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清宛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一整天。晚自习后随人流涌处教学楼，雪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阿宁一脚斜撩，一簇雪飞起，蓬散开来，细细碎碎的光芒悠忽闪耀。
跟在她后面的班头笑着说：“这么高兴？”
“对啊！”阿宁眼睛变成了弯弯的月亮，她伸出双手。班头帮她戴上手套，围围巾，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阿宁乖巧地站着任他摆弄，口中却装作不耐烦：“快点，快点！”
班头笑笑，捏捏她的鼻子：“这么急着干什么去？”
阿宁朝他吐了一下舌头，一脸调皮：“不告诉你！”
班头佯怒，用力扯了一下她围巾的下摆：“不乖！”
阿宁巧笑嫣然。猛地扑到班头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大嚷：“表哥，我爱你！”
一向自若的班头脸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双臂揽上她的腰，用十足宠溺的口吻说：“阿宁，又胡闹！”
阿宁咯咯笑，在他怀里淘气地跳来跳去：“表哥，表哥，表哥！”班头任她胡闹，只是双臂仍环着她，我从来不知道一向视他人如无物的班头也会这般迁就一个人。他已往也笑，只是让人觉得那笑浮在面上，眼眸深处仍是一片薄凉，眼下，那笑却已满满的，从眼角眉梢溢出来，让旁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弯了嘴角。
阿宁静了下来，双臂仍搭在他肩上：“表哥，你爱我吗？”
班头慢悠悠地倒吸一口凉气，头偏向一边，看着漫天飞雪，接着闷笑几声，待他眸中那抹不易被人察觉的猝不及防的狼狈渐渐消退之后，才回转头，将阿宁散落的围巾整理好，轻声说：“我爱你。”
我没有表兄妹，不知道表兄妹相处之道，但隐约觉得眼前班头与阿宁的亲昵似乎有些过了，我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在场的第四个人，叶子。却惊见她面色惨淡，神情悲怆。我心里的不安与烦躁一波一波上涌，说不清道不明。
阿宁附在班头耳边说着什么，说到最后自己忍不住咯咯笑，班头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越发的红，终于怒：“田婴宁！”
阿宁退开一步，应着：“到！”同时朝他猛眨眼睛，看她一副坦荡荡的样子，班头失笑。
雪花翻飞间，一大团一大团的哈气在我们眼前浮绕。
“宁儿！”一声呼唤，七步之遥，龙行打开怀抱。
“亲爱的！”阿宁欣喜地叫着跑过去，剩下半步的距离飞扑到他怀中。龙行双臂揽住她的腰，借势在原地转了几圈，阿宁双腿向上弯，头向后仰，开怀地笑，我从未见过她如此高兴。
班头收回双手，嘴角噙着笑望着他们，半晌，转身看了我和叶子一眼，那笑容已消退，徒省怅然若失：“又是一年冬。”
叶子紧咬着下唇，她头上身上已落满了雪。与班头同桌一月，相处甚欢，她以为走近了他，孰料身在比最初还要遥远的距离。
班头张开双臂，仰面天空，雪花打着旋滑落，不远处的阿宁靠在龙行怀里说着什么，衬的班头有一种孤绝的美，而我和叶子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阿宁你跟我说下雪了，冬天已经来了，你要我去找一个喜欢我的女孩子来温暖我，而龙行真的是你在这大学纷飞的夜晚可以依靠的温暖吗？拥着这份悬崖边的爱，你夜夜如何睡去？
我闭上双眼，感受雪花从脸上滑落的凉意。
“李子暮！”有人晃动我的双手，我睁开眼，是小妖。她知我不喜女孩子化妆，就再未上过妆，她本是眉目如画的女孩子，素颜反而更引人注目。她擦掉我脸上的雪水，一脸心疼：“你在这多久了？”
我摇摇头，阿宁他们均已不见。她扑掉我身上的雪，然后用力抱住我：“李子暮，为什么我成为你的女朋友了却觉得你离我比从前更远了？”
两个星期前在避风塘遇到小妖，面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极力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冷灼着个人吗？”
小妖喝一口奶茶，淡然一笑：“人都死了，你还提他干什么？”
我大为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对冷灼神往已久，甚至勾勒出与他相识后的画面，孰料竟会是这样一种结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弥漫全身。
小妖大口大口地喝奶茶，神情如阿宁一般淡漠，眼泪却汹涌而下。我拿走她手中的奶茶：“不要哭了。”
她抬头，盯着我，眸中有无法言说的恨意，她暮地歇斯底里：“谁让你招惹我的！”继而嚎啕大哭。她的神情那么悲恸，我想不出任何慰藉的话。店里的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相继离开，空旷的店面，只余小妖的哭泣声。
店长看我的眼神十分愤怒，我见小妖哭的眼睛已经红肿，心里说不出的烦躁，猛地一拍桌子：“你能不能别哭了！”
小妖紧咬下唇，怒目，眼泪仍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你当我男朋友我就不哭了！”
我面上一阵抽搐：“你还是哭吧！”
她毫不含糊，当真接着开哭。无力地揉眉心，我站起身走过去，恶声恶气：“别哭了！”
小妖瞪我一眼，继续哭。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那天她说过的话：我生你什么气啊！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在门外都守了三个小时了，被你诓走五分钟，他偏就那个时候出来了。我真是蠢到家了，在外面干什么，进里面找他去啊。管他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他没事不就好了！
我坐到她身边：“你别哭了，我当你男朋友。”
“不稀罕！”她一把推开我，夺门而去，我当时心里怄到吐血。谁知第二天她找到我，有些扭捏：“你昨天的话可当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李子暮，你在想什么？”小妖有些怒，一脚踢在我小腿上。
我很严肃地看着她：“在想你是怎么成为我女朋友的。”
小妖面上一红，忽然咯咯笑起来，她捏我的脸颊：“没用的，想用这个让我生气想都别想！”
我抓住她的双手：“别掐我的脸。”
她不以为意，冲我一襟鼻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就是传说之中的桦园啊？”我问。
小妖拉着我轻车熟路，在一包间门口停下脚步。“哒哒哒！”她敲门。
“来了！”应门的人赫然是阿宁！她与小妖几乎面贴面地对峙。“涟漪，我爱你！”阿宁一把抱住小妖。
小妖很不给面子地挣脱，气急败坏：“我不爱你！”
阿宁笑意盎然：“你骗人！”
小妖双眸一转，笑道：“我爱你！”
阿宁悻悻：“现在是真骗我了。”
小妖拽我进去，里面圆桌，摆了十几种特色小吃，龙行，班头相对席地而坐。“亲爱的，你越来越帅了！”小妖扑过去，手指轻佻地勾起龙行的下巴。
龙行一笑：“美女，亲一个吧！”
小妖一边躲一边嘻嘻笑：“去死！”
龙行不依：“不带这样的啊，可是你先招我的！”
小妖一时理亏：“好吧，好吧！”龙行端正地坐好，小妖凑过头去“啪”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放下话：“龙行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脱下外套，小妖挨着龙行坐下，我在她和班头中间坐下，阿宁则坐回龙行与班头中间。
几分钟后，队长破门而入，嘶嘶哈哈：“好大的雪啊！”他坐到我身边。
一人一大杯果汁，阿宁举杯：“为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干杯！”一时杯盘狼藉。
服务生进来收拾了一下，摆上可以旋转的圆盘与鸡尾酒，开始玩“真心话与大冒险”。阿宁是无可厚非的东道主，她指了指橙色底的那杯鸡尾酒，转动圆盘，酒“嗖”地在众人面前闪过，几圈过后，速度将乐下来，一点点转过阿宁，龙行，小妖，勉强转过我，到了队长那终于没了力气。
队长慢条斯理：“喂，你们不是合伙耍我吧？”
众人一起嚷：“怎么可能！”
龙行说：“也不难为你了，你出去弄两个唇印在脸上好了。”
队长苦着脸看阿宁，阿宁笑嘻嘻拉龙行的胳膊：“两个少了点吧？”众人哄笑。
“合着我是躲不过去了是吧？”队长慢悠悠地站起，穿上外套，紧紧衣领，脸上又浮现招牌式的慵懒笑容，“诸位，我可去了，别想我啊！”
他出去后，阿宁对龙行说：“我们这位主席大人平日里都是懒洋洋的，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可偏偏就能不动声色地掌控全局，到那时，他就一反常态，张狂的没边没落的！”
龙行不以为然：“谁在你眼里都是完人，我还没停你贬过谁呢。”
阿宁不乐意，嘟起嘴：“那谁说你信啊？”
龙行嘴角一挑：“怎么也得是那种平日里目中无人，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自己又长的人模狗样的，拽的二五八万的那种！”
小妖扑哧笑出来，见我们个个都紧绷着脸严肃地很，忙咳嗽几声正了神色，装了不到三秒，又眼睛弯弯嘴角弯弯了。
班头嘴角一动，勾勒出一抹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龙行眨眨眼：“真是不好意思，俺脑子笨的很，咋听不懂呢？”
这下阿宁小妖都乐了，班头怒叱龙行：“滚！”
龙行回他：“你先！”
阿宁用杯子敲敲桌面：“知道你们两个犯冲，可能不能别一见面就开掐，咱们在谈正经事呢。表哥？”
班头瞥向龙行，阿宁转头叫：“龙行？”龙行部情不愿地点头。
班头说：“他刚接任主席时有一次例会，时间是周日下午五点半。可五点半的时候，他跟我在桦园正吃饭呢，好像是隔壁。席间，他接了一个电话跟我说：‘果然，那边一个人也没有。’五点五十左右，他又接一电话跟我说：‘去一个了，估计剩下的人十分钟也就全到了。’我们两个赶回学校，会议室里人声鼎沸，以一句‘自己开会还迟到’为出发点罗列他的罪状，简直是罄竹难书，人神共愤。”
“他跟我笑笑，推门进去，里面立刻鸦雀无声，他说：‘我五点二十分开始在这里等大家，很遗憾，直到五点五十分，也没有一个人来。我不知道大家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还是根本就不想来参加这个会议。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我一直以为大家就算不拥护我，至少也不排斥我，没想到，会……我自己呆在这很难受，就去天台吹冷风，有点自我惩罚的意味，其实想想也挺傻的，莫名其妙空降一个人，让我以后听他调派，我跟大家或许也会是一个态度。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不到十分钟，大家竟然全来了，原来大家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我很惭愧，我为我刚刚对大家的猜忌向大家道歉，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中午饭都没有吃，因为我一直在考虑这次会议应该跟大家说些什么，现在我想我最应该说的是，希望大家能试着接受我，，给我一个融入这个团结向上的集体的机会。’”
班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们笑了一下：“真的，他当时真是这么说的，他在那次会议上的每一句发言都被作为绝密资料保存的。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说起谎来还可以这么全面，诚恳。”
龙行叹：“哪天一定要找他聊聊天！”
我们都笑了，班头说：“当时上届学生会留下一个议题，清宛冬季溜冰邀请赛，执行大纲就五百字，他旁征博引生生讲了三个小时。”
阿宁不自觉地摸摸喉咙：“他不渴吗？”
班头失笑：“傻丫头，他当然带水了，而且不时地拎一两个人起来发言。他是吃饱喝足去的，可怜那帮孩子饿了一个前胸贴后背。现在你们可以猜猜他最后说了什么。”
我们齐齐摇头，连声催促：“说，说。”
班头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他说：‘你们平时都这么实在吗？别人说什么你们都信吗？我说五点二十分就到了我说我中午饭都没吃你们就都信了？其实我是六点十分到的，而且我晚饭都吃过了，你么也太好骗了吧！你们明明都瞧不上我，却又这般轻易的让我耍弄，你们也太矛盾了吧！你们到底有没有点做人的原则与信条啊？散会！’”
我们叹服的无以复加，一时沉默，都想着队长说这话时内心是多么舒畅，而听者有是多么的痛苦，估计他们当时连撞墙撞墙一死了之的想法都有了。
又等了一会，也不见队长回来，龙行指了一杯酒，转动圆盘，酒杯在班头面前停下。小妖说：“去把主席大人找回来吧。”待班头出去后，小妖才惊觉：“不对呀，才玩两把就走了两个人咱们还玩个什么劲啊！不行，这次轮到的人只准提问题。”
她指了一杯酒，酒在阿宁面前停下，三个人都看着我，我没多想：“阿宁，你的幸福注定与我无关吗？”
话音刚落，他们齐齐变了脸色，阿宁唇微张，有些茫然。小妖“哈”了一声，深深低下头去。龙行面无表情，眼光在我们三个身上转了一圈，落在我身上：“这是你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头：“不可以问吗？”
龙行抓住小妖的肩膀，迫使她半转身面对他：“你跟我说过他是你男朋友对吧？”
小妖连连点头，冲他一笑：“是，我说了！”
龙行分外激动以至于话音都有些颤抖：“那他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妖目光躲闪：“还能有什么意思，你那么聪明还会不明白吗？”
龙行冷笑：“我要你说，你说给我听！”
小妖笑，看着他：“我，不想说！”
龙行不再说话，一双眸子盯着她，那里面有质问，有悲伤，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无声的逼迫。阿宁一直在把玩着两个酒杯，微低着头，神情淡漠。这会儿说：“龙行，干卿底事？”
龙行霍地转过头去，目光锋利，阿宁扬眸相对，嘴角浮现一抹讥讽的笑：“龙行，你够了！有人愿打有人愿挨，与你何干？”
龙行脸色变换，最后居然笑了：“田婴宁，你该不会是有感而发吧！”
阿宁微怒，手中的杯子脱手“哐”地砸在圆盘上，飞散的碎片滴溜溜地转。小妖一把扯过龙行：“龙行，我的事不要你管！”
龙行一低头，倚在小妖肩上：“霍涟漪，是不是我从来没有为你打过架，你就以为，纵使别人欺负你我也不会为你出头？”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小妖轻轻抱住他，叹息：“龙行，你不要这样！”
阿宁盯着那些碎片，神情恍惚，我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三句话：“我喜欢阿宁。我知道。这会伤害到你。没关系。还是不要吧。寡断，我是你女朋友了。”我如实复述了那天我与小妖的对话。
阿宁如同受惊一般，猛地抬眼看我，那里面有细小的光芒，转瞬被悲伤湮没，她偏过头，一笑：“真像一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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