐下遮雨,发觉她整副家当挂在轮椅左右,像个杂货架。
老妇默不作声。
一民替她抹净面孔双手,她一直不说话,一民把一杯热可可放在她手里。
华人看到这种情况,叫做作孽,可是其实当事人只是一时不小心,踩错陷阱,误入迷津,从此走不出来,就此一生。
老妇其实不很老,约五六十岁,只不过双目红肿掉了牙齿,看上去像木乃伊,工作人员代她通知福利署,转瞬她已消失在街角。
一民逐只盘子洗净抹妥地板才愿离开。
保姆嘀咕:“怎么叫你做杂工。”
一民但笑不语,法官深有意思。
“我见到你的朋友伏特了,她无恙,过两日可出院,医生说她可以百分百复原,她父母在她身旁。”
一民意外,“啊,父母,多好。”
“原来父亲是继父,人不错,不说话,一味切水果,我放下你的礼物,又说了几句话,便离开医院。”
“她头发长回来没有?”
“哪有这么快,不过也是迟早的事。”
“她心情好吗?”
“相当平静,她说:一民,谢谢你。”
一民叹气,“其实世上不是没有人关心她的。”
“一民,我帮你揉揉肩膀,一会,功夫师傅会教你新招式,你放松肩肌,莫紧张。”
一民问:“完全沉默的世界是否比纷扰红尘更美?”
保姆看不到她面孔,读不到唇型。
尖叫,嚎哭,惊喊,咒骂,奸笑……全是不受欢迎的声响,还有打雷,煞车,敲打,也叫耳朵烦恼,很多时候,一民要用耳塞才能入睡。
一民转过头去:“保姆,四十天后,你还会留下吗?”
保姆摇头,“你已戒酒,不需要我了。”
“你另有任务?”
“是,一位周太,要戒除安眠药。”
“逢是这种病,都有一些原因。”
“女人都希望多些人爱她们。”
一民苦笑,“人们都等着接受更多的爱,却没有人愿意付出,周太太宜自求多福。”
回到家中,发觉一辉在在书房中观看录映片段。
一民诧异问:“这是什么?”
一辉伸手招她,一民坐到姐姐身边。
这是一段家庭影片,拍摄技术欠佳,可是映像还算清晰。
看清楚,一民张大嘴,惊怖地叫:“不,不是我!”
影片中正是谈一民,正见她明显喝醉,由两个同学架着回来,她连站立都有困难,一边大声唱歌:“如果我留得久些,你会否聆听我的心?啊,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姐姐声音在镜头以外,“即使是如此庸俗的流行曲,也不该唱得这样恶劣,一民,坐好,我要把这个丑态拍下,日后供你自己观赏。”
只见醉酒的一民咚一声倒在沙发上,不堪地撑开双腿,像个疯妇,大声哭泣。
姐姐问:“雷建华呢?”
同学回答:“建华一见她开始喝,便即时离场。”
“今天是什么场合?”姐姐叹口气。
“一位同学各往英国帝国学院升学。”
一民看到自己又张大嘴,这次是呕吐,一民别过头去,她仿佛可以闻到秽物恶臭。
竟如此不堪!
一民心酸呜咽,“我不要再看,对不起,姐姐。”
“请你看下去。”
只见一辉替她抹净面孔,这时,由姐夫操纵摄影机。
“一民,你一定要戒酒。”
“唯有饮都留其名,喝。”
“一民,你要戒酒,说,你现代汉语会再喝。”
“建华呢,他为什么跑掉?”
“他看到你都怕,你为什么酗酒?你要看医生。”
一民自沙发滑到地上,大字般躺下,扯起鼻鼾,那时她一百五十多磅,拉动她不是易事。
姐夫说:“唉,看样子,一民会睡到街上去。”
不料姐姐转过头毒骂丈夫:“你臭嘴说什么?”她扑向姐夫,一民听见姐姐哭出来。
影片到此为止。
一民默哀三分钟才说:“我竟不记得有这件事。”
一辉说:“因为每个周末如此。”
“爸妈知道吗?”
“略有所闻,但同学精灵,一直把你送回我家。”
一民骂他们:“害群之马。”
“他们也喝醉,好几次由你姐夫开车送他们,是谁先带头喝?”
“一个同学往墨西哥度假,那里,十八岁可合法进酒吧,他把习惯带返,还教我们调马嘉烈泰。“
“为什么喝?”
“一酒忘忧,快乐似神仙。”
“与功课压力有关吗?”
“是父母那种‘吴美琪与麦万里都有一百分为什么你做不到’的眼色,还有,我面貌身段才智都比人家差一万光年的愧意,日夜积累,加上我知道建华要与我分手。”
“少女,无醉不归---”
“都过去了,姐姐,不要再提。”
“记住历史教训,努力将来。”
“姐,以后我都不会叫你伤心。”
“希望下次留泪,是因为你在产房生子。”
一民叹口气。
隔两日保姆说:“你的朋友伏特出院了,直接进入戒毒所。”
“希望她过得了这一关。”
大家都知道成功率不高,因此沉默。
第二天一大早司机载一民前往饭堂,车子驶到山下,忽然发生故障,司机勉强把车驶入横巷停泊,取出手机叫拖车。
她说,“糟,无接收信号,一民,你坐在车内勿动,我走到前边去打电话。”
为安全计司机锁上车门。
一民最近已变得相当机警,她四处张望,发觉车子停在一直狭位,只有一条石梯通往山坡,一层旧式大厦,住客可抄近路沿石梯走往前方街市。
一民正张望,忽然看到一男一女自楼梯走下。
这么早,是什么人?
看忘仔细一点,一民呆住。
那男子正是她姐夫李佳文,女的不认识,但是年轻,身段丰满,美吗,不,但一边下楼梯,胸脯随步伐震动,有原始吸引。
两人一看就知道是情侣关系。
一民连忙举起手电拍照。
刹那间一民像是背脊被人戳了一刀。
一则天未亮起,二则这两个偷情的人哪有功夫顾到其他,他们没有看见车子,更不知车里有人拍照。
两人往前走去。
不久,司机也回来了,她对一民说:“我们先乘搭计程车,对不起,一民。”
她们待拖车到达后,匆匆离去。
那一日一民稍微迟到,组长唤她。
“一民,你服务社会的钟数已够。”
一民茫然抬头。
“我给你九十分,记住,我们感恩节有约。”
“我已做满服务令?仿佛刚开始。”
“你已是老手了。”
“我有空会再来。”
“今日希望你多留一小时,教新人工作。”
新人,什么新人,也由法官命他不学习?
“稍后我帮你介绍。”
那一日一民心不在焉,可是手脚并没有慢下来,她已学会掩饰。
小息时她取出手提电话,把拍摄到的照片放出来看,照片并不清晰,可是姐夫身上淡紫色领带十分突出,那正是他喜爱的爱马仕牌子。
那女子有一张粗犷的大圆脸,并不好看,与姐姐一辉的清秀,刚成相反。
一民背脊那把刀,似又被无形凶手推深了一些。
要告诉一辉否,一辉知道了没有?
抑或,先见姐夫,与他摊牌了再说。
一民低头,她觉得迷茫,像是小船在浓雾中迷路,身边只听见嗡嗡声雾号。
一民最怕好人遇到坏事,一辉是个最好的女儿,姐姐,妻子,以及公职人员,她不应得到如此不幸遭遇。
上天太不公平。
“一民,你双手别泡在热水太久。”
一民缩回双手,才觉炙痛,连忙擦干。
她的承继人来了,是个十六七岁少年,脸颊上有疱疱,名叫震宇,叫这种名字的人通常都无法满足他父母宏愿,试问一具肉身怎样去震撼宇宙,一民发誓她如有子女,一定只叫他们称心,写意,健儿,舒畅之类。
他很沉默,也无人问他犯了什么事,在一民合理指点下,他学得相当快捷。
从他的工作态度,可以知道他愿意悔改。
他丝毫不敢怠慢,按照指定做到十足,像赎罪一般。
小息时他自愿帮别人点查食物数量。
这样一个乖孩子,会犯什么毛病?
组长轻轻说:“与同学打架。”
“那也不致上法庭。”
“他有一个弱智妹妹,不住受到嘲弄欺侮,他疯狂维护她,有时打错好人,校方见他精神困挠,所以知会社署。”
一民怂然动容。每当她认为自身水深火热之际,总有人比她苦难十倍百倍,她苦笑。
一民轻轻走到少年旁,低声说:“你进度很好,在这里,你会看到及学习人情世故。”
少年羞涩地低头不语。“我们总会长大,这些都会过去,振作一点。”
少年忽然感动,泪盈于睫。
“加油,努力。”
司机用另一辆车接载她。
一民只觉双肩酸痛,她靠在坐垫上,闭目养神,忽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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