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救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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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直睡到中午时分才醒转过来,刚睁开眼,便看到身旁的丘长生脸露微笑,正注视着自己,不由得脸色羞红,忙直起身,问道:“你……你甚么时候醒来的?”她本想问‘你看了我多久了’,但话到嘴边,终于又改了口。
丘长生笑道:“你一睡着,我便醒过来了。”司空佩惊道:“那你……”心想自己睡过去的时候,他还是迷迷糊糊状,怎可立时便苏醒,这话多半是骗人的,啐了他一口,笑骂道:“刚刚好了一些,又在胡说八道了。”见丘长生凝笑不语,心下不由得又是捉摸不定:难道他真的一直看了这么久?伸手抚了抚脸,才发觉忘记洗去昨日易容时所化的妆,此时虽然黄粉黑膏已掉落的七七八八,但总还有残留色泽未褪去,呈现出青一块、绿一块状。
司空佩背过身去,嗔道:“你还好意思笑,怎么不早提醒我,非要看我笑话是不是?”丘长生哈哈大笑,道:“你睡得正香,我不忍心唤醒你--大花脸也好看。”他这一放声大笑,牵动了伤口,禁不住低声哼了一声,司空佩还想责怪他几句,但见他眉头紧皱,心中一软,轻声道:“你别多说话了,好好躺着,我去取些水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用荷叶捧着水回来,脸上的色污已经洗的一干二净,极是明艳照人,丘长生微微一笑,也不言语,饮了两口水,道:“这天色闷热得很,多半是要下雨了,劳烦你扶我起来,咱们先找一处可避雨的地方。”
司空佩道:“那边有个山洞,我……我扶你过去。”她原本想说‘我背你过去’,但转念想到:刚才他是神智不清,我当时心急,也没顾及这么多,现在他能说能笑,我怎可……怎可再背负他?姑娘家毕竟是脸皮薄,丘长生也猜不到她所想,说道:“再好不过了。”
拣了一根断枝,刚站起来,忽然叫道:“糟糕,我的剑丢了。”司空佩道:“还在地牢里头?”丘长生急道:“是啊,糟糕之极。”司空佩道:“你是为了帮我才把剑弄丢了,我这柄赔给你好了。”丘长生摇头笑道:“算了,以后找回来就是了,咱们走罢!”口中虽如此说,但对能否找回失剑一事,却也没底气,不免还是有些郁郁。
这一段路并不遥远,但丘长生步履蹒跚、走走停停,未及到半里,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待到了山洞之时,两人全身已被淋湿。
丘长生席地坐下,歉疚道:“累着你让雨浇了。”司空佩低声道:“你还跟我客气甚么。”说完脸生飞霞,娇羞难遮,更显得亮丽动人。丘长生一怔,想起昨晚危急关头她的倾心之言,心神一阵激荡,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丝罅隙顾虑。
自从师门被灭之后,兼之这一路上的耳闻亲历,丘长生早对中原四大世家生出一股厌恶情怀,知他们俱是权欲熏心,自然是极力不想跟他们牵上半分瓜葛,可偏偏司空佩是司空见惯的女儿,经过联姻一事之后,又扯上了南方世家,其间种种缘由,令丘长生总是不敢跟她走得太近。
司空佩看他神色闪过诸般变化,问道:“你在想甚么?”丘长生微微一笑,道:“我在想法子生火,可惜火石也湿了,看来是无可奈何了。”司空佩道:“那也未必。”取出一个小油包,拿在手中晃了晃,道:“放在这里头就不怕水浸了。”丘长生大喜,啧啧赞道:“妙极!”
生了火堆,两人围坐在两旁,听着霹霹剥剥地火声,丘长生道:“亏你你心细,想得周到,不然咱们就要挨冻了。”司空佩吐了吐舌头,笑道:“我本事多着呢,你信不信?”丘长生道:“由不得我不信,你说过要弄瞎弘望春的眼睛,昨晚他好像真是瞎了,你怎生做到的,我居然半点不知情,真是失敬了。”司空佩道:“我可没这么厉害,哪分得出身去教训他。”丘长生奇道:“真不是你做的?”司空佩摇头道:“不是,恐怕是他举止不端,想要刺瞎他眼睛的不止我一人罢。”丘长生沉吟道:“弘望春身手也不弱,那人既然能潜入庄内,还能行刺得手,定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两人相对一笑,均是心想:幸好那人搅了局,不然可没这么轻易逃出来。
此后两人在荒谷中待了将近十日,司空佩每日采摘果子、烤炙野味为食,倒也消遥自在,丘长生伤势已好得六七分,有时看着司空佩的背影,心头不经意会泛起阵阵幸福之感,有时却又不断告诫自己:待救出司空见惯,我便趁此离去,万不可卷入他们的是非当中。
这日一大早醒来,丘长生舒了舒筋骨,并无大碍,当下说道:“许久不动,身子骨都要生锈了,我去找些果食回来。”司空佩道:“你伤还没痊愈,不可乱动。”丘长生轻轻一拳击在石洞壁上,道:“我现在老虎也能打死两三只,怎还有事?”司空佩笑道:“好啊,那你就抓头大白熊回来,烤烧熊掌吃。”丘长生点头道:“最好是熊掌上还抓着一尾鱼儿。”说完哈哈一笑,走了出去。
多日不闷在洞中,此时豁然见到外面的天地,心头有说不出的舒畅,低吟一声,跃上附近的树梢,举目眺望,见山腰上有片褐白色野果,提气便往那处奔去,只片刻功夫,来到树下,原来树枝上结满垒垒的猕猴桃。
丘长生大喜过望,正要纵身上去,忽听得树梢一阵哗哗骚动,不少熟透的桃子纷纷落下,跟着响声转到了附近的几株大树上。丘长生一怔:甚么东西?飘然跃起,待定睛看清之后,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一群猴儿也来摘桃,见到有人来,自然是惊吓地四处逃窜。丘长生笑道:“好哇,你们是偷吃来了。”随即想到:它们可能久居于此,该当算是这儿的主人,反倒我成了不速之客,大声冲猴群道:“用不着跑啦。”
猴儿哪能听懂他的话,散去得更是迅速,有只母猴在树间跳窜之时,它背上的小猴一时没抓牢,从树丛间掉落下来,偏生母猴逃窜太急,竟是没有发觉。
丘长生跃落回地面,急奔过去,抱起地上的小猴,紧追在猴群后面,直追出五里之外,才到了它们的容身之处,怀中的小猴一阵叫唤,立时招来十数只猴儿,绕在四周的树枝上,不停地腾挪跳跃、啼闹喧嚣,丘长生知这些猴儿把自己当成了入侵者,当下微微一笑,放下小猴儿转身便离去。
行不及两里,突听得头顶风声响起,似有甚么东西落下,忙侧身滑开,伸手将那东西接住,却原来是个酒葫,入手还颇沉,抬头一看,正是刚才那只母猴,正挠首冲他嘻皮哈笑。
丘长生道:“好个泼猴,想来暗算我,还没砸到我,你就这么开心,要是真被你打中了,岂不是要把你乐翻天。”心知猴儿颇通灵性,时常会攀墙越壁,潜入附近人家偷取食物,这酒葫芦多半就是它们偷牵得来的,不知这里头装的是甚么。顺手拔开葫塞,顿时酒香四飘、沁人脾胃,竟是满满一葫好酒,丘长生恍然笑道:“原来你是要感激我,那我就不客气啦。”那猴儿早不知去向,丘长生心道:我收了你的好酒,就不好意思跟你们抢桃子吃了。

当下另采了一些青果,赶回山洞中,见不着司空佩,不知她去了哪里,直等到天黑时分,才见她扮着商贾模样回来,邱长生道:“今天唱的是哪出戏,怎地做起买卖来了?”司空佩除去妆束,扮了个鬼脸,道:“先不告诉你,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咦,哪来的酒香?”丘长生笑道:“你这鼻子都快赶上姓史的那人了。”将如何得到美酒的经过说了出来。
司空佩喜道:“好啊,是猴儿酒,我正愁找不着佳酿,当真是应了那句‘得来全不费功夫’。”丘长生道:“你也好酒么?”司空佩道:“美酒谁不喜欢,不过这可是给另外一人准备的,把这葫酒送给我好不好?”丘长生嘻嘻笑道:“侠士救猴儿,美酒赠佳人,妙极,妙极!”司空佩伸出右手食指,刮自己的脸颊道:“也不害臊,哪有人自称侠士。”丘长生道:“你要来这酒做甚么?”司空佩诡异一笑,道:“明天你就清楚了。”丘长生叹道:“又是一个哑谜!”
司空佩噗哧一笑,道:“好,我解开你心中的一个谜团,当作向你赔不是。”丘长生奇道:“甚么谜团?”司空佩正色道:“你听说过天武镖局没有?”丘长生想起万震北的笑里藏刀行径,不由得冷笑道:“万总镖头,嘿,天武当立、万保平安,说出这等大的口气,又岂会没听说过。”司空佩观他神色,道:“万震北为人口蜜腹剑,你也领略过他的厉害?”丘长生心道:我若说去过天武镖局,势必要提到逸前辈,我曾答应过他,决不泄漏他的行踪,还是不说为妙。
当下含糊其辞,话锋一转,问道:“怎地说起了天武镖局?是不是他们的镖旗被人夺了?”司空佩摇头道:“镖局上下一百二十七口人一夜之间全部被杀害,无一幸免于难,又被人放了一把大火,现在烧得只剩几堵墙壁。”丘长生大吃一惊,道:“死了?甚么人跟他们有深仇大恨,竟下了此等毒手?”想到师门的遭遇,对万震北等人生出了几分同情。
司空佩道:“外头早把这事传开了,说是弘百胜那厮,他要为儿子报仇,才怒下杀机。你不知道罢,原来弘望春之所以成了瞎子一事,全是拜万震北所赐。”丘长生心道:她说的解开谜团,是那晚弘望春眼睛瞎了一事。又暗自奇怪道:万震北武功并不怎么高明,如何能刺瞎弘望春的双眼?张口问道:“他为何要行刺弘望春?”司空佩道:“万震北为人贪生怕死,便是给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得罪弘百胜。外面传闻说他护的一趟镖被人做了手脚,才引致弘望春双目失明。”
丘长生心中一动,又问道:“是甚么镖货?”司空佩脸上忽然闪过忸怩之色,皱眉道:“这东西外人不知,说出来也脏了我口。弘望春喜好女色,时常找一些乱七八糟的檀香……总之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些檀香一直是由天武镖局护送……”
丘长生听到‘檀香’二字,立时惊出一声冷汗,后面的一些话,也没听进耳朵里,只是想起逸韬当初交给自己的包裹,豁然间所有的疑问都已经解开:弘望春曾对商夫人不敬,而逸前辈对她痴情至深,自然是千方百计地护着她,只是他又不能显露了身份,是以便想出一条令弘望春双目失明的计策。他思虑周密,要查到弘望春习性癖好一点也不难,这‘大蕃合欢香’一物,单从合欢二字,便可知弘望春生性荒唐,逸前辈正是看中此一节,先是夺了檀香,然后在香中掺入些毒伤眼睛的药物,经火一点燃,熏得时日多了,最终使弘望春变成了瞎子。至于天武镖局的万震北,对檀香失而复得一事,当然是不敢对外说出去,这其中的每一个步骤,尽在逸前辈的算计之中。弘望春下流无耻,得到这种报应,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天武镖局一百多人无辜受了牵连,虽说我事前半点不知实情,但檀香终是由我送去的,唉,也算是我害了他们。想到这里,心下颇为内疚,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司空佩见他怔怔出神,好奇问道:“你为甚么叹气?”丘长生缓过神,道:“想不到弘百胜这么狠辣,当真是丧尽天良。”忽又想到一事,道:“弘百胜命人屠灭天武镖局一事,本应当做得极是隐蔽才对,外人怎能轻易得知?”司空佩道:“说来也奇怪,第二天洛阳城中就沸沸扬扬,现在怕是已经传遍了整个武林。”邱长生道:“难道他不怕引起公愤,敢跟所有人作对?”司空佩道:“谁知道他故弄甚么玄虚,想是要向世人显摆他身居高位罢,后日是他的大日子--咱们也去看看。”说完又是怪悠一笑。
丘长生记起五月十八日是弘百胜的接任庄主大典,猜想她是想趁机救出司空见惯,自己虽然对他的生死全然无意,但也不忍拂逆,当下点头道:“须得想法子混进去,不要让人发现才好。”司空佩笑道:“咱们请一个人带进去,保管出不了差子。”丘长生奇道:“那人是谁?你怎知他会帮我们?”司空佩晃动酒葫道:“有你这猴儿酒,要那人在油锅里走一遭,也不是甚么难事。”丘长生更是大奇,道:“甚么人如此好酒?”一时想到了史春秋,心道:这人嗜酒如命,不过他极善见风使舵,多半不会是他。只见司空佩嘻嘻笑道:“我先卖个关子,明日你就等着瞧好戏罢。”丘长生一笑置之,心知她无论想出甚么点子,无非是要搭救司空见惯。
次日起来,司空佩仍是化成商贾模样,背了一个大包囊,两人来到城南门外,司空佩手摆在空中,笑道:“今儿的风刮的好啊。”丘长生道:“夏日里刮南风,没甚么特别之处。”司空佩笑而不语,待进了城门,一直朝北走了几条街道,来到一座府邸外,牌匾上写着老大的‘史府’二字,丘长生心道:莫非要找的那人真是史春秋?
司空佩拣了府邸旁边的一处花圃,取出一只小酒杯,斟了一杯猴儿酒,将酒杯隐放在花丛之中,随后往南回走一段路,又取出一只酒杯,同样筛满杯缘,藏在一处角落里,跟着继续往回走,不停地取杯倒酒,放在不起眼的地方,直至出了南门,再往南走了数里路,途中又摆了四杯酒,此时葫中仅剩了一小半,司空佩终于在一座破庙中停住。
丘长生顿时恍悟,捧腹大笑道:“你是想借机引出史春秋,是不是?”司空佩道:“他好歹也是个堂主,咱们只要制住了他,以后行起事来就要方便许多。”丘长生仍是感到有趣,不禁又笑道:“这法子成不成?虽说他是好酒,但你把酒杯藏得严严实实,他怎能全部找齐,只要中间漏了一两处,就没法循着路径找到这来了。”司空佩微微一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只管守在这庙里,等着他送上门来就是了。”一副成竹在胸,好整以暇的样子。丘长生半信半疑笑道:“好,看看你有没有这般厉害……不对,是他有没有这般厉害!”当下两人找了一处空地坐下,遥望对面的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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