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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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浑身冷汗,只觉得疲累不堪。
我坐起来,看到无儿蹲在我床边,托着腮看我,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似乎看什么看得出神,总不会是看我吧?我心里暗笑,我可不是安普或是玉儿那种叫人看了就会失神的美丽少年!
无儿看我起来,一点也没惊奇,也没害怕,仍旧那么看着我,说:“你做噩梦了吗?”
“唔?”
“你在梦里叫得好大声,我听了害怕,就进来陪你!我蹲在这里你就不做噩梦,也不叫了,所以我就一直没走,”她从衣服里掏出个小小的贝壳,普通的扇贝,已经磨得没了棱角,她把贝壳放在我手里,说:“这是我的护身符,我请寺庙里的师父为它祈祷过,昨晚是它在守护你!”
我摸着手里的贝壳,暖暖的,带着她的体温,那个温度一直传达到我的心里,暖暖的,从未有过的安心,我把贝壳还给她,微微笑着,说:“谢谢。”
她把贝壳放回去,呆呆地看着我,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扑哧’一下笑出来,在我听来,这句话像个笑话,虽然我知道她说这话也许并不是出于奉承谄媚之类,但我仍旧不相信。
我看看窗外,已经大亮,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还带着清晨的凉意,细细的,弱弱的,我卷紧了被子,说:“雁止呢?”
“雁笙小姐今天回来,小姐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雁止少爷一大早就跟玉儿去花房了,说是要折些雁秋小姐喜欢的百合花来!”
雁笙?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在舞会上只见过一位沈家的小姐,雁秋,仿佛清晨初绽的玫瑰花蕾,却已香消玉殒。
雁笙,我没听说过。
我随便地问了无儿几句,无儿只说这位是大小姐,脾气很古怪,前些年一直呆在德国,最近刚回来,再问她他就故做神秘,说到时候见了就知道。
我哑然失笑,无儿这丫头有时候也会有点顽皮,只有这时我才能意识到她也是跟我一般大的花季少女,虽然她那么苍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也没有绚烂的光辉,我又想起舞会上那个华丽的雁秋,她确实曾经拥有人世最美丽的一切,但现在也不过是一盒骨灰,还剩下什么呢?自古红颜多薄命,倒不如平平凡凡,安度一生。
我看着无儿一面收拾房间,一面轻轻哼着歌谣,平静,恬淡的模样,觉得世上的幸福也不过是如此罢了,再多了便是人生不能承受的了。
我吃完早饭,安普他们还没回来,就坐在庭院里看书,随便翻了几页,还没入迷,又打起盹来,我的精神一向不好,晚上睡眠不好,白天就总是蔫蔫的。
忽然,一阵浓郁的花香扑过来,我睁开眼,眼前是火红的玫瑰花,我怔了一下,说:“不是说她喜欢百合吗?”
“百合是给雁笙的,这个是给你的,我看这花开得盛,白白谢了可惜,不如折回来给你,我看你家里总摆着很多鲜花,就猜测你会喜欢。”安普把花放在我怀里,俯身在我头发上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往下流连,我急忙躲了过去,转身把花递给无儿,叫她找个瓶子插起来。
我脸上微微发烫,又想起昨天在后花园的事,我很想知道安普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吻我的,但我始终不敢问,如今也是。
“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是燕妮喜欢,她说家里太缺少女人,需要鲜花点缀,她可能把那些花当成女孩子了。不过,红色玫瑰不适合我,你想送我的话,就送郁金香吧,白色的很漂亮。”我低头看书,却一个字也不认识了。
安普沉默着不说话。
我抬头看他,他俯着身子,眼睛就在我面前,我几乎没有过直直地看进别人眸子的经验,他的眼珠儿很黑,黑中带紫,很奇怪的颜色,我脑子里已经想不到别的,就一直想着他眼睛的颜色,想着要用什么颜料才调得出来呢?
他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
“这些百合要用丝带束起来吧?”
我看到玉儿抱着一捧白色百合走进来,他本来就皮肤白皙,娇嫩的百合花映着他的脸,如玉如脂,衬得一双眸子如一汪幽潭,温柔,平静,却深不见底,我又看到了他那种带着异样的笑,一阵风吹过,我身上一寒,颤抖了一下。
安普摸摸我的脸,说:“怎么了?这么凉!”
“我身上总是这样,不是吗?跟我父亲一样,是冷血系的人。”我笑笑。
他歪着脑袋端详我半天,说:“你最近笑得比以前多了,也自然多了,刚见你的时候你几乎不会笑,现在这样很好看!”
我看着他,心想这个人大概不知道他自己有多美,才会说我好看,我又看看玉儿,说:“花面交相映,花更输人一段灵气。”
玉儿听我这么说,似乎难为情,脸颊微微红了,煞是娇艳动人,我看着心里也是一动,这么美的人就在身边他却总说我好看,岂不是眼睛昏花了吗?
安普这时才看玉儿,笑着说:“不用束了,都是自己家的人,待会儿拿给她,经一下手也就给下人拿去插了。”
玉儿答应了,招呼无儿一起收拾那些花,把碎枝叶煎掉,将花茎修得光滑,以免划了小姐的手,安普坐在我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他也不太说雁笙的事,只说她是个性子古怪的人,对美丽的事物有种偏执的追求,当年就是见到安普的母亲美貌,就相信德国真的都是美人,执意去了德国,结果大失所望。
“想也知道,什么地方都有美丽的人,也有丑陋的人,她那种偏执简直可笑,不过,她在那里倒真的遇到了一个中意的男人,未经伯父同意就在德国结了婚。”安普冷笑,他似乎对雁笙,对那个英俊的男人都没有好感。

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说:“她是不该把这个男人带回来的。”
“唔?”
安普笑着说:“没听说过红颜祸水吗?不只是女人,太漂亮的男人也往往会带来不幸。”
我失笑,说:“那你岂不是大不吉的人?”
他也笑,说:“说不定是哦。”
正在这时,管家锦伯进了院子,说:“大小姐到了。”
雁笙和一个长相英俊的外国人一起走进来。
当我看到那个雁笙时,一时间呆了,有惊讶,也有恐惧。
浓密的黑发,鹅卵脸盘,秀雅的五官,如同刚刚绽放的花朵,娇嫩,清新,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她美得如同月桂女神——正是那个在如花年纪香消玉陨的沈雁秋!
安普似乎在等待我的这种反应,得逞地笑着说:“她是雁秋的孪生姐姐。”
我‘哦’了一声,仍旧怔怔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满心疑惑。
站在她身边的男子是典型而且英俊的日耳曼人,身材高大匀称,五官英挺,金发碧眼,眼睛仿佛地中海的海水,湛蓝,清澈,却望不到底,他走路的姿势很优美,像一只散步的豹子,注视着猎物,伺机而动。
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害怕,身不由己地往后靠了靠,安普拉着我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旋即放开,我的手上残留他的温暖,那温暖叫我安心。
他们走过来,雁笙微微笑着,跟安普打了招呼,目光迅速扫过玉儿,无儿,然后是我,她疑惑地停了一下,说:“这位是——?”
“我的朋友,朝夕雾。”
她点点头,对我说:“你好,我是沈雁笙,雁止的堂妹,你能来作客,我很高兴。”
她伸出手来,我握了下她的指尖,立即放开了,她的手冰冷得可怕,我却放心了,我吻过雁秋的手,她的手温暖柔软,跟这如冰一样的女子不同,她是个火一般燃烧的女子。
“这是我的丈夫,MorsAdam,你们可以叫他摩尔斯。”
摩尔斯笑着点点头,姿态优雅,他的言行举止内敛沉稳毫无可以指摘的地方,虽然不甚温和,却始终带着丝笑意,可面对他我就是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尤其当我与他目光相接的刹那,只觉得那幽蓝的眸子仿佛燃着冰焰,萧冷得可怕,无儿在我身后抓紧了我的衣服,她被吓坏了,我往边上靠了靠,挡着这个比我瘦小许多的小人儿。
我隐约地觉得这个人将会给这里带来不可预知且不可阻挡的改变,他的出现似乎有那么一丝宿命的意味。而我似乎无法逃开这种宿命的纠缠,看着摩尔斯远去的背影我竟忽然有了这种可怕认知。
无儿轻轻碰了下我的手,我回头看她,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眼神涣散,呆呆地看了我半晌,说:“夕雾少爷离那个人远一点儿。”
无儿是个很敏感的人,仿佛总能看到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始终相信她对我说的那些奇怪而且缥缈的事物,她这么说是看到我跟摩尔斯的某些未来吗?我没问,隐约地有种逃避的意味,笑着安抚她:“我跟他不会有什么瓜葛,不需要担心。”
无儿看看我,似乎还有话说,但看了眼安普,只说:“夕雾少爷给我的花,无儿还没收拾好,现在就去收拾。”
无儿匆匆进去了,院子里一时寂静起来。
我想了一下,对安普说:“那个摩尔斯看起来有点可怕,你不要太接近他。”
“你怎么好的不学,去学无儿的神神叨叨,”安普笑着从旁边环抱住我,磨蹭着我的脸颊,说:“相貌英俊,跟雁笙倒是很般配的一对。”
“雁笙小姐……”我心里疑惑,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一边顺从着他的亲吻,一边说:“能不能答应我,离他们远点儿?”
“摩尔斯是有点气场太强了点儿,你不喜欢他可以理解,雁笙却是个温柔的女子,相信我,你会喜欢她的。”安普始终不太听我说话,嘴唇不安份地沿着领口吻下去,我微微推开他,说:“你没有认真听我说话,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我是真的担心你。”
“我知道你担心,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不会出什么问题。”安普笑着拿起我看了一早上的书,随便翻了几页,说:“这几天就想跟你说,不要看太多侦探小说,疑神疑鬼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这山上清幽干净对你休养身体有好处,我不想看你为了这些无聊的东西弄坏了身体。”
我把书从他手里夺过来,脸上有点发烫,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我平日里没事,拿来消遣罢了,可被他这么说,我却有点难为情,尤其是他那种轻蔑的语气,玩世不恭的笑,让我有被侮辱的感觉,不由得羞怒起来。
我挺直了腰,态度生硬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会好好休养,一直到我离开这里,都不会再过问你的事情,你大可放心。”
我说完,转身走回房间。
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我情绪激动,身体有点发抖,腿部僵硬,另一方面,我希望他能叫住我,跟我和解,我并不想跟他别扭,只是他冒犯了我的尊严,我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只要他说一句软话,我就会跟他和解。
但他没出声,我一直没回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却感觉背后有两道目光直直地望着我,滚烫,滚烫,好象要烧出两个洞来。
我觉得浑身滚烫,腿上发软,勉强支持走回了房间,关上门,靠在门上,身体缓缓地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我从门缝望出去,院子里一片寂静,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我笑了,笑出声来,我很少听到自己的笑声,我从前很少笑,笑也是无声的,如今听到,陌生,遥远,仿佛哭泣。
这是何苦?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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