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飒飒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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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德元年冬,丁零进犯,陈沅江、陈明峻父子遵应皇命赴往祈州重镇辛郡抗击外侵,而在其出发之前,沈熙昊为表“诚心”与“圣恩”,竟忽略天阕之根深蒂固的礼法国策,冒先朝之大不韪,直是以盛大奢华的礼仪在玉华门亲迎陈氏之女念娉入宫为妃,而自古以来皇帝之嫔妃品级,都是官家女子经选秀后在后宫中步步晋升所得,不得直接晋妃,更毋谈由皇帝亲迎——即便是明轩帝之宠妃柳氏,入宫之初的品阶亦只是贵人而已。据说当日沈熙昊欢喜之至,并以古诗《有女同车》自喻,曰: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我不知道沈熙昊是否真的如众人所形容的那般欣然愉悦,只是陈念娉的喜色我是明了的,震撼绝然又若净空彩虹,那种笑容是怎样的美丽婉约——如同阳光般耀眼夺目,令人屏息;那种风采又是怎样的卓然飘逸——如同奇葩般绝世光绚,令人惊叹!我亦不知道沈熙昊到底有如何异世决绝的魅力竟使陈念娉至此,只是听闻毕陈念娉的情意与执着后,心中一直惶惑不安着,为陈念娉的命运,亦为陈家的未来——在外人看来,陈沅江不仅手握重权,而其女又甚得帝宠,声焰荣耀如日中天,无人堪比,可是,月盈则亏,其中的辛忧又有谁能知晓了然?冬之韵味渐渐荒凉、浓重,娉折湖远处,槭树红叶随风旋悠飘零着,纷纷落于灰色的卵石幽径上,萧肃干褐,再忆起陈念娉的选择与决然,心有所感,一阕惋然慨叹的诗句便汹涌而出: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
“陈沅。。。陈将军是必不会允诺你嫁于沈熙昊的。”语毕,不禁为自己羞愧尴尬,因秦悦娉之故,我对陈沅江一直颇有微词,对其之称谓一直是以名姓所论,可看到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陈念娉,却莫名地心疼怜惜,以致于竟不忍在其面前直呼陈沅江名讳,生生地改用了尊称。闻罢,她却垂眉惨淡一笑,转而看向远方,那眼眸像极了陈明峻的惯常神情,深邃难懂,“其实。。。我本打算将此事如实告之爹爹,可熙昊他道,爹爹心思缜密,喜怒不辨,必定不会允于此事,因而。。。他让吾来求助于你。”我蓦地一震,“沈熙。。。圣上他。。。竟是如此相告于你,那。。。却是何故?”
“因为你。。。”似是艰涩难语,她的眼眸闪烁涣散隐晦,但却频频流转顾盼,蕴涵不尽的幽泽与情怀,“因为。。。你。。。亦是。。。爹爹的女儿。。。”此言一出,她的神情明显地松懈轻透起来,淡若清风,又仿若一抹微云,让人无法扑捉,“最初,爹爹决定让你住在藏心阁之时,吾就应该猜到你的身份以及你身上所隐藏的那些对爹爹而言‘意义不凡’的‘既往’和‘故事’,可我却单纯浅薄、混沌懵懂至此,只知一味地嫉恨针对于你,竟直直忽视了这些明显易晰的情由,实为。。。大愚也!”她苍凉莞尔,遂接续道,“吾对你一直仇视憎恶,久久。。。都不能释怀,然熙昊之语却让我茅塞顿开——你的漠视疏离当是自有道理,爹爹他。。。必是有对你不住之处,否则。。。他亦不会长久地郁结伤怀于过往旧事,更不会琢磨揣测你的心事及喜好。但。。。依现下境况,就算爹爹倾其所有。。。为你做尽补偿,然多年的亏欠又岂是短暂的给予所能够抚平和缓释的?。。。而如今,我却要你。。。拿爹爹的这份愧然疚责。。。为余说情,较之爹爹,吾之罪过。。。深甚矣!如此,吾知你必会愤懑难耐,可今次还望请你能相助坦护于我,若然,吾定。。。感恩不尽也!”。。。。。。似有寒冰的利刃划过脸颊,又似有无数的蚁虫在心中攀爬撕咬,疼彻肺腑,麻木落羁——一直以来,我都极力回避着“我乃陈沅江之私生女”这个讽刺的事实,回避着陈沅江所给予的那些我其实是不屑一顾的物质补偿,回避着众人那异样复杂的惋惜目光——在这样的落差和矛盾中,我亦曾给自己无尽的勇气来面对现实面对嘲讽,可。。。没成想当事实真的呈现光露之时,整个情境却是如此的冰冷刺骨,让人难以忍耐与接受。。。。。。霎时,心中的悲哀、怨恨汹涌澎湃,悸动、羞怒、委屈一并而发,“身为一个帝王,竟事事以臣子政见是瞻,何其懦弱无能!尚且我一介女流之辈,力薄言微,当是不能为天子之不能为之事也!”语罢便决绝地径直往藏心阁的方向行去,竟全然忽漏了沈熙昊是如何知晓“我亦为陈沅江之女”的疑问。

“姐姐!暂请留步!”陈念娉突然急声唤道,蓦地,心中一直矗立坚持的冰柱相继坍塌融解——我生生地止住了脚步。“爹爹现下位重权高,熙昊他。。。如今唯有妥协,姐。。。姐姐。。。你。。。可曾明白?”侧目望去,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荒芜,荣茂凋尽,陈念娉那消瘦单薄的身姿在这幅萧瑟的景致中被无限地孤立放大,迎着晨曦的凉风,嬴弱而又沧桑。。。我终是不忍道,“若你要嫁之人乃陆文航,吾还有为你说情开解的打算。陆文航其人,虽桀骜不羁,气度却正直明朗,如天幕之飞翼般高悬清爽。而今上,不仅淫懦无为,且甚好女色,此劣行天下众人皆明也,总而言之,他并非盛华淑美女子之良好的归宿与依靠。再者,后宫之争斗向来残酷血腥一如战场,尚且帝王之爱短暂摇曳,凉薄苍白又不可依托,汝聪慧明毓,这些道理应是早就明然于心的,何况。。。你性情耿直,活泼烂漫,根本无能胜任后宫的凶险羁绊。吾知。。。尔对余尚有许多怨言与不满,置身移之,吾心亦然矣——对汝亦不甚欢喜,可吾。。。还是。。。不忍送你入那前程渺然的棘途,吾且劝你还是。。。放弃此等念想罢。”不知是否因她唤了自己“姐姐”的缘故,此番话竟是由心海深处言出,情绪绵绵升腾难平——她那晶莹溢彩的清眸却然蒙上了一层薄雾,黯然浊泽,但旋而平静无澜,“可是。。。刻下,吾别无选择,一切。。。都迟了,吾而今。。。唯有。。。嫁之于他。”。。。我惊异挫然,良久,思绪都不能条理清透,而这时陈念娉的脸上却浮上了一丝异样的光彩,卓约皓婉,“遇到熙昊之前,吾亦道自己是恋慕于文航哥的,然遇上他后,吾才明白,对文航哥余只有依恋与习惯,而对熙昊之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爱。众人皆道他荒淫无道,可你们都不曾见他唤我‘念儿’时的深情痴思,清澈一如碧湖绿水,如此钟翠朗琚的眼神定非一个不堪丑蔽之人所能拥怀,汝可能想象这些?”我不语,却倍感惆怅苍茫——沈熙昊究竟是如何的一个人,平庸荒羁,抑或情重意浓?
。。。。。。
陈沅江陈明峻父子启程前往辛郡已达三日,而每每忆起其整兵待发之日的壮观场景,心中便会涌出一种不明的情怀——自豪?担忧?敬仰?似乎是。。。无从判断。而刻时,当看着繁多干枯的红叶飘舞着旋落于娉折湖面且荡起圈圈涟漪微波时,才怦然醒悟,原来竟是忧虑一直在侵蚀着心房——原来,自己一直是在担忧着陈沅江与陈明峻的安危,竟是不觉间,曾经的切切怨恨、敌对以及愤懑仿佛都已在恍惚中飘逝远去,其痕迹和分量亦愈来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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