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淡淡的乌灰色的云块布满了天空。
下午三点，喧哗的校园已安静下来了。深山里的社员缺吃就养成了一天只吃两餐的习惯，中午学生都不吃午餐，上完六节课就回家了。
剪花女的独生子——陈小毛，今天没有到学校上学，我早就想云拜访剪花女，今天算是有了机会。
关于剪花女的奇闻轶事，我也略知一二，首先是她创造了“白天分，晚上不分”的趣谈。
剪花女约四十岁，多年前就听说与她男人离婚了。所谓离婚，又没有通过法律手续，实质就是多年分居了。为何要分居呢？有人说，当时一些供应是以农户为单位发票的，比如肥皂、煤油、棉花等，为了多得一份票，就夫妻一分为二，分居了。也有人说，她男人好吃懒做，经常等女人上坡干活后，就装病在家一个人偷偷地弄东西吃，家里的一点点粮食，常常不翼而飞了，女人一气之下，就分居了。一人一间房，各挂一把锁。
分居时，还没有小孩。分居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剪花女的肚子却一天天鼓起来了。有的社员就寻开心地找她男人说：“你女人肚子大了，是在偷汉子哟！”她男人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有时他不答话，装聋卖傻，有时索性实话实说：“在一个屋檐下，白天好分，晚上就难分了。”现在读书的陈小毛，就是夫妻分居后的结晶。
剪花女的真实姓名，我一直不知道，男人姓陈，有人就叫她陈嫂。她剪得一手好纸花，大家就叫她剪花女。当地土家人都爱绣花，小孩子的帽子、鞋子上，女人的围腰上都爱绣花。绣花当然先要有花的样板，每隔五天赶场（赶集）的日子，剪花女就到街上去卖剪纸花样。她心灵手巧，用薄薄的白纸剪成的纸花，什么牡丹怒放、芙蓉出水、鸳鸯戏水等都栩栩如生。一朵纸花只能卖一角、两角钱，一天可卖掉十朵八朵，收入也有一块多钱。在当时，她就是当地的“大款”，那些吃不起盐的社员，经常会找她借钱买盐。
剪花女卖纸花也常受到一些惊吓，不时会有市管人员骚扰她，说她也在搞资本主义，弃农经商，为资本主义复辟摇旗呐喊。一天，她在街上卖纸花，市管人员突然走到她摆的地摊边要没收她的花纸。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手就把摆着纸花的毛巾捏拢来，待市管人员还没反应过来，她早就窜到附近一座女厕所里去了。清一色的男市管人员还是不敢闯女厕所，只好站在外面等，剪花女却迟迟不出来，市管人员闻不了臭味，就蔫兮兮地走了。
剪花女厕所巧躲市管人员的故事，一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美谈，剪花女仿佛也成了当代的“侠女”。
我就是怀着想一睹“侠女”芳容的好奇心去家访的。
带路的学生把我引到了剪花女的家门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谁来了？快请坐！”
“小毛的老师来了！”带路的学生答道。
剪花女忙从房里出来了。
“老师快坐，小毛今天感冒了，所以没有去学校。”
“没关系，小毛从来没缺席，今天没有去，所以我特地来看看。”
剪花女又是搬凳，又是端茶，热情不已。我暗暗地打量着剪花女，真是女人四十一枝花啊，剪花女长得白晳、细嫩，白生生的脸颊上一笑就飞上片片红晕，丰膄的体态显出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真是“颇有女人味”。
“老师，我是不怕丑的，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你等一等，我去借把面条、几个蛋来。”
“不要麻烦了，我马上要走！”
“走？不行！你空着肚子走，我心里过意不去。小毛！你在门口坐着，别让老师走！”
她边说着就一溜风似的走了，小毛就像领了圣旨一样，坐在门槛上守着，不让我走。
越是山里人越是淳朴好客，我被剪花女的诚心所感动，就打算安心地吃一碗面条后再走。等人见久，大约二十分钟后，剪花女急切切地空着手回来了。
“老师呀，你看我们队穷到什么地步，我跑了十几家，竟借不到一把面条，一个鸡蛋。”
“没关系，你心到了，我告辞了。”
“不，借不到面条，饭也要弄点吃了再走！”
面条，算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食品，然而在那个年月，却也成了稀世之宝了。说是吃饭，其实没有饭，绝大多数社员家见不到一粒米，都是吃洋芋。剪花女从床底下掏出了一撮箕洋芋让小毛刮皮，自己到菜园找菜去了。
一会儿，剪花女用衣兜兜着一些辣椒、茄子、萝卜来了，她做事非常麻利，约半小时后，一顿标准的素餐就弄好了。
天不作美，饭后我正要告辞，天却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没有带雨具，剪花女又去找社员借雨具，跑了周围几家，莫说雨具，就连一个斗笠都没有借到。
剪花女正发发愁，突然说一声“老师等一下！”就飞也似地消失在烟雨中。不多久，剪花女手里拿着一团脏兮兮的塑料纸，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这是我到生产队保管室扯的一块塑料纸。”剪花女把塑料纸摆在地上用帕子揩泥巴，她额前刘海上的雨珠混着汗珠不断往下滴。
“把你身上都淋湿了，感冒了可不得了。”我担心地说。
“老师放心，我们天天淋惯了，不感冒。”
要走了，剪花女还一次又一次仔细给我检查塑料纸，教我怎么顶着塑料纸，生怕我淋到雨。
剪花女一直送我下了阶檐，还满脸含笑、热情地说：“欢迎老师再来！”
风雨如磐，我走在风雨之中，心里一直在呼唤：苍天啊！何年何月让这些淳朴、忠厚、善良的社员们能走出贫困啊？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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