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西来非朝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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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半山腰传来砰砰砰九声号炮,声若隐雷,在山峰中来回飘荡,良久方歇。有人齐声叫道:“密宗威名,震服四海,宗主亲驾,万众归心。仙宗主亲临少室山,请少林和尚相见!”叫声响彻山谷,少说也有数千人。
殿内众人均是为之暗惊:“来人好大的阵势!”只听得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响起,随即是咚咚的鼓声,铮铮的金戈声,跟着又是传来‘密宗威名,震服四海,宗主亲驾,万众归心。仙宗主亲临少室山,请少林和尚相见’的叫声,却是比前一次近了许多。
如此四种响声不断反复,每交替一次,便离五乳峰近了一大步,耳听着来人只在里许之外,古道人等人早已纷纷喝骂,不少人已抽出了兵刃,准备随时冲出去。正光抢在众人前头,说道:“有架打,那可好玩得紧,快去会会他们。”
正相道:“且慢。”转身向正德道:“方丈师兄,鼓声中隐含有敌意,恐怕来者不善,该如何应付才好。”正德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来,缓缓说道:“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倘若蓝宗主真是来拜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就是了。”正相道:“率领数千人来拜寺,怕是没这么简单,不要扰了少林寺的清静才好。”正德道:“佛门广大,不拒四方来客。玄因、玄心,你们先送鲁施主和杜施主去厢房,其余弟子随我前来。”众僧人躬十道:“谨遵方丈法旨。”
一群人跟着正德出了大雄宝殿,走过天王殿,又过了一条甬道,来到了山门前。眼前好大一片开阔之地,俯首看去,早见上山的道路上旌旗飞扬,五队人马正向山门缓缓移近,最前面一队约有两三百人,十数杆大旗之后,是两排号角手和鼓手;跟着一队短刀手,再一队长枪手;第四队人数参差,服色各异,但这一队伍中间,拥着的那杆旗帜却最是阔大,旗上绣织的是一团火焰,迎风招展之下,似在熊熊燃烧;最后一队身着劲服,手执大弓,背插羽箭,却是一拨弓箭手。
丘长生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五队人马合在一起,怕是有三千多人,刀枪手在前,弓箭手在后,他们布置的好是精密。这哪像是来拜寺,分明是有大举进攻少林寺的企图。”他侧头看去,见众寺僧面色大变,不少性子急躁的人,已将棍棒、戒刀等取在了手里,就连正相等修为极高的僧人,此时也是神情肃穆,眉宇间流露出忧意,唯独正德一人视若无睹,处之泰然。
正光搔首道:“两位师兄,这可有些不大对头,你们没瞧出来么?”正相道:“强敌当前,看来少林寺有浩劫将至。”他声音微带抑扬,显然也无法再保持镇静。正德道:“阿弥陀佛,相由心生,魔自内起。出家人四大皆空,是富贵不喜,是困苦不怨,是安逸不乐,是难劫不忧。苦亦是乐,忧亦是乐,抛去诸般杂念,方能立地成佛。”正相应道:“是,多谢方丈指点。”
华二佗叫道:“方丈和尚好是糊涂,敌人都杀到眼前了,怎么还想着成佛?”古道人道:“要成佛也不争这一时半刻,先想办法对付敌人才是道理。”头陀道:“不用方丈和尚来想,洒家已经有主意了。”这话一出,其他人顿时肃然起敬,赵老三道:“大和尚,你有甚么高见,说出来让大伙听听。”头陀短柄马刀一扬,说道:“呸,甚么高见低见,照洒家看来,大家一起冲下去,遇人杀人,遇佛杀……,哼哼,反正是大杀四方。”他原想说‘遇佛杀佛’,但想到正德要‘立地成佛’,也就不好意思杀他将来的本家。
酸秀才说道:“趁敌立足未稳,群起而攻之,倒不失为折中计策。丘大侠、几位大师,你们意下如何?”丘长生道:“一切听方丈大师吩咐。”
众人均向正德看去,只听他说道:“我佛慈悲,讲究的是普度众生,救苦救难。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又如何敢起杀孽之心,违却我佛本意。”秀才身边的乞丐说道:“就只怕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方丈和尚不愿打开杀戒,但他们这些人可不会慈悲为怀。”正德只是摇头不语。
一片角鼓声中,第一队乐手已经走了上来,吹号角的走向左边,击鼓的走向右边,排成一条直线。不一刻,短刀手也跟了上来,分成六列,在西侧站定;紧跟着是长枪手,也是分成六列,在东侧站定。这三队人马就位之后,又过了盏茶时分,四名大力士抬着一张彩楼龙椅出现在众人眼前,这四人身材极是高大,赤着上身,肌肉可见处,尽皆盘根虬结,他们每人抓住一条椅腿,在对面的正中间放下。随后上来的是三三两两的散人,分立在彩椅后面,先来的离得远些,后来的离得近些,想必是和各自的职位有关。
丘长生看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惊得是对方声势浩大,先前上来的三拨人暂且不说,单是后来的这帮散人,个个都是脚步轻盈,中气十足,实是极难缠的好手;笑的是对方费尽心机,花样百出,像是皇帝老儿出巡,又像是戏台上唱戏,颇有几分不伦不类、不三不四。
正看得有趣,募地眼前映入几个熟悉的身影,暗道:“平总管、霍神医他们也来了,咦,不知那个蓝姑娘是不是也会出现。”突然念头一闪,心下惊道:“蓝姑娘?蓝姑娘?他们的宗主不也是姓蓝么?难道她……”想起她曾送了一块令牌给自己,忙不迭地掏了出来,仔细观看,果然写的是‘少尊蓝紫绿’,他心下念念道:“少尊,少尊,我早该想到她是密宗宗主之女,否则以她小小的年纪,怎能号令得动如此多的厉害人物。唉,我当初只是觉得‘蓝紫绿’这名字多姿多彩,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大的来头。”
惊奇诧异之间,只听得简氏四兄弟中的简老大叫道:“大家快看,认不认得那人是谁?”此时又上来七人,简老大指着的,正是为首的那人。林氏夫妇齐声呼道:“白尘微!”简老大道:“着啊,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老小子搞甚么名堂,穿了一身胡服,还跟西夏夷狄搅在一起。”
丘长生细细看去,走在前面的那人果然就是白尘微,此时他穿着宽大白袍,头上缠了白布,两只耳朵各戴着一个金色大环,跟以前的模样大相径庭,要不是简老大事先叫了出来,几乎难以确认他就是在龙门山上夺得大权的那人。白尘微的身后跟着金枪梅十三,还有那个使金棱锏的胖者,丘长生记得这胖者姓邓,武功也极是厉害。至于另外四人,却并不曾见过,但他们既是跟白尘微、梅十三等人走在一起,自然就不是一般人物。
蔡老爷骂道:“姓白的好是没种,竟然投靠了番邦外族,他妈的,这老家伙不是人。”古道人道:“难怪司空世家这么容易就被攻占,原来是有他做内奸。”
头陀最是沉不住气,朝着对面大声道:“姓白的,你这无龟儿子王八蛋,认夷贼作父,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他嗓门本就大,虽然隔着喧闹的锣鼓声,但人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白尘微却置若无闻,并不回应,只是冷冷一笑,脸上现出鄙夷之色。
众人一片喝骂声中,两个人影戛然而现。这两人一黑一白,黑者无论衣物、鞋帽,甚或是佩饰等,一律是乌漆抹黑,尤其是他一颗炭烧般的头颅,仿佛刚从墨汁里取出里一般,除了眼珠旁有几缕白膜之外,不见任何杂色,即使是在大白天里,也不易看清楚他的五官;白者正好相反,似乎是终年不见阳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泛白,白的好似肌肤透明,又似乎可以隐隐看见血液的流动,只消看得一眼,便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丘长生心道:“这两就是黑白使尊了,果然是名副其实。不知他们是天生的黑白,还是误服了甚么药物,或者是练了甚么邪门歪道的功夫,才导致这般异于常人。”
鼓号声突然止歇,数千人齐声叫道:“恭迎少尊!”话音犹在回荡,八人抬着一顶蓝呢大轿缓缓走了过来,另有八人前后拥护,在彩椅旁停住。平总管越众出列,来到轿前,躬身掀开轿门,一个窈窕绿影从轿内走了出来。丘长生定睛看去,那人不是蓝紫绿又是谁。
只见她向正德微微一揖,说道:“末学后座,有幸得见少林方丈大师。”她的一举一止,仍是显得十分稳重得当,恰到好处。正德合十回礼道:“女施主不必客气。”此时蓝紫绿也看见了丘长生,向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便走到彩椅右侧,守立静候。
丘长生寻思:“前前后后的花样可真不少,折腾了这大半天,他们的宗主总该亮相了罢。看来身居高位的人,往往都喜欢以旁人做铺垫,一边大肆渲染,一边又装作神秘难测,以示出人一等。”果然听得他们又高声道:“密宗威名,震服四海,宗主亲驾,万众归心,恭迎宗主仙驾。”
一团紫影越过众人头顶,依次踩过那四个大力士肩膀,几个飘荡,落在彩椅之上。这人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披风,将各处身段藏的严严实实,头上又戴着斗笠,下拉的紫色幔布遮住了脸孔,乍然看去,实在是看不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隐约可见这人并不是很高大,似乎有些臃肿。
少林寺众僧和丘长生等人无不疑道:“这人就是密宗宗主么?怎地穿扮成这般怪模样,难道他生来面目可曾,无脸见人不成?要不然就是在装神弄鬼了。”
密宗众人跪拜道:“属下参见宗主,宗主仙缘,与天同在!”他们这一声高呼,正德、正相、丘长生、古道人等人面面相觑,似乎在说道:“这个怪人果然就是密宗宗主蓝问鼎。”
只听他说道:“都起来罢。”声音低沉嘶哑,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令人不由得猜想他必定已是老态龙钟。密宗众人齐道:“多谢宗主仙爱,属下铭记在心。”
正光拍手笑道:“喂,你是神仙么?干嘛要包住头脸,难道是头顶长了角,还是身上多了条尾巴?嗯,这可有点像妖怪了。”他好奇心最大,又是心直口快,口无顾忌,想到甚么就说了出来。
他这话一出,对方人人为之色变,一人喝斥道:“大胆秃驴,竟敢口出污言,辱没宗主仙威,还不快磕头认错,免得招来无妄之灾。”和白尘微、梅十三等一同上来的有七人,这人便是其中之一,他生相甚是粗鲁,从他那根根怒张的虬须就可看出,这人的脾气定然是极其火爆。
正光摇头道:“出家人拜如来佛祖,拜观世音菩萨,拜七七八八的神佛,那是毫不稀奇,不过这位……那个……嘻嘻,这位没头没脸的仙人嘛,哈哈……”正德担心他口无遮拦,不知会说出甚么话,忙阻止道:“师弟,不可无礼。”正光这才忍住笑意,道了声‘是’,不过眼珠仍停留在对面蓝问鼎身上,显出一副兴趣十足的神情。
蓝问鼎嘶着嗓子道:“少林武功绝技,向来是技压天下英雄,而少林寺又贵为武林领袖,今日能见到方丈大师,老夫也不虚此行。”正德道:“不敢当。出家人遁入空门,已远离红尘以内,出得五行之外,一心苦参佛法,闲时偶尔习些陋技,也不过是强身健体而已,又怎敢说技压天下英雄,至于武林领袖一说,敝寺更是不敢妄居。”蓝问鼎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甚么敢不敢的,大师用不着尽说客套话,不然就是虚假不诚了。”正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过蓝宗主既是执意这么说,老衲也无可奈何。”蓝问鼎‘哈’了一声,说道:“无可奈何?好大的委屈,照你这般说来,少林寺的武功很是稀松平常,是不是?”正德道:“并无值得称道之处。”蓝问鼎又道:“那众派之首的名号,也是假的了?”正德道:“这些都是虚名,何足道哉。”蓝问鼎纵声大笑,似乎对他的回答大为满意,连声道:“好,很好……”他笑得数声,嗓门更见嘶哑,忍不住咳嗽起来。
丘长生心想:“看来他是久病缠身,连声音都变得不同常人了,说不定他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是吹不得风的缘故。”又想:“他说话的语气高傲得紧,这人多半是十分自负,正德大师若是一味谦让,只怕他要得寸进尺。”
只听得蓝紫绿在旁说道:“阿爹,你稍作歇息,让女儿来跟他们说。”蓝问鼎低低‘嗯’一声,道:“也好。”蓝紫绿转过身来,对正德道:“方丈大师,我阿爹的意思是说,既然少林寺的功夫稀松平常,那也就没甚么秘密可言,我们倒不嫌弃,想在贵寺的藏经阁里,借一些秘笈看看,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群僧都是一凛,均想:“她好大的口气,一张嘴便要藏经阁中的秘笈,简直是匪夷所思。”要知藏经阁中藏有成千上万的佛经卷轴、诸般少林武功的秘笈心法,不止如此,还有历代高僧遗留的亲笔手札、悟佛注解、纪事本末等等,这些无一不是价值雄巨,是以它隐然已成了少林寺的第一重地,即便是寺内弟子,也决不能随意出入,更无论是寻常外人。
她这话一出,立时有一僧人喝道:“小姑娘好是无知,藏经阁乃敝寺要地,岂是你说去就去?”蓝紫绿看了看那僧人,问道:“这位是负责监管藏经阁的高僧罢?请教大师法号。”那僧人一怔,道:“贫僧玄和。”心下奇道:“她怎知我是藏经阁的监管?”眼光看向方丈,正德却已明白其中道理:“玄和师侄一接口藏经阁,就被她猜到了身份,这位女施主着实智虑过人。”
蓝紫绿道:“大师火气不小,跟法号中的‘和’字相去甚远,不知是修行没到家呢,还是少林寺徒有虚名?”那僧人脸色一红,道:“你处处针对敝寺,到底是甚么用意?”蓝紫绿说道:“大师不止火气大,记性也不怎么好,我不是说过么,敝宗人人都想到藏经阁呆上一年半载。”玄和道:“荒谬,藏经阁要地,向来不容外人进入,姑娘的想法未免异想天开。”蓝紫绿问道:“这个规矩不能破?”玄和断然道:“绝对不能!”蓝紫绿淡淡说道:“我听说十多年前,有人曾在藏经阁里借走了一颗佛珠,这算不算破例了呢?”
佛珠被盗一事,毕竟甚为不光彩,平素里寺中众僧绝少提起,此时从对方口中道出,玄和脸色顿时铁青,但他虽是满胸怒意,却又无言以对,只得气冲冲‘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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