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矢之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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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长生下得船来,胸中豪气仍在,长笑数声,大踏步往北边一条道路走去。行出二十多里路后,忽听得身后一人道:“小兄弟,请留步。”转身看时,来人是一老翁,形容矍烁、健步如飞,显是身怀上乘武功。丘长生认出这人是船上的总管,依稀记得他姓平,心道:“他追来做甚么?莫非知道我不能运内力,想强行迫我入他们一派,好夺得那要紧的东西?哼,我岂会屈服威势之下、任你们摆布?”索性双手叉腰,走到道路中央,静候对方前来。
平总管转瞬到了跟前,呵呵笑道:“还好,还好,你没走远。”丘长生看他笑意拳拳,戒心更大,说道:“没走远又怎样?”平总管笑吟吟道:“小兄弟千万不可有误会,我追随跟来,是奉我家少主之命,将几样东西交与你。”从背后取出一个包裹,递了过来。
丘长生听他说得甚是真诚,一时也揣摩不出其意,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只听平总管又道:“小兄弟尽管放心,我家少主说你既然不愿意入我宗派,她也不强求,又说你替她挡了仇家一掌,无以为谢,特送上几件衣物和些许盘缠,聊表谢意。”
丘长生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上大大小小有数十个洞,简直是破碎不堪,想起刚才真气乱窜时,浑身烫热难熬,忍不住伸手抓扯,所以便抓出了这许多破洞。忽地脸上一红,心想:“我这般衣不蔽体地站在那个蓝姑娘面前,成甚么体统,怕是早让人笑掉了大牙。他们家少主好意送来衣物,我却有了小人之心,当真是不该。”躬身接过包裹,说道:“小子无礼,多有冲撞,请前辈见谅。”
平总管笑道:“不用多礼,不用多礼,我家少主还有几句话,命我转述于你。”丘长生道:“是,前辈请说。”平总管道:“敝少主说,她命邓先生传出去的话,绝无收回的道理。数日之间,天下学武之人都将得悉,少林寺失窃的无上内功秘籍在你身上,那时只怕人人都会觑觎那部心法,或明抢,或暗夺,无所不用其极,总之你好自为之。”
丘长生哑然失笑,心下道:“这麻烦还不是拜你家少主所赐,现下又来好意叮嘱,这叫哪门子事?”心中虽是这么想,却也不便明说,只得道:“那也无可奈何,贵上的厚赐,在下心领了。”有意将‘厚赐’二字说得稍高。
平总管似是没听出来,又郑重道:“小兄弟,修练内功引致气息错乱,实乃极端凶险之事。你内力愈深,其中伤害也是愈大,这一节你是清楚的。”丘长生道:“是。”平总管又道:“霍老头暂且压制住了你体内的真气,但从此以后,你万不可擅运内力,否则后患无穷,轻则周身瘫痪,重则性命不保,慎重!切记!”丘长生脸色微变,额头冒出汗珠,心想:“我前两次岔气不死,可算是侥幸了。”当下恭敬一拜,说道:“前辈教诲,小子定当铭记在心。”平总管呵呵一笑,回头一望,压低声音道:“少……她……小兄弟,保重!”低低怪笑一声,转身回去。
丘长生心道:“我不能动用内力,那岂不是跟废人没什么两样?倘若别人的刀架到了脖子上,难道也不能还手么?那个蓝姑娘可把我害惨了,她将我有内功心法一事往外宣扬,如此一来,人人都会向我讨要,可怎生应付才好?”忽然又哭笑不得:“平总管大老远追赶过来,就跟我说了两样事:一是有很多人要跟我过不去;二是我不能跟别人争斗动武。这两样合在一起,摆明是说我以后要受尽欺凌了。”
倔气一生,哈哈笑道:“如果任人欺负到头上而不敢出声,这般委曲求全,岂是大丈夫的行径?世间除死无大事,我动用了内力,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总好过多吃几年窝囊饭。”豪气上涌,恨不得在身上贴两张告示,一张写道‘南山门丘长生’,另一张写道‘我有《八脉通体经》’,好教世人一齐来寻他晦气。
狂笑过后,想起身上穿着千疮百孔的衣服,顿时又笑道:“旁的且不理会,这身衣服可要先换掉,不然教人撞见,大是不雅。”
走进一丛松林,换去破烂衣物后,伸手再提起包裹,感到入手颇沉,方才心有所想,并未注意其份量,此时察觉,大感诧异,重新打开包裹,见另一套衣物之下,赫然堆叠着十锭黄澄澄的金子,每锭足有十两之重,旁边散落着一些金叶子,平总管说是‘些许盘缠’,可着实太些许了。还有一块黑漆漆的铜牌,约有巴掌大小,正中刻有一团火焰,左下角是‘少尊蓝紫绿’字样。
丘长生奇道:“那姑娘姓蓝,莫非‘蓝紫绿’就是她的闺名?这倒是个多姿多彩的名姓。”又想:“西夏密宗派中高手如林,好是强盛,不知掌派的是何等人物,那个蓝姑娘看似地位不低,以她的年纪,怎生有这么大的权势?她曾说密宗要统领中原武林,又说中原四世家已经名存实亡,她怎会知道的如此多?这些是不是真的?哎哟,不好,司空世家和南方世家旧主被废,元气不免大损,说这两家名存实亡,倒也不为过,只是另外两家呢?”
想到这些,心下也不免觉得奇怪:“我为甚么要心惊?啊,是了,密宗隶属西夏国,处戎夷之地,则非我中原族类,我并不是担忧他们四家,而是对密宗有所排斥。只不过……不过……哼哼!”想到端木湖的种种卑劣作为,怒火大起,恨恨道:“管你们拼个你死我活,待我先跟大师兄会合,再找端木老贼算账。”
顺目四下张望,遥见西首数里外屋宇鳞比,分明是个市镇,当下加快脚步,往那边赶去。将近傍晚时分,到得镇上,径去投店借宿,向店家一打听,才知这里叫渡口镇,地处河南和山西的交界位置。
翌日清晨,结完店账,择向北而行,进入山西境内,走了数日,这一天到达壶关。丘长生正感腹中饥饿,顺着街道看去,见前方一杆青旗高挂,上书‘龙泉第一楼’,分明是一酒家。他进入里头,上了小楼,挑了临窗的席位,向酒家要了饭菜后,琢磨道:“前面不远就是晋城,我到那之后,再折向东,仍旧沿着晋豫交汇地带赶路,便能尽量避开江湖中人,可以省却不少麻烦,只是要这般躲躲闪闪,终究不是办法,可惜……”想到不能动用内力,不免大感失落。
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店家送上酒食,叫了数声,也不见有人回应,打量酒楼之上,不禁吃了一惊,原先还在高谈阔论的食客,不知何时竟走的一个不剩,有的桌上酒菜还剩大半,明显是没有吃完便离开,喏大的客堂里,只余下自己一人,说不出的寂静。
丘长生正暗呼不妙,忽听得楼梯处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二十余名汉子走上楼来,每人手中捧着一个托盘,走到丘长生桌前。前面几人放下手中的托盘,又将旁边的七张方桌移将过来,八张桌子并在一起,拼成一张巨桌。后面的汉子陆陆续续将托盘放下,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走下楼去,从始至终,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这张巨桌虽是阔大,但二三十个托盘齐摆放上来,仍是满满地占据了桌面。丘长生逐一看去,盘中大鱼大肉、美酒佳肴、点心果物,样样俱全,最中间盘上酸味四飘,不看也知是山西有名的陈年老醋。
这一干汉子刚走下楼,一个虬须大汉随即踏步上来,在他对面坐下,右手捧起一只酒坛,左手拣出一只大碗,哗哗哗筛至碗口,仰脖子咕咚、咕咚,只两声便将满满一大碗酒喝干,随即又筛了一碗,递了过来,道:“请!”嗓门极大,声若惊雷。
丘长生知他先喝一碗,是要点明酒中无异状,心想:“苦也,这人多半是认出了我,讨要内功秘笈来了。”当下并不接他酒碗,说道:“不必客气。”那虬须大汉再递前半尺,道:“这是藏了九十九年三锅头汾酒,你不敢喝?”丘长生明知他这话是在激自己,但心想:“喝也罢,不喝也罢,反正他迟早会开口说正事,我何必输这一口气。”于是朗声说道:“有甚么不敢。”接过酒碗,也一口喝干。他并不懂酒道,只觉得酒味极是香醇,一碗喝下,忍不住还想着再喝一碗,不禁脱口赞道:“好酒!”
那虬须大汉得意地道:“本就是好酒。”丘长生道:“酒已经喝过了,阁下有甚么见教,直说便是了。”那人一拍手掌,说道:“好,快人快语。”顿了顿,跟着连喝了三大碗酒,又道:“某家姓鲁,因喜好喝酒,未尝醉过,所以众位朋友叫我‘鲁不醉’。”

丘长生不曾听过这样一个名号,只随口应承道:“好酒量。”鲁不醉道:“算不得甚么。你叫丘长生,是不是?”丘长生已猜到他的来意,是以听到对方直呼出自己的名姓,却也并不感到奇怪,道:“正是。”鲁不醉又问道:“听说你身上有一部内功秘笈,是从少林寺中传出来的,很是厉害霸道,有没有这回事?”丘长生想不到他居然如此直截了当,开口便提到秘笈一事,简直不绕半点弯子,心想:“你是想仗着人多,打算明抢了。嘿,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虽然不能动用内力,却也不甘任你欺凌,左右是要跟你周旋一番,索性无须隐瞒。”哈哈一笑,说道:“不错,我确有这样一部秘笈,叫做《八脉通体经》,秘笈中记载的心法,也的确厉害非常。”
鲁不醉见他直承其事,非但不加丝毫隐瞒推脱,反而连经书的名称也道了出来,不禁微微一呆,随即目光陡盛,说道:“好……很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丘长生微微笑道:“不错,确实很好。据说只要能练成经书中的神功,必可无敌于天下,可惜在下资质愚钝,虽有无上经书在手,却只能领悟到其中一两成而已,唉,惭愧得紧。”边说边摇头,显得十分地无奈,又‘咦’了一声,故意问道:“你对经书也有兴趣?”
鲁不醉并不答话,忽地击掌拍了三下,掌声刚落,又有四人鱼贯而入,这次每人手里捧着一只朱漆匣子,走到近前,依次将匣子摆上桌面,随即启开匣盖。只见第一只匣中装满了金锭银锭,第二只匣中是玛瑙翡翠,后面两盒却是鹿茸、熊掌等大兹大补之物,四只匣子排在一起,好是一份大礼。鲁不醉道:“只要你将经书借我抄录一份,这些东西就是你的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汾醴帮的朋友,谁敢对你不敬,就是跟汾醴帮过不去,某家一定为你出头。”
丘长生奇道:“汾醴帮?”鲁不醉道:“不错,汾醴帮中都是喜好喝酒的人,某家便是帮主,帮中的兄弟都在外面。”说完往外一指,丘长生朝窗外一看,只见下面聚集了好一帮人,俱是身着黄色衣服,头上裹着黄色头巾。这些人面色神肃,严阵以待,目光齐射向楼上,腰挎单刀的,一只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背负双斧的,双手已按在了背后;手执大弓的,羽箭已搭在了弦上。
只听得鲁不醉道:“怎么样?你答应不答应?”说完倒了一碗酒,仰头喝干,哈哈大笑数声,极是得意,侧头凝视着丘长生的面孔,只待他说‘自当答应’或是‘双手奉上’等等。
丘长生心想:“他的算盘打的很响,先是以酒菜款待、钱财利诱,随后又向我展示他帮众实力,好教我屈服在他威逼之下,这等软硬兼施的手段,倒也高明。只不过我若点头答应,岂不成了见钱眼开、贪生怕死的小人?更何况经书已经被毁,那也无可奈何了。”想了想,说道:“承蒙鲁帮主赐予好酒,又赠送这许多金银珠宝,我……哈哈,借经书给你抄录一份,原是无妨……”
鲁不醉眉色一扬,大喜道:“当真?”丘长生道:“只借与你几天,那也没甚么大不了,我何必骗你。”鲁不醉道:“不错,不错,你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了。”丘长生道:“鲁帮主安排了这一大帮手下在此,我若不这么想,难免要变成一只刺猬了。”鲁不醉一怔,道:“刺猬?这话怎么说?”丘长生指了指下面的弓箭手,道:“几十枝箭射到我身上,岂不是成了刺猬?”鲁不醉老脸一红,道:“就当某家枉做了小人,这就像你赔罪。”提起一坛未开封的酒,拍去泥封,对口便倒,顷刻间将一坛酒喝个精光。
丘长生心道:“这人说话直率,倒是一条汉子。”说道:“赔罪也不必了,就当你我同饮。”也取过一碗喝了。鲁不醉哈哈笑道:“好,痛快,待抄录完经书后,某家一定交了你这个朋友。”丘长生奇道:“借经书归借经书,交朋友归交朋友,这两样有甚么干系了?”鲁不醉道:“岂止有干系,简直是大有干系。”丘长生道:“愿闻其详。”
鲁不醉道:“听道上的兄弟说,那部《八脉通体经》着实厉害,我眼馋地紧,说甚么也要讨来看看,要是讨借不来,那也没办法,只好动手抢了。”丘长生笑道:“好主意。”鲁不醉道:“这算甚么好主意,动手明抢,人人都会,只是抢经书之前,万万不能跟你成为朋友。”丘长生‘哦’了一声,听他又道:“某家最是看重意气,你想想看,要是现在跟你交了朋友,那可大大不妙,朋友的东西,既不好讨借,也不好明抢,否则便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了,万一你不愿意借经书给我,某家岂不是吃了大亏?”
丘长生微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是高见。”鲁不醉得意说道:“高见也说不上,某家脑袋比你大,想的当然比你周密一些。”丘长生暗暗好笑,道:“是极。”鲁不醉又说道:“闲话还是少说,快些借经书给某家。”丘长生摇头道:“借不出,借不出,我身上没有经书。”
鲁不醉大声道:“没有?”丘长生道:“对,没有,所以借不出。”他本想将实情告诉他,但转念一想:“就算我说‘经书被毁’,他多半也是不信,说了也没用。”鲁不醉脸色一沉,道:“你借不出来,刚才为何又要答应?”丘长生笑道:“我刚才说‘借经书给你抄录一份,原是无妨’,后面还有话没说完,是‘只可惜经书不在我身上,就算我想借与你,也拿不出来’。”鲁不醉厉声道:“好小子,你敢戏弄某家。经书不在你身上,又在哪里?”
丘长生忽然灵机一动,说道:“你晚来了一步,有人捷足先登,借走了经书。”鲁不醉紧握拳头,问道:“那人是谁?”丘长生故作神秘道:“我劝你还是不要问的好,就算我肯说出这人名姓,你也奈何不了他,徒增伤感,不说为妙。”鲁不醉大怒,问道:“他奶奶的,有甚么人是某家奈何不了的,龟儿子是谁?”丘长生道:“你真想知道?”鲁不醉道:“快说,快说!”丘长生叹了口气,道:“鲁帮主性子这般急,我也只好如实相告了,不过我还得好意奉劝你一句,别去惹……”鲁不醉一拳锤在桌子上,道:“我偏要去惹他一惹,看看龟儿子是不是有三头六臂。”丘长生笑了笑,竖起拇指道:“好胆气!我且问你,这是甚么地方?”鲁不醉道:“你是明知故问了,这里是壶关,隶属山西境内。”丘长生点了点头,又问道:“山西境内,谁的势力最大?”
鲁不醉思索半响,脸色微变,问道:“你说的是轩辕庄主?”丘长生道:“鲁帮主好是聪明,一点即透,不错,那人正是轩辕庄主。”鲁不醉瞪大双眼,神色古怪之极,像是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又问道:“你是说经书昨天被人取走了,而那人是轩辕庄主?”将‘昨天’着重点出,似乎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两字的含意。丘长生观他神色,心下惊道:“难道他察出了我说的是假话?”虽有这般想法,却仍是硬着头皮道:“是,有甚么不对劲?”鲁不醉哈哈大笑,斜眼望着丘长生道:“昨天?哈哈,你这谎话太不高明了,要真是在昨天,那你们两人一定是在奈何桥上碰面的,原来你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有趣得紧,有趣得紧,哈,哈哈。”
丘长生大吃一惊,道:“你是说,轩辕……他死了?”猛地想起那个蓝姑娘所说的‘四大世家已经名存实亡’一话,背脊处不由得透出一阵凉意,内心隐隐感到武林中即将要掀起一股腥风血雨,而在背后谋划的人,自是跟西夏密宗有莫大的关系。正思绪间,听得鲁不醉道:“你还没听说这事?他死了之后,轩辕世家闹得一团糟,人人都争着当庄主,现在正拼得不可开交——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快些交出经书来,某家等得心焦。”顿了顿又道:“某家只是向你讨借,过几日还你就是了。”
忽听得外面一人道:“见者有份,鲁兄,你也莫要独享,分在下一杯羹如何?”话音未落,一个蓝影从窗外飞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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