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林见自己成了笑柄，也就不再和袁文争论《起点》语言的直白，而是旧话重提，再次攻击《起点》的纸张：“这么薄，这么糙，又松又软，都发黄了，看起来像就卖不出去的旧书似的，这样的书会有人买吗？”
“这么差的纸张，只有白痴才会买。”施林发出尖锐的声音，恨恨地咒骂道。
为了万象书坊已经印好的那一大半书稿，施林也已经豁出去了。
其他书商闻言也都暗暗点了点头，施林说得虽然有些夸张，但《起点》的纸张和印刷，确实太差。
他们都将目光投向袁文，这个刚刚进来的少年，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面容俊逸，风度翩翩，便是刚才骂人、说荤笑话时，也是一派斯文模样，却不知到了这个时候，面对施林的挑衅，那些粗陋的纸张便在眼前，又要如何应付。
袁文依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伸手按在宋辕生肩膀上，使了个眼色，表示一切都有自己，让他先坐下。又从宋瑞那里接过一册《起点》，拿在手上掂了掂，捏起两页纸：“施掌柜，你见识广博，可知道这是什么纸吗？”
“不知，想必是哪家造纸作坊扔掉的废纸。”施林眯着小眼，不屑地嗤笑道。
袁文摇了摇头：“无锡汲古阁毛晋先生，施掌柜你可认识？你这么说，毛先生要生气的。”
袁文直接赶到华亭，问了码头的船夫，才知道宋辕生他们来了这里，还不及询问宋瑞为何也在这里。他不知道在场的都是各家书铺的掌柜，更不知道自己对面的就是无锡毛晋。
毛晋从书上抬起目光，看了袁文一眼，有些好笑：“这位公子，不知无锡那位毛先生，为何要生气？”
施林奇怪地看了看袁文和毛晋，看样子两人并不认识，又听毛晋如此发问，知道袁文是闹了乌龙，并不知道说话的就是毛晋。
施林眯着小眼，眼珠滴溜溜地急速转动，想着要让袁文出个大丑。
宋辕生想要提醒袁文，在下面偷偷扯了几下他的衣角，袁文却像没有感觉到似的，朝毛晋拱了拱手：“这位先生，不知如何称呼？”
“我也姓毛，”毛晋微笑着看着袁文：“你可以叫我毛掌柜。”
“毛掌柜，”袁文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他可没想到远在无锡的毛晋会跑到松江，更想不到江南各地的书商都在这里。转过头对施林道：“施老板，我这种纸的名字便和毛有关，叫做毛边纸。”
施林微微一愣，却不记得有种纸叫毛边纸，毛晋也没有做纸张的生意，眼前的年轻人估计是想编个故事糊弄大家，却没想到正主就在面前。
是了，肯定是这样，施林眯起小眼，打定主意要让袁文出丑，呵呵笑道：“毛边纸？还真没有听说过，难道就因为它叫毛边纸，毛晋先生便要生气？”
毛晋摇了摇头，他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毛边纸，心想自己总不会因为有个“毛”字，别人说了坏话，便要胡乱生气吧。
其他书商也看出了苗头，饶有趣味地看着三人，反正左右无事，正好当着等待《几社壬申合集》时的一点调剂罢！
“那你知道它为何要叫毛边纸？”袁文向旁边跨了一边，不让宋辕生扯自己衣角。
“这却不知道了，难道是说这种纸质量太差，所以才叫‘毛边’，”施林见毛晋摇头，也放了心，眯眼看着袁文，心想这小子不知道他对面的就是毛晋，等会看他如何出丑。
“非也、非也，”袁文摇了摇头：“无锡汲古阁你可知道？”
“无锡汲古阁乃我辈楷模，自然知道，”施林撇嘴道，却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毛晋，等会让袁文知道他对面的就是毛晋，看他如何下台。
“知道便好，”袁文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家都知道毛晋爱书如命，为了藏书不惜一掷千金，而且喜欢刻书印书，汲古阁印书的量非常大，几乎全国各地都有汲古阁的书卖。”
袁文不知道毛晋就在面前，他发现施林真的不知道毛边纸，想来这时还没有这样命名纸张，只好先将毛晋大大赞了一通。
毛晋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袁文说的这些，都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他也是几次科举不第，才改行印书，让汲古阁的书卖遍全国，留存后世，便是他的目标。
不由多看了袁文两眼，想到刚才有人提及《起点》是肖塘九龠楼出的书，而这两个年轻人又都姓宋，他曾见过宋懋澄，之所以印书多少也受其影响，有些怀旧，便想着等会看情况，若需援手，倒可帮忙一二。
施林认定袁文要吹牛，见他吹捧毛晋，也不以为意，小眼睛转了转，也恭维道：“毛晋先生自然是我辈印书人的楷模，当然，汲古阁的书也不会像《起点》般不负责任，使用这等丑陋的纸张吧？”
施林眯着小眼看向袁文，就希望这少年点点头，然后胡吹一番，再让毛晋当面揭露他。
“不错，汲古阁用的纸，就是毛边纸”袁文真的点了点头：“汲古阁印书量大，需要的纸张也多，毛晋挑了很多地方的纸，最后选中了江西的竹纸，因其吸水性好，既可写字，也能印书。”
施林心中一喜，见袁文果然说起汲古阁的用纸，想到等会毛晋一定要忍不住反驳，那样的场景一定非常精彩，却没有注意到袁文根本没说汲古阁用的纸和《起点》的一样，只是说用的是毛边纸而已。
“汲古阁购纸量大，购进的竹纸都会在纸边上盖一个篆书“毛”字印章，久而久之，当地人便给这种纸起了个名字，叫“毛边纸”。”
袁文侃侃而谈，像报道新闻一般，将毛晋如何选纸，当地人又如何感谢他，将这种纸命名为毛边纸，说得很真实。
满座都是书商，也不由向往有朝一日能像毛晋一般，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名字，无论是否认识，都向毛晋颌首致意，毛晋也欣然回礼，颇为陶醉。
施林正打着自己的主意，见毛晋并不反驳，顿时有些发蒙。袁文说的毛边纸他确实没有听说过，但汲古阁用的纸多从江西购进，倒是知道，听袁文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真假。
关键是涉及到毛晋，让他不敢出言反驳，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袁文大声道：“施掌柜，你说《起点》使用的毛边纸差，岂不是说毛晋先生没有眼光？你说《起点》不负责任，岂不是说汲古阁不负责任？你说买毛边纸书籍的人都是白痴，那天下千千万万买了汲古阁书籍的人，岂不都是白痴？”
“我……”
施林想要辩白，却被袁文断喝一声从中打断：“你又怎样？你们万象书坊的书，有些纸张是不错，但大部分是从福建购进的粗纸，那些话本的用纸，可比毛边纸差多了。”
“你胡说……”
施林刚想说话，又被袁文打断：“我没有胡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去找毛晋问问，看汲古阁用的纸是不是从江西买的，是不是要在纸边敲上‘毛’字印记？”
袁文一直在偷换概念，先说《起点》用纸是毛边纸，再说毛边纸是用毛晋名字命名的，毛边纸质量不差，却不再提《起点》用的到底是不是毛边纸。
施林被一再抢白，而且还是个小辈，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女婿，加上原本轻视的心理，顿时被气得暴跳如雷，哪里还想得清楚，其他人光看热闹，也未多想，都等着听毛晋要如何说。
见大家的目光都看着自己，毛晋却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摆足架势，轻笑道：“汲古阁印书用的纸，确实是从江西买的竹纸，这一点，想必大家都知道。江西竹纸虽然不含棉，但纸质细腻，薄而松软，托墨吸水性好，既适于写字，也可用来印书。”
姓毛？袁文疑惑地看着侃侃而谈的毛晋，见大家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心中突地一下：他不会就是毛晋吧？
施林见毛晋没有直接反驳袁文的话，顿时感到有些不妙，便听毛晋接着又道：“汲古阁购进的竹纸比通常要厚实一些，加上量又比较大，为了区别，都会在纸边敲上‘毛’字印记。”
“至于别人称之为毛边纸……”
“自然是当地人因为毛晋先生购纸量大，表示尊敬，才如此命名，足见汲古阁在当地的影响力巨大啊！”毛晋略一沉吟，袁文便微笑着拱了拱手，接过话头。
毛晋微微一笑，也不反驳，施林顿时面如土色。
“敢问毛掌柜名讳？”袁文见对方如此配合，拱手问道。
“无锡毛晋，字子晋，”毛晋哈哈一笑，也拱手回礼。
“久仰、久仰！”袁文尴尬地笑了笑，幸亏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看来人后不言是非的古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见毛晋并不欲与自己较真，袁文定下心思，转身向施林扬了扬手上的《起点》：“施掌柜，可要拿万象书坊的纸，与毛边纸比一比？”
“不、不用了，”施林结结巴巴地说道。
要说毛晋从事印书也不过五六年，还不及施林来得久，却因为家资丰厚，气魄很大，远不是万象这种小打小闹的格局，在印书行业的影响力更远非施林可比。
施林心有不甘，却不愿得罪毛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不过，《起点》的印刷也太差了，字迹模糊，版面呆板，不是泥活字，便是最差的木活字，这样的书看着都吃力，我想是不会有人买的。”施林牙龈咬得咯嘣作响，小眼微眯，死死盯着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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