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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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普的精神特别好,紫黑色的眸子像能滴出水来,水灵极了,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透明的玉石一般,摸上去却暖暖的,软软的,笑声特别清朗,动听。
我笑着,说他像一个终于回到山林的猛兽,精神焕发。
他怔了一下,忽然说:“如果我是,你会怕吗?”
他没来由的问题,叫我哭笑不得,如果他是猛兽,也是最美丽的豹子,有华丽的皮毛,高贵的眼神,还有性感撩人的姿态,叫人仿佛醉酒一般难以抗拒。
我这么想着,却没说出来,他说过就忘了,也没再提起。
那时我们坐在后花园的凉亭,安普吩咐玉儿去沏茶来,玉儿去了,我看着他灵巧的身影在假山假石中穿梭,没了踪影。
我站在凉亭的栏杆上,翘首往后山看,这个庄园依山而建,出了庄园便是山坡,山坡地势平缓,坡行几十米,便是陡峭山崖,崖壁峻峭,如刀劈剑削,难以攀爬,山上植被丰富,古树参天,藤牵绳绕,一眼望过去,只见葱翠一片,可到了那悬崖却寸草不生,光秃秃直升而上,很是雄壮,若是夜晚,必定有些可怕。
安普扶着我的腿,说:“玉儿在的时候你就文静又柔弱,现在没人了却做出这么危险的事,还真是孩子气。”
我笑着往下看,凉亭建在山石突起处,下面是一个深潭,池水碧绿,孳生着各种菌类生物,不很透彻,却还养着几条红色小鲤鱼,看来这潭也是活水,小鲤鱼时上时下,万翠之中一点红,非常醒目,漂亮。
我几乎是坐在安普肩上,指着远处后山,说:“能去爬那座山吗?”
我喜欢这样的姿势,让我想起来很小的时候,黑泽也曾经把我放在肩膀上,走在海边温润的风里,父亲走在旁边,给我捡沙滩上的贝壳,那时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人似乎总是这样的,如果幸福就觉得再没有人比自己更幸福,若是不幸,也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不幸了。
安普笑笑,说:“从这里没有上山的路,可以走庄外的山麓上去。”
“哪天去山上看看吧,从那里俯瞰这个庄园一定美不胜收!”
他拍拍我的腰,玩笑着说:“要去你也要先下来吧,我的肩膀可吃不消你这么大一个人。”
我一时好玩,说:“我跳起来,你能接到我吗?”我并没真的要跳,只是做出个跳跃的样子,脚尖踮起,却瞥见了山林掩映中那一点红色瓦片,吃惊之中把什么都忘了,等我省过神来,已经跌在安普的怀里,他跌在地上,却把我紧紧抱在怀里,问我有没有受伤。
我有点感动,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会不会有人全心全意地保护我,就像黑泽保护父亲那样,值得信赖,而眼前的这个人也许并不值得信赖,但至少我知道他在这一刻想要保护我,不管他出自什么样的用心,我都很珍惜。
我捧着他的手,他的手白皙漂亮,像白玉雕出来的一样,如今却班驳着血痕,虽然只是擦破了皮,在那么无瑕的手上却有点触目惊心。
他笑笑,说没什么,小伤而已。
我把嘴凑在他的手上,慢慢舔那些伤口,嘴里一股铁锈味道,却很温暖,伤口里沾着沙砾灰尘,我一合上牙齿,就能听到‘咯吱’‘咯吱’地响声,但我一点也不在乎,只想把那伤口舔干净,让它像从前那般光滑,柔润。
安普似乎傻了,愣了一会儿,才托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从他手上抬起来,我低着头,不敢看他,说:“别看,很丑!”
他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过去,说:“哪里难看?”
我看他,他没有笑,却比他笑的时候更加温柔,温柔得让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融化成一滩清水,顺流而去,我怔怔地看着他,眼睛朦胧。
他‘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还真会破坏情调!”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仍旧看着他,他笑着把嘴唇贴上来,在我唇上点了一下,如同蜻蜓点过水面,我一下子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摇头叹气,把手覆在我的眼睛上,一片温暖,他笑着说:“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我把眼睛闭上,仍旧懵懂,直到他再次贴上来,柔软的舌尖抵住了我的牙齿,我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狠心咬下去,还是一拳揍过去,我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长驱而入,我的脑子‘轰隆隆’一声,仿佛大厦崩塌,仿佛闷雷响起,什么也不能思考,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一声一声响得吓人,‘扑通’‘扑通’——
我听到他在我耳朵边说:“还想哭吗?”
他轻轻咬着我的耳朵,我心里一阵**,又一阵害怕,怕他像上回那样毫不留情地咬下去,但他没咬,只是轻轻地用舌尖舔了几下。
我摇摇头,低着眼睛,不敢看他,脑子里一直想着:他吻了我,不是像吻好朋友那样,也不是吻亲人那样,不是吻宠物那样,是像吻情人一样,缠绵悱恻——
我觉得我的耳朵也开始滚烫,不敢再想下去。
他笑着说:“是啊,以后可千万不要哭了,你哭起来真的很丑!”
我狠狠瞪他一眼,刚才的柔情蜜意渐渐淡去。
他笑着看我,我看不出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看得出他在看我的嘴唇,急忙抿了下嘴唇,说:“那边山里是不是有座庙?”
他笑了,笑得‘吃吃’直响,说:“你还真是可爱!”
我瞪他,说:“可爱……”
“可爱是用在女孩子身上的,不要用在你身上!”他接了我的话,促狭地冲我眨眨眼睛,我的脸又烧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容易脸红,就像现在这个时候,他只是那么笑着看我,我就要脸红起来。
一声很重的咳嗽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玉儿捧着茶盘站在我身后,他显然站了很久了,刚才发生的事他也看到了,我脸上更烫,不知道该怎么看他的眼睛,我只敢看他的嘴唇,他的唇粉嫩小巧,唇形优美,唇角勾着笑,还是他从前的笑,一点儿没变,我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温柔,清澈,我微微放心,也许他什么也没看到。

我看看安普,他也是平常那个模样,带一但温柔,带一点轻佻,仍旧是那个让人一见就会倾心的美少年,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梦幻,我有点疑惑,但不敢说出来。
“你刚才说那个庙?”安普提起了我的话头,本来我已经忘了。
“是,刚才我踮着脚看到了,就在后山上,那里有僧人修行吗?”
安普还没说,玉儿却接了话,说:“僧人?你还是离那里远一点吧,那里可是会闹鬼的,僧人没有,僧魂倒是有的!”
安普瞅了他一眼,他就讪讪地不说话了,安普才说:“别听他胡说,都是些乡间谣传,佛院清净之地,没什么好怕的。从前家族兴盛的时候为了积阴德就起了那座庙,族里的贞妇烈女在那里守节,也有孝子贤孙为了孝道在那里念经修行为父母祈祷的,但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从我祖父年轻时就已经废置了,已经很多年没人去过了,玉儿自己也没去过,只知道道听途说,专门说了吓唬你的。”
玉儿撅着嘴儿,嘟囔着:“我才不是吓唬人,无儿也说过她见过的!”
他这句说得无心,又含糊不清,安普也没管他,我却听到了,暗暗记在心里,要去问无儿,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没什么好奇心的我会那么在乎一间废置多年的小庙,好象不把藏在它里面的秘密挖出来,就不能甘心,这种好奇心让我害怕,我想起那个好奇心害死一只猫的故事,但那种心思一旦萌发,就很难忘掉。
晚上,无儿伺候我睡觉,她在那里悄无声息地收拾床褥,我拿着本佛经躺在沙发上,但我一点也看不进去,眼睛越过经卷,扫在无儿那个瘦小的身体上,琢磨着怎么开口问她。
我走过去,伸了伸懒腰,打着呵欠,说:“今天好累,要早点睡。”说着便把手里的书随手扔在床上,无儿见了,微微笑了一下,帮我把那书收起来了。
我看着她把书整齐地放在书架上,有点失望,但她忽然说:“少爷也信佛?”
“是啊,闲时读读佛经,修身养性,你也信佛?”我知道我脸上一定带了得逞的笑,所以不敢回头看她。
无儿答应了一声,声音跟小猫儿似的。
“这附近有没有寺庙?我在这里也无事可做,可以去庙里参拜!”
“没有,最近的也要坐车一个小时,晴天时能看到那里的香烟,但走起来就远了!”
“你可不要骗我!”我停顿一下,说:“今天去后花园,雁止指了一座小庙给我看,就在你们园子后面,山坡上明明是有座庙的,虽然小了点,但进香参拜只要心诚,在哪里都是一样!你为何不说呢?”
无儿‘呀’的叫了一声,有点尖细,仿佛刺穿人的耳膜,我揉揉耳朵,心里想难怪她说话总是那么小声,原来声音高了,就成了这样。
无儿似乎很害怕,吓得脸色发青,语不成句,嘴里嘟囔着佛号‘阿弥陀佛’之类。
我看着她那个模样,心里不是滋味,我似乎真的吓到她了,我过去拍拍她,倒了杯热水给她,说:“别怕,不就是座很久没用的佛院?你不知道是正常的,我也没责怪你的意思。”
无儿看着我,紧紧捧着那个杯子,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惊疑不定地瞅着我,我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平静了,慢慢地说:“无儿知道那里,但那里是不吉的地方,无儿不想少爷去冒险,才说没有的!无儿什么也不知道,少爷什么都不要问无儿,无儿什么也没看到!”
我点点头,说:“我只是跟你玩笑,怎么把你吓得这样?”
无儿很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说:“这是不能开玩笑的!会冒犯神灵的!”她说完口里又默念佛号,双手合十拜了拜。
我只能说以后不拿这个开玩笑了,她才略略放心了。
她在我房里坐了一会儿,放下杯子就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来,说:“您可千万别去!”她那双大眼睛扑闪着恐惧,却有温柔善良的力量,我点点头,安抚地把她送了出去。
我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无儿确实看到了什么,而且是可怕的事物,她那种惊恐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可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呢?那间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他们好象都在隐瞒一些事情?这个事情到底是什么?
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对这件事的兴趣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好象磁石吸引着铁粉,那种魔力太强大了,强大到我根本无力转圜,只能任自己像风中飘絮,被那股力量卷进漩涡,不知生死,不知结局,却心里无悔——
我又想起了下午在后花园,安普吻我的那一刻,忍不住拿了镜子来,镜子里的脸潮红泛起,原本单薄苍白的嘴唇出奇地艳丽起来,眼睛迷离着奇怪的神情,任我怎么看也看不懂,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昨夜那个声音又在耳边,细细的,低低的,百转千回,柔情缠绵,我听得出声音里的情意,却不知道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像昆虫,也像小动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天,白色的地,白色的我,还有白色的他,我第一次感觉到白色也是一种恐怖,恐怖地让人窒息,我想起祖父去世时满房间的白色,当时我并不害怕,也不悲哀,但如今我却害怕,悲哀,想哭却哭不出来,憋在心里,好象要呕出来,趴在地上,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然后白色里有人拉着我的手,我看不到他的脸,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夕雾,夕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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