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本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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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昨晚喝的只是啤酒,今朝醒來,頭不是很痛,只感到肚子很餓!
我洗了個澡才外出,他在賓館前截了一輛三輪車,我愛上了坐這種三輪車。
‘先生,要到那裡?’三輪車司機問說。
‘紫緹餐廳。’我留心著司機的反應,心想,司機可能會跟他說,先生,紫緹餐廳已不在了!
可是司機沒有這樣說,他只應了一聲,便開動三輪車向前走。
紫緹餐廳還在啊!我舒了一口氣。
很奇怪,我害怕聽到以前我經常去的地方變成不存在,是甚麼原因,我不知道。
昨天還是下著雨,今日側天朗氣青。藍色的天空飄浮著幾片白雲。
十分鐘後,紅色石磚外牆,門前放滿綠色植物盆栽的『紫緹餐廳』出現眼前。
進入餐廳,跟我所料一樣,餐廳裡裡外外都沒有變,變的是人。
我坐下來,發覺只有我一個客人。
男侍應拿了餐牌和倒了一杯清水給我。
我點了個意粉和咖啡,把餐牌交回侍應,喝了兩口清水。
餐廳四邊是紅色的磚牆,桌椅是白色的,一共十二張,再配一個合桃木色的水吧,形成了一個優雅的環境。加上這餐廰並非開在繁雜的鎮中心,所以客人並不多,很清靜。
我從潔淨的玻璃窗往外望,對面是一條畢直而寬闊的馬路,左右兩邊的馬路,各有兩條行車線,中間建有電燈柱,沿著路邊的行人路走,十五分鐘便到我以前的廠房。
我記起那一次,我與阿蝶在這餐廰吃完午飯後,沿著這條行人路步行回廠,我們一邊走一邊數著那些電燈柱,’一支、二支、三支‥‥‥’
回到廠,一共是六十支!
有客人進入餐廳。
男侍應把合桃木色的大門打開,一對年青男女走進餐廰,他們坐到我右邊靠著水吧的桌子,此刻餐廳亦只有三個客人。
優雅的環境被兩隻蒼蠅打破了,一隻伏在白色的煙灰缸上,一隻在我面飛來飛去,從那裡飛來的?可能是剛才那對男女進來時,從外面飛進來的。
侍應送上我所點的意粉和咖啡,兩隻蒼蠅在空中盤旋,伺機而動。
我用手把蒼蠅趕走,一會兒牠又回來,我一邊吃一邊揮手驅趕那兩隻蒼蠅,直至把意粉吃完為止。
咖啡只喝了一半便沒喝了,付了帳便走了。
沿著行人路,我開始數著電燈柱。我幻想著此刻阿蝶在我身邊,像以前一樣,一起數著那些電燈柱︰’一支、二支、三支‥‥‥’
(二)
2006年9月9日,今天阿蝶12點起床,打開窗簾,外面陽光普照,是晴朗的一天。
她希望今天能過得開心一些。
沐浴完畢,打開衣櫃,選了一件粉紅色V領雪紡束腰連衣裙,把連衣裙套上,再穿上一對配色的粉紅色2吋鞋,整理一下床單,把洗好的毛巾放在衣櫃裡,帶了一本小說,然後下樓。
髮廊共有八張理髮用的梳粧檯,在最後面靠牆的一張梳粧檯上,放了一份早餐,是王姨煮的,她今天煮了粥和炒麵。阿蝶走到梳粧檯前坐下,開始吃她的早餐。
其他的女孩都起了床,梳流完,下樓來到髮廊,在吃她們的早餐。她們沒有跟阿蝶打招呼,阿蝶也沒有理她們,好像不相識似的。
初來時,阿蝶曾試圖跟她們融洽相處,但失敗了,阿蝶感到被她們孤立。她們要這樣做,阿蝶也沒辦法。
吃完早餐,阿蝶開始看帶下來的那本《那威森林》,就在這時,老闆娘聽完一個電話後,說出事了!對面街那間髮廊有個小姐失蹤了兩日,昨晚她的屍體被發現了,在郊區一處松林裡,身上的錢被搶走了,再被人輪姦了,全身**的被綁起手腳吊死在樹上!
老闆娘說今天髮廊休息,不做生意,叫髮廊裡的小姐不要留在髮廊,可能會有公安到髮廊搜查!
阿蝶覺得這樣的事情很恐怖,而且就是發生在對面的髮廊!原來恐怖的死亡事件距離她這麼近,隨時都可能發生在她身上!她想起昨晚一個人走在四野無人的郊區,原來是這樣危險的!
死!沒問題!昨夜她就有過死的念頭,不要緊!然而,阿蝶不想被人輪奸後,再**的被吊死在樹上!
阿蝶把那本《那威森林》放進手袋裡,然後離開髮廊,她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最後,她坐公車去了廣州動物園,她在動物園走了一會,走累了,便坐在一張石椅上看對面湖邊的水鴨!
有人在湖邊拿著照相機拍那些水鴨,是個身穿白色短袖襯衫,淺啡色長褲的中年男人,他頭髮和鬍子都有點白,他一時站著拍,一時蹲下來拍,一時爬在草地上拍,阿蝶覺他很滑稽!
男人發覺阿蝶在注視他,當他把目光投向阿蝶時,阿蝶把視線移開。阿蝶從手提包裡拿出那本《那威森林》,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頁,很快她便被書裡的情節吸引,投入當中!
看了一會,阿蝶聽到一把聲音,是男人的聲音,她抬起頭,看到那個拍攝水鴨的男人,不知甚麼時候他走到她的身邊!
男人跟阿蝶說話︰’我可以坐在這裡嗎?’他的普通話很差,阿蝶勉強聽得懂。
‘可以!’阿蝶說,然後低下頭繼續看她的小說。看了半頁,阿蝶聽到身旁的男人說︰’我是攝影師!’
阿蝶心裡想,你是攝影師關我甚麼事?她抬起頭,禮貌的微笑一下,說︰’是嗎?’當她想繼續看書時,男人又說︰’我從日本來的,我的父親是日本人,媽媽是中國人。’
怪不得他懂普通話,阿蝶心裡想。
日本人繼續說︰’我經常到世界各地拍攝,我在廣州有一個朋友,他說在廣州有一些四、五十年代的建築物,很有拍攝價值,叫我來廣州,於是我來了。來了一個星期,拍了一些我朋友口中所謂的有價值的舊建築物,其實沒有甚麼特別,反而剛才在這裡拍了很多鴨子,覺得不錯!我今晚要回國了,9點鐘飛機。回國之後,我會很忙!我要忙我的個人攝影展!’
說著,他從提包裡拿出一本小相片簿給阿蝶看,裡面有一張他的家庭照片,相片中,日本男人手抱著一個約三、四歲的男孩,旁邊是一位很端莊女子。
‘這位是我的太太美子。’日本男人指著那個女子。然後指相中他抱著的男孩說︰’這是我的兒子。’
‘是嗎!’阿蝶說︰’你的兒子很像你呢!你的太太很端莊漂亮。’
日本男人一邊點著頭一邊把照片收回提包裡。然後不停說著關於攝影的東西,她跟阿蝶說拍攝近距離物件時要注意的事項,又說拍夜景時該怎樣,之後,他提到他的攝景展,他說他這次展出的作品沒有人像作品,因為他找不到他心目中理想的人像模特兒,接著他突然對阿蝶說︰’妳可以當我的人像模特兒嗎?’
阿蝶有點錯愕,反問︰’我可以當你的人像模特兒嗎?’
‘當然可以!’日本男人說︰’是了,妳的職業是甚麼?’
阿蝶想了一下,然後說︰’我是一名妓女!’
(三)
我在第二十一支電燈柱停下腳步,在我對面,是一間倒閉了的企業,曾經有三千名員工分作三班輪流上班的廠房現已空無一人,以前大型40呎貨櫃車不停出出入入的大門現在用鐵鍊鎖著,警衛室的玻璃現在滿布了塵埃,大門口原本掛著四個巨型紅色燈籠的,現在只剩下一個斜斜的掛著,可憐兮兮的迎著風搖搖晃晃。
阿蝶曾在這企業工作了一個月,後來才轉到我的公司,如果阿蝶一直留在這企業工作,我就不會跟阿蝶遇上,在我們兩人的生命中便沒有對方,許多事情便不會發生,一切都會不一樣,人生就是這樣,我這樣想。
我再邁開腳步,在第三十七支電燈柱停下腳步,左手邊是一間書店,步入裡面去,以前經營這書店的一對夫婦不見了,現在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在店內看店。
我進入書店,女孩一眼也沒有看我,只顧看著自己手中的書。
我和阿蝶以前也經常來這書店,書店沒有改變,六個大書架雜亂無章的放滿各式各樣的書籍,在一個書架上,中國歷史書旁邊是兒童圖畫,外國翻譯小說與中國武俠小說放在一起,許多一套的圖書殘缺不全,有些缺了一冊、有些缺了兩冊、有些只剩下一冊、有些則多出了一冊,就是這樣的一間書店。
我隨意看著書架上的書,我的目光忽然停在一本書上,我從書架中拿出這本書,翻了幾下,就是這本了!那一次,我和阿蝶在這書店看到了一本日本翻譯小說,可是只有上冊,沒有下冊,問老闆,他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老闆提議先買上冊,下冊找到了給你留下,就這樣只買了上冊。事隔三年,我終於找到這本下冊。
我付了錢,把書買下來,但沒有帶走書,叫女孩幫我把書收起來,以後我會回來拿。
我想起那天,老闆、老闆娘、阿蝶和自己四個人,在這間書店裡團團轉找書的情景,不禁微微笑了了出來。
(四)
‘為了錢才做妓女,是嗎?’日本男人說。
‘是的!’阿蝶點頭說︰’我欠人家錢,很多,是那些債主安排我到這裡的。’
‘怎會欠人家錢?’
‘是我的丈夫欠下的,他賭錢輸了,後來他被公安打死了,我要代還這筆債,他們安排我到這裡來。’
‘他們很凶嗎?’日本男人問說。
‘是的,很凶!’阿蝶說。
‘原來是這樣。’日本男人說︰’是了!我們開始吧!好嗎?’
‘開始甚麼?’阿蝶問。
日本男人揚一揚他手中的照相機。
阿蝶想了一想,然後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日本男人指著前面,說︰’我們到那邊好嗎?’
阿蝶望向他所指之處,是一條彎曲微微向上的小路,兩旁種滿各色各樣的花。
阿蝶點頭說好,然後站起來。
日本人也同時站起身,他們並肩向那種滿花朵的小路走去。
他們邊走邊談。
‘妳是怎樣看我這個日本男人。’日本男人忽然這樣問。
阿蝶不太明白他是指那一方面,只感覺到他在強調『日本的男人』,阿蝶說︰’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
‘過去中國和日本有過一段不愉快的歷史,在那段歷史裡,日本男人曾經傷害過你們中國的女人!’
‘你是指那段歷史!’阿蝶說︰’當年很多中國女子受到傷害啊!’
‘是的!’日本男人說︰’我的叔叔戰時在中國戰場,他描述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中國女子在房間裡,外面的日本士兵排著長長的人龍,等待進入房間,士兵由長官安排,一個接一個的進入房間,裡面的中國女子,沒穿衣服,張開大腿,迎接一個緊接一個的士兵‥‥‥’
阿蝶忽然想起昨晚被金髮青年帶到郊區樹林的事,她赤祼躺在草地上,高的金髮青年完事後,她保持著張開大腿的姿勢,迎接矮的金髮青年‥‥‥。
‘‥‥‥每個中國女子一天要跟幾拾個士兵做那件事!’日本男人說。
‘是嗎?’阿蝶的聲音有點不自然。
‘真的!’
‘那些受害的女子在要求賠償!’阿蝶說。
‘可是她們是向沒有傷害過她們的日本男人提出賠償啊!’日本男人說︰’那些歷史上傷害過中國女人的日本男人很多都死了,其餘的都沉默無聲,讓那些沒有傷害過中國女人的日本男人去面對指控和賠償。’
‘你是認為這樣不公平,是嗎?’阿蝶說。
‘我是搞不清楚。’日本男人說。
日本男人停下腳步,指著前面說︰’這堆淺紫色的花很美啊!我們在這裡拍幾張吧!’
於是,阿蝶走近那堆淺紫色的花,按日本男人指示擺出姿勢!
‘阿蝶喜歡甚麼顏色?’日本男人一邊按動照相機的快門拍攝,一邊問阿蝶。
‘甚麼?’阿蝶聽不清楚他問阿蝶甚麼。
‘妳喜歡甚麼顏色?’日本男人重複說。
‘白色!’阿蝶聽清楚了,回答道。
‘望向那邊!’日本男人用手指指向他的左手邊說。
阿蝶按他的指示,把視線投向他指的那邊。
‘拍!拍!拍!‥‥‥’日本男人連續拍了幾張。
阿蝶從花堆中走出來,一個公園的管理員走過來,警告他們不得走進花堆裡去!他們說了聲對不起,便馬上離去!
他們繼續往前行,日本男人突然問︰’剛才妳在看甚麼書?’
‘是一本日本翻譯小說。’阿蝶說。
‘是嗎!’聽到是日本小說,日本男人顯得很有興趣的問︰’是哪一部作品?’
‘是『挪威森林』。’阿蝶回答。
‘是嗎!他的書在日本很流行,當然,我說的是在我念大學的時候。’日本男人說。’這裡也能買到他的書!’
‘可以,我也買了他的『聽風的歌』,但這本我只買了上冊,因為書店只有上冊,找不到下冊。我是在『第三十七支燈柱』買的。’
‘『第三十七支燈柱』是書店名嗎?’日本男人說。
‘不是。’阿蝶說︰’是這樣的,以前在深圳我有一個男朋友,有一段路是我們差不多每天都會走過的,在那段路上,一共有六十支電燈柱,路邊開了很多店鋪,譬如第四十五支是一間糖水店,於是我們便把這間糖水店喚作四十五支燈柱,就這樣,那間我們經常去的書店在第三十七支燈柱,所以喚作『第三十七支燈柱』。’
‘很有趣。’日本男人說。
‘你也看過『村上春樹』的書嗎?’阿蝶說。
‘他的作品我差不多全看過,有些還看了兩次。’日本男人說。
‘那你是很喜歡他的作品囉!’阿蝶說︰’你覺得他寫得最好的是那一部。’
‘他的第一部作品『聽風的歌』’日本男人不假思索的說︰’這當然是我的個人意見吧!他的『挪威森林』也是一部很好的作品,他是在旅遊歐州時寫的。’
‘可惜我只有上冊。’阿蝶說。
‘為何不到其他書店買一套新的。’日本男人說。
‘我希望能找到屬於這本上冊的下冊,並不是另一套的下冊,而且,買一套新的回來,便變成了有兩本上冊,一本下冊。’阿蝶說︰’沒有下冊,這部上冊顯得很孤寂。’
‘妳有這樣感覺嗎?’日本男人說。
‘是的,我真的覺得失去了下冊的這部上冊很孤寂,很可憐。’阿蝶說。
‘呀!’日本男人像突然想到些甚麼似的說︰’我的姓氏跟『挪威森林』裡的男主角的一樣,我姓渡邊,這個姓在日本是一個大姓。’
‘是嗎?’
‘我叫『渡邊和夫』。’渡邊和夫說︰’妳呢?妳叫甚麼名字?’
阿蝶說︰’沈蝶。’
渡邊和夫伸出手來,說︰’很高興認識妳!沈蝶小姐!’
‘我也是很興認識你!渡邊和夫先生!’阿蝶說著也把手伸出來。
他們握著手,然後,兩個人同時笑了。
接著,渡邊和夫問︰’後來怎樣?’
阿蝶反問說︰’那間書店?’
‘不!’渡邊和夫說︰’是妳和妳的男朋友!’
阿蝶沉默了一陣後,然後說︰’分手了。’
‘為何分手?’
‘因為到了該分手的時候。’阿蝶說︰’他是有婦之夫!’
渡邊和夫︰’啊!’的一聲,好像恍然大悟似的。接著他說︰’兩條線向前伸展,偶然踫上,形成了一個交會點,然而,這兩條線沒有匯成一條線向前走,而是分開了!各自向著不同的方向繼續伸展,或許,將來彎彎曲曲,兜了一圈子後,這兩條線又在某處再遇上,又或者不會,不知道!要看上天怎樣安排!’

(五)
這間店叫’圓圓糖水店’,我和阿蝶叫它『四十五支燈柱糖水店』。
一個理平頭的中年胖子從廚房走出來,捧著一碗糖水放在我面前,他是這店的老闆,他好像姓陳,但從認識他第一天開始,我一直叫他『老闆』,他是我回來的這兩天,遇上的第一個我以前認識的人。
‘你那位漂亮會計呢?’老闆突然這樣問。
‘走了。’我回答。
老闆說︰’她走了很可惜啊!’
‘是嗎?’我說。
‘第一次來時,還以為你們是兩夫妻,不只是我說的,其他人都是這樣說。’老闆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袋裡取出煙包和打火機,遞了一支煙給我。
我接過香煙,放在嘴唇上,老闆幫我把煙點著。
我說了聲︰’謝謝!’
老闆替自己點煙,吸了一口,吐出煙圏,然後繼續說︰’許多人都知到在你廠裡有位漂亮得像明星的會計,許多男民工爭著進你的廠做工,都是為了可以每天見到她呢!你不知道嗎?’
我也吐出煙圏,說︰’這樣說太誇張,我不覺得會有這樣的事情。’
‘是真的,你不相信?’老闆說。
我搖著頭。
‘每次你們來時,其他的客人,當然是指男客人,都把目光投向明星會計身上。’老闆說︰’連我也是呢!’
我勉強擠出微笑,然後岔開話題說︰’客人好像少了。’
‘是呀!’這次是老闆在搖頭,他說︰’自從那間『康斯』電子廠倒閉後,工人都走光了,這一區便變得冷清,生意少很多呢!’說著又點了一支煙,繼續說︰’我打算把這鋪隔出三分之一,用來賣些日用品之類的東西,希望可以維持下去,要生活就得想辨法啊!’
老闆搖著頭離開我的桌子,回到廚房去,我喝了一口糖水,味道變壞了,我沒有作聲,坐了一會,放了一張10元紙幣在桌上,然後步出糖水店。
(六)
‘有心事嗎?’渡邊和夫問。
‘沒甚麼。’阿蝶說。
渡邊和夫問︰’在想妳的男朋友還是她的丈夫?’
被猜中了心事的阿蝶,臉變紅了。
渡邊和夫繼續說︰’妳是上冊,他們是妳的下冊,一部已經不存在,永遠消失了,而另一部則可能隨時出現!’
阿蝶的心靈震盪著,會嗎?不會的!就算真的會,那又如何?阿蝶很清楚,從離開深州那天起,我們便完了,就算此刻街上遇上,都應是陌路人一般擦身而過吧!在阿蝶往後的生活裡,她沒有留一個位置給我。
‘談別這些事好嗎?’阿蝶說︰’到那幾棵樹下拍幾張好嗎?’這次輪到阿蝶作出提議。
渡邊和夫望著阿蝶所指的幾棵樹,打量了一會兒,然後說︰’好的!’說著,拿起照相機。
阿蝶則走到一棵樹下,然後問渡邊和夫,擺怎樣的姿勢?
他叫阿蝶用背倚著大樹,眼睛微向下。
‘對!就是這樣!’渡邊和夫按動快門。
拍了十多張後,阿蝶們繼續向前行,前面出現了一條石磚砌成的石級,渡邊和夫提議在石級上拍,他一時叫阿蝶站在石級上、一時叫阿蝶坐下,‥‥‥又拍了十多張。然後你們沿著石級,拾步而上。
原來上面是一個很大的亭子,亭子裡有八張木造的長椅,剛走完百多石級,你們都有點喘氣,於是你們坐在其中一張木椅上休息。
‘是了,談談妳的將來!還清債後有甚麼打算?’經過休息後,渡邊和夫這樣問。
‘我會離開廣州,到一個新的地方,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過新的生活,就是這樣。’阿蝶這樣說。
‘那很好啊!’渡邊和夫說︰’會懷念廣州嗎?’
阿蝶搖著頭,說︰’肯定不會!’
‘是嗎?’渡邊和夫說︰’告訴妳,妳會懷念的。’
‘不會的!’阿蝶說︰’廣州沒有值得我懷念的事。’
‘但有值得懷念的人啊!’渡邊和夫說︰’在我念小學五年級時開始,父母要我學小提琴。我討厭音樂,被迫著做自己於不喜歡做的事很痛苦啊!敎我的是一名很有名的老師,每個星期六、日的下午到他的家裡上課,那是一間佈置得很有藝術味道的屋子,每次進去,都被屋子嚴肅的氣氛嚇得乖乖的坐著,不敢亂來。老師年齡大概五十多歲吧!很嚴肅,記憶中他從未有過笑容,每次上課,先把上一課所學的拉一次給他聽,他從不說我拉得好不好,就只是繼續敎他的。就這樣一直到高中便停了,因為要准備考大學的原故,再加上學了五年小提琴,拉得只是普普通通,多多少少有點失望吧,我是指我的父母,置於我,一點也不在乎。’
‘可是你花了五年時間去學啊!’阿蝶說。
‘是的,五年時間去學你不喜歡的東西,但沒辨法,人生就是這樣的啊!’渡邊和夫繼續說︰’後來,我大學畢業後,探了那位老師一次,那時他已退休,不再敎琴了,六十歲的他看上並沒有給人有蒼老的感覺,只白髮加添了許多,那一次我借用他心愛的小提琴,拉了一首他最後敎我的樂曲,他聽了,還是像過往一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後來我們談了一個小時,那次談話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他喜歡喝茶,他邊喝茶邊跟我談話,他說,他第一次見到我便清楚知道我沒有音樂的天份,也沒有學音樂的興趣,像我這樣的學生,他敎過不少,都是被父母迫著來上課的,這樣很痛苦啊!他說年輕時的他,一心要成為國際知名的演奏家,但沒有成功,只成了一位知名的敎琴老師。一個隻想當演奏家,不想當敎琴的老師面對一個既沒音樂天份又沒興趣學琴的學生,那是一個怎樣的心情你可以想像出來嗎?他這樣問我。當時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一位未能達成年輕時願望的老者,悠閒地喝著他心愛的茶。’
渡邊和夫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之後,我們談了一些其他事便結束了談話,互相道別後,離開了他的家,之後,我一直的懷念著那個少年時最討厭去的地方,一直至現在,人是很奇怪的啊,心裡懷念的,並不一定是些開心的事,反而會是一些不太開心的事情,一些缺憾的事。’
阿蝶一直看著渡邊和夫,直到他說完了,視線還是停留在他的臉上。
渡邊和夫也看著阿蝶︰’阿蝶會懷念這裡的。’
阿蝶慢慢地搖著頭,輕聲的說︰’不會的!絕對不會!’然後把視線移開。
‘離開廣州,妳打算到哪裡?’渡邊和夫改變話題。
‘青島。’阿蝶說︰’我有個同學在青島的一間旅行社工作,三個月前她打電話給我,問我有否興趣到青島當導遊,他們要請會說流利外語的導遊,我在在考慮時,便發生了我丈夫的事,所以沒有去。’
‘現在想去了。’渡邊和夫說。
阿蝶點頭。
‘青島是個好地方!’渡邊和夫說︰’有機會我也想到那裡旅遊,聽說那裡的櫻花比日本的還要美。或許下一次我們會在青島相遇上也說不定,人生有很多事是難以預料的呢!’
是的!人生的確有很多事是難以預料的!阿蝶很同意。
‘這個亭子不錯!’渡邊和夫說著,站起身,舉起相機,把焦點對著阿蝶,又拍下了十多張。
拍完後,渡邊和夫到亭子旁邊的小賣部買了兩瓶水、兩隻雞腿、四隻茶葉蛋回來。
你們一邊吃一邊繼續談,談了很多話題,時間就這樣的在不知不覺中流走,渡邊和夫伸出胳臂,看看手錶時,時針已走到6點半,這一天的黃昏來臨了。
渡邊和夫沒有忘記他今脕坐9點的班機回國。
渡邊和夫說︰’可惜我要走,不然的話,很想請阿蝶吃一頓飯,我想,下次再來時,我一定要請妳吃飯,再跟阿蝶聊天,但這機會很微啊!下次再來時,大概妳己走了,而我短時期不會再來廣州,或許下次見面真的在青島吧!’
‘也許吧!’阿蝶說。
你們離開動物圍,坐上一部計程車,渡邊和夫要回酒店取行李,順道送阿蝶回髮廊。
在車廂裡,渡邊和夫寫下了阿蝶髮廊的地址,他說回國後會立即把相片沖印出來,選些好的速遞給阿蝶。
來到髮廊門前,互相道別後,阿蝶下了車,渡邊和夫所坐的計程車向前開動,在車廂裡的他,回頭向站在髮廊門前的阿蝶再一次揮手道別。阿蝶報以一個笑容,一陣微風吹過,她的長髮飄蕩在微風之中。
渡邊和夫再次舉起他的照相機,按下連環快拍的按鈕,拍下了這一刻她一連串的神韻。
粉紅色的連衣裙,在風中飄揚的黑色亮麗的長髮,美麗的臉孔,嘴角漣漪般的笑容‥‥‥。
計程車向前駛了一段,然後轉了一個彎,駛出了大道,馬路上的街燈已亮起來。
昏黃的街燈照遍了一個悲情城市的黃昏,渡邊和夫留戀的並不是這城市的黃昏,而是在日落黃昏時,站在昏黃街燈下,那位展露漣漪般笑容,身穿粉紅色連衣裙,婷婷旖旎的中國女子。
她叫沈蝶!
『‥‥‥蝶!下次再來時,我一定要請阿蝶吃飯,再跟阿蝶聊天,但機會很微啊!‥‥‥』空氣中回蕩著渡邊和夫的這句話!
(七)
我數到第六十支電燈柱時,發現了第六十一支!
他回過頭去看,沒錯,是六十一支,不知是甚麼時候,這裡樹多了一支。我想告訴阿蝶,以前一起數過的電燈柱現在多了一支,變成了一共是六十一支!
我身處一個T字形的馬路,對面便是炮王的廠房,我越過馬路,進入了廠房。
透過辦公室的琉璃,看到炮王在裡面指手劃腳,對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大發雷霆。炮王把一大迭文件塞到男人手裡,然後揮手示意他出去。
男人走出辦公室,我看到他手中拿的是一大迭倉庫成品記錄檔,這是很繁複的工作,很容易出錯,記得那時候,阿蝶就是負責這工作,但阿蝶做得很好,很少出錯。錯了我也不會這樣罵阿蝶!
炮王看到我站在辦公室外面,揮手叫我進來。
‘告訴我,以前你是如何搞好那個成品倉的。’炮王問說。
‘請個好幫手,就是這甚簡單。’我回答說。
‘你這個答案跟媽媽是女人沒分別,答了等於沒答一樣’炮王說。
‘有沒有找到那些資料?’我說。
‘有!’炮王用手指著他左手邊的一張桌子說︰’你要的全在這裡。’
我走到辨公桌前,一疊員工的資料放在桌面上,我要的就是這些。
‘借電話一用。’我說。
‘隨便用吧!’炮王說︰’我有事,那個王八蛋把我的成品倉搞得一塌糊塗,剛才罵得不夠,現在要去再罵一罵,失陪了。’
炮王走後,我坐到辨工桌前,開始做我的事。兩年前,當阿蝶不辭而別時,我就應該做這件事,為何現在才做?
我看著第一份。唐美儀,船務文員,以前跟阿蝶同住一間宿舍的,她或許知道阿蝶此刻身在何處。我拿起電話撥打紀錄上所登記的電話號碼。等了很久才有人接電話,是個男人,他用粗魯無禮的語氣說︰’沒有這個人!她死了!’
到底是沒有這個人,還是這個人死了?我搞不清楚!
第二個,李春燕,是阿蝶在廠裡的好友。
撥了電話號碼,電話隨即傳來一把女聲︰’你撥打的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
第三個,劉英,溫州人,是她的同鄉,我找到了她,但她說不知道她的近況,我說了謝謝便掛線。
第四個,付美鳯,是阿蝶最要好的同事,她負責生產記錄,那時,每天的生產數量她做好後,再交給阿蝶入數,阿蝶們是很好的合作同事。撥通了電話,是她的弟弟接的,他說姊姊在深州工作,他把姊姊在深圳的手機號碼給了我,我說聲謝謝,掛了線便後立即打了這個手機號碼,我感到這個付美鳯可以幫我找到阿蝶。
電話在接線時,我看著履歷表上付美鳯的照片,長長的頭髮,戴近視眼鏡,記憶中,她是個身體瘦弱的女孩。
電話接通了,是個男人接聽,我說找付美鳯,男人立即掛了線,我重撥一次,對方在使用中,再撥一次,對方關了機!
我暫時放棄聯絡付美鳯。我拿起第五份資料,是最後一份,藍小勇,是唯一的男人,他是她的同鄉,以前在廠裡當門衛,撥通了電話,對方說,藍小勇去年回家途中,遇上車禍死了!我說了聲對不起,打擾了,便掛線。
我放下電話,看著藍小勇的資料,三十三歲,浙江溫州人。印象中,他是個很有禮貌的人,不吸煙,己婚,記得他好像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和兩歲的女兒。
我用手捂著臉,讓時間靜靜的過了幾分鐘。直至感到有人走近,張開眼睛,不是炮王,是那個按比例,我認為是現今世上鼻子最大的女人鄭紅,她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我面前。我說了聲謝謝,她說不用客氣,然後返回辦公桌上工作。
‘還未下班嗎?’我問。
‘下班了!今天的工作已完作。’鄭紅一邊收桌上的文件一邊說︰’在等我的男朋友,他六點半下班,然後會來接我。’
‘每天都是這樣的嗎?’我說。
‘是呀!’鄭紅說︰’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
‘認識了多久。’我問。
‘在網上我們聊了三個月,然後開始約會。’鄭紅說︰’第一次約會是去年的今天。’
‘是嗎?’我說︰’那麼今天是你們認識一周年紀念了。’
‘是呀!’鄭紅說︰’我們今會到紫緹餐廳吃晚飯,那裡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你知道紫緹餐廳嗎?’
‘知道。’我輕輕的點頭,我當然知道。
‘啊!他來了!’鄭紅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看到她的男朋友。她打開辦公室門,一個穿白色襯衣灰色西褲的男人,步入辦公室。
‘他叫張順華。’鄭紅介紹著︰’這位是林先生。’
‘你好!’
‘你好!’
我看著張順華,跟他握手時,我強忍著笑。
‘好了!我們先走,拜拜!’鄭紅說。
我點頭說︰’拜拜!’
等兩人走了之後,我用手捂著臉笑起來,鄭紅的男朋友,同樣長著一個超大的鼻子,他們兩個真是絶妙的一對!
笑過之後,我放下捂臉的雙手,立即看到一張臉,距離我只有一呎,是炮王。
‘剛才你是笑還是在哭?’炮王說。
‘當然在哭,這個世界沒有甚麼開心的事。’我說。
‘真的嗎?’
‘真的!’我說。
我再撥付美鳯的電話,不通,關了機。
我掛了了線後不到兩秒,我的手機響起來。
我按下接聽掣,把手機放到耳邊,手機傳出Crystal的聲音。
這次有進步,我跟她只吵了3分鐘。如果下次只吵1分鐘就好了!
我放下手機,炮王在後面拍著我的肩頭,說︰’『流星雨』!我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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