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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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走出去,什么也没做,或躺,或坐,发呆,似乎想些事情,但仔细想时,又不知道想些什么。
这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没遇到安普以前,我似乎总是在发呆中度过悠长的日子,那时我很自由,很散漫,并不忧伤,可如今当我这么过日子时,却有种哀愁从心里悠悠荡起来,又落下,旋又荡起,无止无尽,难以遏止。
难道我真的回不去了?
我感到害怕,好象被砸碎了硬壳的蜗牛,柔软的身体曝露出来,再也无力自卫。
我忽然很想念父亲,还有黑泽,还有那个虽然冷清,却很安全的家。
家,这个概念似乎平生第一次闯进我的脑子,何谓‘家’?我记得有人说过有爱人在的地方就是家,这么说来,那也不是我的家了。
我苦笑,活了十五年了,第一次开始看这广阔的天地,觉得它好苍茫,苍茫得看不见何处可以容身,何处可以安放一个‘家’。
我有点想哭,但哭不出来,心里一阵气恼,为什么想哭的时候偏偏哭不出来,在他面前却那么容易就落下泪来?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傍晚的时候,无儿进来,看我躺在床上,以为我在睡觉,小心翼翼地唤了我一声,声音轻得像和风吹过,头发拂在脸上,我心里暖暖的,痒痒的。
“有事?”我睁开眼看着她。
“雁笙小姐回来了,按规矩,要在大屋吃饭。”
“唔。”我应了一声,这两天饭菜都是送进我们住的凤梧院,想来是这家里并没有其他主人在,自然散漫,如今雁笙回来,规矩也就立起来了。
无儿见我没动静,小声说:“雁止少爷吩咐我请您过去。”
“你就说我身上不舒服,已经睡了。”
我翻了个身,扯了被子盖上,闭了眼睛。
无儿似乎犹豫,但又不敢多说,就一直站在我身后,她喘息的声音微弱极了,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在那里。
“你去吧!”
无儿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去了。
我听到那一声轻轻的关门声,松了口气。
我不想去,不管是安普,雁笙,还是那个摩尔斯,我统统不想见,虽然在别人家里作客,这种任性的行为不应该出现,可我就是不要去!
我本来就是任性偏激的人,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逆过我的性子,不管是父亲,黑泽,还是燕妮她们,只要是我想要的,他们就不会说‘不’,所以这种特质从没表现出来,如今我跟安普执气,也多半因为娇惯出的任性导致,况且,那些礼仪之类在我眼里本来就分文不值,不然我也不会到现在也不能在社交界如鱼得水。
我睁着眼睛,望着房梁,梁上雕着云水纹,云里有凤,水中有龙,游龙戏凤。
我知道自己在等待,等待什么呢,我不愿意去想,怕想了,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可悲,可笑,我不想沦入那个地步。
过了很久,我已经迷糊地快要睡了,却有人敲门。
我一下子清醒,应了一声,说:“门没锁。”
进来的是无儿,她端了饭菜。
我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落到底,‘吧嗒’一声,虽然听那轻柔的敲门声音,我就能猜到是无儿,可心里仍旧抱着一种希冀,一种可怜又可笑的希望。
无儿把饭菜放在床头的小柜上,推推我,说:“少爷身体不好,怎么能空着肚子睡觉呢?”
“放着吧!饿的时候我会吃的。”
无儿没再劝我,却从身后拿出个手掌大小的木头盒子,递给我,说:“这是雁笙小姐吩咐交给夕雾少爷的。”
我接在手里,心里想她还真是有心,她回来之前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却也不忘给我备了礼物,果然又是个做事圆滑的,我对这种社交性的事物总抱有一种强烈的排斥,并不是我自诩清高,只是我不需要这种没有真心的东西,我已经拥有太多。
盒子是紫檀木的,雕着古朴的花纹,盖子上镶了块祖母石,雕琢的手法是古埃及式的,形状奇怪,似乎是狼首人身,也许是古埃及的某个神,我并不清楚。
盒子刚一打开,就传出悠扬音乐,音符流畅熟悉,竟是我喜欢的《花之圆舞曲》,我吃了一惊,心里隐约知道这音乐盒是谁挑的。
盒子里面有个圆形的金色舞台,舞台上立着两个跳华尔兹的水晶小人儿,只有一寸左右,却雕琢得十分精致,须眉清晰,男子握着女子的腰,英俊优雅,女子微微仰着脸,秀雅温存,小人儿伴着音乐在舞台上旋转,女子裙角翩跹,仿佛随舞飘荡,十分动人,每转过一圈,那男子便微微倾身过去,吻在女子唇上,旋即分开,又是一圈,十分有趣。
我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跟安普跳舞时的模样,当时不觉得怎么样,如今想来,脸上却不自觉地红了,又忆起那天一吻,一下子就连脖子都滚烫了,我抬头看到无儿也正在看我,她抿着嘴笑,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可爱,苍白的脸蛋微微潮红,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调皮,像小小的花蕾露出一点花心,娇嫩惹人。
我自然知道她在笑什么,急忙把脸转过去,说没事了,你下去休息吧。
无儿应了一声,却不走。
我抬头看她,她微微笑着说:“这是雁止少爷挑的。”
她说完就走了,我看着她弱小的身影,怔怔地发呆,她好象什么都知道似的。
局内人自以为看得明白,实际糊涂,大约只有局外人才看得清楚,可这无儿,她是局外人吗?
我摇摇头,也许雁止说的对,我确实是侦探小说看多了,无论看谁总是怀疑。
我把音乐盒放在床头,那曲子一直在我耳朵边回荡,我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我闭着眼睛,仿佛看到花瓣从天而降,荡荡悠悠,盘旋回落,姿态动人。
将入梦境时,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今天微微有点不同,仿佛悲吟,仿佛哭泣,又似笑声,我摸摸脸,湿漉漉的,失笑,原来只是自己的哭声,屋子里很寂静,似乎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叹息,我看过去,却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我醒来时,摸到那个音乐盒,心里疑惑,我睡觉时是开着的,是谁把它合上的?我想起昨晚那一声叹息,寒毛竖起,随即笑自己疑神疑鬼,想来必是无儿,这小东西自从那夜我做噩梦,她每夜都要来一两趟,看我是不是睡得安稳,她这种细腻的关怀让我感动,想起来心里就会暖暖的,仿佛连冰霜也要融化。
我在盥洗室里刷牙,很自然地想起前天安普过来跟我道早安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叹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越来越纠缠于一些琐碎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洗手间的镜子有些模糊,映着我苍白的脸,淡淡的黑眼圈,嘴唇也是苍白的,我不喜欢这样,看起来好象生病了,我用里抿了几下嘴唇,让它看起来红润一些,才走出去。
我走出来,看到无儿正在摆弄一捧火红鲜花,只当还是昨天那些玫瑰,就说:“放了一夜,花也败了,还是拿去扔了吧!”
无儿回头看看我,抿嘴儿一笑,却不说话,仍旧摆弄着。
我走近了,才看到那是刚刚折下的红色郁金香,还沾着清晨的露珠,清馨宜人。
我问她哪儿来的。
无儿说是雁止少爷一大早去花房剪的,刚刚送来,说是夕雾少爷喜欢郁金香。
我心里失笑,我叫他换白色郁金香,他却换成了红色郁金香,跟玫瑰花有什么差别呢?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呢?
无儿捧着插好的花瓶,问我好看吗?
我点点头,说:“很好看。”
我走出房门时,看到一个白色人影从院门口闪过,我看到他优美的侧脸,是安普,他大概看到我了,稍微停了一下,仍旧走了。
玉儿在廊檐下逗猫,那猫儿浑身雪白,十分小巧,还是个猫崽儿,正躺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睡觉,可玉儿却不肯叫它睡,拿柳条逗它,猫儿闭着眼睛,怎么也不肯睁开,小小的掌一起一落,拨那柳条,睡不安稳,发出小小的叫声,娇软可爱。
我在慢悠悠地在院子里散步,这个凤梧院虽然不大,却格局明快利落,坐北朝南的几间大屋,东西个是几间下房,南面影壁,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里花木扶疏,清静雅致。
如今五月将暮,海棠花已经凋谢,枝上还留着一星半点残花,墙上天竺葵却开得正好,风吹过花叶摇摆,虽不如海棠花开时风致翩跹,也是动人。
我看得有点入迷,怔怔地想着心事。
身上一暖,有人从身后抱上来,扑鼻而来的是芳草般清馨的味道,我闭了闭眼,仿佛看到青翠的草叶上沾了晶莹的露珠,风一吹,摇落一地。
“早上空气清冷,你身子骨弱,怎么不穿暖点?”他的声音重重地贯穿我的耳朵,我的脑子嗡嗡直响,却没推开他,反而伸手攀住了横在我胸口的手臂,温暖。
“你一大早跑去哪里了?”
“去给你折花,”安普的脸越过我的肩膀,搁在我的锁骨上,偏过来看着我,“喜欢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说:“郁金香闻久了,对身体不好,以后不要了。”
“那要送你什么?”
我失笑,难道一定要送花给我吗?我又不是女孩子,也不喜欢鲜花。
我攀了一枝黄色夹竹桃,花蕾初绽,十分娇嫩,说:“就这个吧……深刻的友谊……”
他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很轻微,但我能感觉到。
他急忙把我的手收回来,说:“这东西有毒,别碰它。”
“只是碰一下没关系,它的花很漂亮。”
他笑了一下,说:“我还是觉得玫瑰最美,像爱情一样……而且花房里玫瑰开得最好,雁秋喜欢侍弄花草,她最宠玫瑰,所以花房里成片成片都是红玫瑰。”
雁秋?
雁秋,就像那火红的玫瑰,绚丽地绽放,却花期短暂,转瞬即逝。
这两天总是有事情缠住我的脑子,无暇顾及,如今才记起我来这里是为了拜祭她,就问安普什么时候可以去祭拜。
他说了句‘改天吧’,沉默地抱着我,很久很久都不说话,我似乎能感觉到他胸腔里的叹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哀愁,还是忧伤?
我握着他的手,滑腻柔软,却比我的大出很多,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心。
暖阳熏人欲醉,我的头也昏沉沉的,不知道是醉在了这如梦美景,还是醉在这温暖的怀抱,我只知道,我不想放开这双手——
玉儿好象把那猫儿惹急了,猫儿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了这个宁谧的清晨,醉人的情绪。
猫的叫声让我想起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回荡在耳朵里。
“你晚上有没有听到过奇怪的声音?”
“唔?”安普闭着眼睛,从我这里看过去,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淡淡的阴影打在白玉般的皮肤上,竟像洋娃娃一样,看起来香甜可口。
“就是像有人在哭叫,但很压抑。”
我捏捏他的手,他吃痛,皱了眉头,不情愿地睁了眼睛,摇摇头,对玉儿说:“听到过吗?”
玉儿把那抓狂的猫儿抱在怀里,小心哄着,笑着说:“可能是猫叫吧?家里为了防老鼠,养了好些猫,现在暮春,正是发情的时候,整夜整夜的叫人不安生!”
那种声音确实有点像小动物,也有点像婴孩,大概真如玉儿所说,是猫儿。
“确实吵得人不睡觉,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我对他笑笑。
玉儿看了眼安普,笑着说:“春天万物始发,发情的怕也不只着猫儿呢!”他抱着猫儿进去了,脸上是那种异样的笑,温柔,却冷冷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关上门,脑子里想的他的笑,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笑起来如同春阳,为什么总会叫人觉得清冷呢?
锁骨上一阵麻痒,有湿润柔软的东西从那里滑动,我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红了脸,说:“你也是猫儿吗?”
安普笑,说:“玉儿不是说了吗?我也是‘万物始发’,不是吗?”
他的嘴唇贴在我的锁骨上,说话时牙齿轻轻厮磨,热热的,痒痒的,我急忙推开他的脸,把衬衣最上面的扣子系上,抬头时,安普正在看着我笑,像一只偷腥的猫儿,我狠狠瞪他一眼,他却笑得更欢,声音清朗。
“你这样最可爱!”他的手指轻轻地从我的脖子滑上来,捏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他,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没躲开,下意识里竟还有点期待。
当他的唇盖下来的时候,我看着在他头顶上摇曳的黄色夹竹桃,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我跟他到底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往远处看,花枝繁茂,遮挡了视线,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未来。
唇上吃痛,安普咬了我一下,嘟囔了句‘不专心’,手握着我的腰,用力按想他,好象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我的腰微微酸痛,但并不讨厌,反而安心。
我笑了一下,闭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但我并不害怕。
我伸出双手,在他脑后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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