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妖的眼泪多金贵1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悄无声息地溜出医院,回家。进门先关了手机,朝姝姝的笑脸逐个打招呼;里里外外大扫除;下楼买菜做饭。饭后,画会画,翻翻书,乏了就在沙发上歪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
很快混到天黑,进厨房。吃过饭,洗漱完毕,拉上窗帘,开一扇窗,风有些凉。
翻看兰陵王,任自己沉浸在那熟捻于心的情节中。睡衣的衣摆发出猎猎之声,我才惊觉,外面的风大了,夹杂着豆大的雨点。关上窗,窗外一盏盏路灯都显得昏沉沉的,雨滴成串坠下,那路灯仿佛被隔出好远,昏黄的光有点恍惚似鬼火。
回转身,夜已深,打开广播,声量调到很低,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听午夜倾情。清宛是没有这样的节目的,清宛人对自身的事都守口如瓶,一根电话线带给他们的只会是未知的恐惧。
但清宛是不介意转播这样的节目的,毕竟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只有在午夜时分,面对电话线才能放下心防,一诉衷肠。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讲述着与他人无关的悲欢离合。我静静听着,因为音量低,我便不能分神,我要禁锢住我的思绪,我不能让它乱跑。
所谓乐观,不过是与不同的人比较,然后就发现我们自以为的苦难往往不算什么。
我昏昏睡去,熟料前尘往事尽入梦。
一群小孩子围着我,叫嚷着:“羞羞羞,乔印云没有爸爸!”
“我们不和他玩!”
“对,他妈妈是狐狸精!”
“乔印云不要脸!”
“我妈妈说他是没人要的小杂种!”
“乔印云,羞羞羞,有娘生,没爹养!”
“呸!”
“呸!”
“呸!”
我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只知道嘤嘤哭。那些话很难听,我想让他们闭嘴,可我不敢。上一次,我回了一句:“你们瞎说!”他们扑过来,狠狠揍了我一顿。我还没学会屈辱之前就领会到了什么叫疼。我怕他们会打死我的,没有人会帮我说话。
“他妈妈来了,快走!”小孩子们一哄而散。
我爬起来,满是委屈:“妈妈!”
“没用的东西!”母亲恶狠狠地说,一巴掌将我打倒在地。
我看着母亲,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要被遗弃的恐惧让我忘了疼,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母亲一脸厌恶:“你怎么这么没用?告诉他们你有爸爸的,你爸爸又高大又英俊,又温柔又体贴。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仍是哭,母亲一把推开我:“哭!哭!就知道哭!我怎么教你的,别人骂你一句,你要还他十句;别人打你一下,你要还他十下。你看看你,这么窝囊,哪一点像我的儿子?”
这样苛刻的指责让我忘了哭,心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屈辱。
母亲未注意到我的异常,仍在喋喋不休:“你这么没用,我怎么敢带你去见你爸爸!你看看你哥哥袁牧野,像你这么大时,谁敢欺负他,比他高一头的男孩子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我不求别的,你能有你哥哥一半,我也就知足了……”
我松开手,爬起来,这些似曾相识的话,妈妈不止一次说过。只是以前的我都听不懂,今天却突然开了窍,一字一句都明白的通透。成长似乎是一瞬间的事,而这一瞬间竟是如此残忍。
我跟在母亲后面回家,心里面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扑通”我绊倒了,母亲转身看着我,脸上失望的表情到痛心疾首:“站起来!”
我不声不响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路上,母亲没同我说一句话。母亲的背影如同一面墙,生生隔断了我单纯的童年。
我满脑子只盘旋一个字:“疼!”
“疼”
“疼!”
“疼!”我无意识地痴语着,双手胡乱挥着,身体从高处落下,“扑通”的一声,猛然惊醒,全身上下一起呻吟,“呼呼”胸腔起伏。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擦擦头上的冷汗,我爬回床上蜷缩成一团,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膝盖处的疼痛无法抑制,我控制不住地打哆嗦。
我想我的思绪有些混乱了,梦中是阳春三月,我跌倒了才会觉得分外的疼,可在现实中,那是一个有雪的冬天,我穿的很厚,摔倒了可以立刻爬起来。可为什么我现在一回想起那个场景,就觉得从骨子里疼,疼的牙齿敲打“哒哒”作响。我蒙着头,不一会儿又出了一身汗。
年轻的叔叔和颜悦色地问我:“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乔印云!”我脆生生地答道。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问:“那你今年多大了?”
“六岁!”
“那乔印云小朋友,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呢?”他循循善诱。
“画画!”我跳下椅子,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纸,一张张摊到桌子上。
年轻的叔叔笑着说:“画画……”他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抓起几张画,狠狠盯着,连眼神都在颤抖。我爬回椅子坐好,脸上是不属于我这个年纪该有的洞悉一切的嘲讽的表情。
半年,整整半年,母亲终于发现我的异常。她带着我到医院,一见到医生就哭了:“我儿子,他半年没说话了!”
医生被逗乐了:“这位女士,你先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你好好回忆一下,小孩为什么不说话。可别跟我说半年,谁家的小孩要是两分钟不说话,那家长早就急得坐不住了。”
母亲苍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牵强地一笑:“是,我太着急了。”她抓着我的手很用力,我觉得我的手指都要被她攥断了,我疼得要哭出来了,可是我没哭,我也没喊疼。
常规的检查过后,医生有些忧心忡忡:“这孩子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原意说话。”
“那,怎么办啊?”母亲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手足无措。母亲领我去心理咨询室,她牵着我的手却不敢看我。眼角的余光一扫到我,就仿佛撞到了什么忌讳似的飞速闪开。在母亲脸上,除了失望我终于看到第二种神情,恐惧。可是,母亲,你半年没同我说一句话,我都不害怕,你又害怕什么呢。
咨询室里面还有一道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我知道母亲躲在里面,她只用一个牌子的香水。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清宛的美人草淬取的。
年轻的叔叔眼中是狂热的光,他赞叹:“天才,你真是个天才!”
“妈妈不喜欢我!”我低下头,要哭出来了。
“呃,为什么这么说?”他瞬时平复心绪,走到我面前半蹲下。
我哭了:“妈妈一直都不理我,我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我画小朋友,我跟他们说话,可他们都不理我。我画漂亮的城堡,我请他们去玩,可他们还是不理我。我不停地跟他们说话,我害怕我要是不说了,我就永远也不会说话了。妈妈不跟我说话,我画好看的衣服送给她,可她都不看。妈妈不喜欢我的画,妈妈不喜欢我,妈妈不要我了!”我号啕大哭。

小孩子**裸的恐惧,惊呆了他,他诧异地问:“你妈妈一直都不跟你说话?”他难以接受,因为这一切都太让人难以置信。
我哭:“我都以为我不会说话了,没人跟我说话!”
“印云!”母亲冲出来,抱着我痛苦,她终于第一次正视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罪。我也抱着母亲哭,是害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的后怕。谁会相信六岁的小孩子也会耍心机呢,可这一幕确实是我筹划了半年之久的结果。
以前母亲骂我,我因为听不懂,连委屈都不知道。可在那一天那一刻,我突然听懂了,于是一切天翻地覆。
小孩子因为单纯无心机,多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来,而母亲如此对我,应该是真的厌恶到了极点。那一天晚上,我因为害怕委屈没跟母亲讲话,接下来的几天,因为执气而不开口,后来竟成了习惯。仿佛我们母子都是聋哑,从来不曾说过话。
我不停地画画,挑最好的散落早母亲眼皮底下,可她看都不看。她可以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眼神涣散,我在她面前来来回回走几个钟头,她也看不见。半年之后,我在厨房打碎了杯子,手指被划出血,我可是一下子摔了二十个杯子,才惊动了母亲。
这是我第一次受伤,母亲倚门而立问我:“疼不疼?”我不吱声。“怎么不说话?”母亲那天心情不错。我还是不出声。母亲拉我出去,包扎,又问:“疼不疼?”“印云,你怎么不说话?”母亲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终于从往事中醒来。我们之间半年的沉默,明晃晃地亮出来终于惊醒了她。
我也没有料到会有半年这么久,那时的我对时间真的没什么概念,没有人跟我讲这些。
又昏昏沉沉睡去,再睁开眼天已放亮。拉开窗帘,打开半扇窗,雨已停,空气很凉。我打了个哆嗦赶紧关上窗。洗漱,下楼买早餐。画画,听歌,想我在清宛这一年多的日子。一连三天与世隔绝。第四天,开机,屏幕依旧,没有一条短信一个未接来电。忽然间就很想给自己一巴掌,真真太把自己当回事。
也忽然间就明白了,当年的母亲也还是爱我的吧,不然这种卑微的伎俩会有什么用。
回到学校,正好上第一节课。我挨打进医院的事想必已经在全校传开了,课间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文理分科的询向表发下来,我想这前几日还那么笃定阿宁选什么,我就选什么,现在看来还真是可笑,有一种大梦初醒万念皆空的感觉。
中午回寝,上铺盯着我,欲言又止。我说:“以前的事我不想提了。”
上铺点点头:“那你是选文还是选理?”
我说:“再说吧!”
沉默。对铺斜上铺嘻嘻哈哈进来,见气氛如此诡异,登时收声。我笑着摆手:“你们继续。”哪里还继续的下去啊。我想说我出去走走,转念一想,气氛还不得更尴尬,索性哈一声:“你们聊,我睡一会儿!”得,三个人一起陪我睡午觉。
晚上回来时,他们三个蹑手蹑脚,说话基本上是肢体语言,生怕惹了我。苦笑,我现在要是开诚布公地说:“你们不必这样,你们这样顾忌我,我反而更不自在。”估计他们更得诚惶诚恐。
一夜无梦好眠。第二天清晨,我轻声起床,换运动服,左摸摸,右摸摸也没摸到我的鞋。我正奇怪呢,灯忽然亮了,上铺他们三个一字排开,站在门口,我的鞋隐约见得在他们身后。
我被吓了一大跳,笑骂:“干什么你们,吓死人不偿命啊?”
“木子!”上铺说:“队长那晚说的话你还记着吗?”
我笑笑:“他说了很多。”
上铺说:“他说有些东西我们必须拿得起放得下。”
我说:“这理由不够强悍,换一个。”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对铺站出来说:“木子,你为什么要去呢?”
我反问:“我为什么不去?”
对铺说:“现在不一样了,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吗,她……”
我说:“我不知道,你可以说给我听听。”
对铺再也忍不住,嚷出来:“你以前去最多算自作多情,现在去就是自取其辱!”上铺想拦他未拦住,恼怒地瞪他一眼。对铺说:“还是把话说开了吧,咱们告诉木子,总好过他什么也不知道就冲出去强!”
“这算什么事啊!”上铺气急败坏。
我面向斜上铺:“哥,你说给我听吧,我看就你还冷静些。”
斜上铺一脸为难,对铺冲过来:“我说给你听,田婴宁这两天都不是一个人来上学的,送她的那个人是个调酒师,道上的人都叫他龙四,打你的那帮人都是他找来的。”
“谁让你都说的!”上铺冲过来,抓起上铺的领子,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放开,放开!”我拍开上铺的手,“没事,那人我见过,没看出来是这么个穷凶极恶的主。我不会招惹他的。”
“算了吧,木子!”一直沉迷的斜上铺说,语意苍凉。
我拍拍他的肩,过去拿回鞋,穿上:“他们在一起了?”
“不知道。”对铺说,“不过他们看起来很亲昵,一直打打闹闹的。”
我系好鞋带,站起身,踮踮脚尖,笑着劝慰他们:“我没事,我就是出去看看。”
上铺一把抓过我的肩膀将我放到在床上,他撕声说:“乔印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笑笑:“我梦见我母亲了。”上铺一怔,我推开他,坐起,“我不再恨她了,我谁都不恨了。我只是想去见见阿宁。”
“你还见她干什么?”上铺抓着我的双肩,用力摇晃。
我说:“见不了几天了,文理分科后,大家都要住校,就见不到了。”我抓着他的手挪开:“反正已经傻了那么多天,也不在乎再多几天。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以后可能也不会了,我怎么能不去呢。”我松开手,走出寝室。
风有些凉,我紧紧衣领,跑步到校门口。管他阿宁是同谁一起来呢,反正全世界在我眼里都只是阿宁的一个背景而已,背景而已,管他具体是谁呢。哈气在我眼前聚成一团一团的,看看表,再过两分钟,阿宁就会出现。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