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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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老宅在很偏僻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山,山上树木茂密,山路蜿蜒,似乎很久没人上去过了,宅子很大,非常古老,亭台楼阁,假山假水,成片的花木扶疏,花木中间是白墙青瓦的老房子,黑紫色木门上依旧雕着古老的花纹,一眼看过去,仿佛梦回古代。
我惊诧着四处打量,看着安普,说不出话来。
他捏着我的下巴说:“小心点儿,你的口水要流出来了。”
我瞪他一眼,仍旧小心地摸摸嘴角,一片干燥。
他笑得很夸张,说:“你还真可爱!”
我说:“可爱是形容女孩子的,不要用在我身上。”
“我可不管,在这里,我想说什么都没人管得了,这里除了死人就是些无足轻重的人,除非那些死人能从坟墓里跳出来指责我!”他笑着,冷冷的,带一点邪气,跟平常的他不一样。
我心里有一丝惊慌,忍不住拉紧了他的手,他对我笑笑,拉着我往里走,说:“跟你说着玩儿,我祖父还住在这里,他年纪大了,也不喜欢出来,除了他就只有仆人,跟没人也差不多。”
我跟着他走进去,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接了行李,他生得十分俊俏,一双眼睛如墨玉一般,水灵灵地望着我笑,我说:“我自己拿就可以。”
他那么漂亮,我舍不得那双白嫩的手做粗活。
安普拉着我的手,对那男孩说:“玉儿,把行李放到我房间隔壁那间。”
玉儿答应着,安普已经拉着我往后面院子走了,他说那是他祖父住的院子,我回头看了一眼,玉儿仍旧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他见我回头,对我笑了一下,非常温柔,非常清澈,我心里有点难过,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在别人家里做仆人呢?
我跟安普说还是不要扰老人家清静了吧!
安普笑嘻嘻地说:“他虽然不喜欢见陌生人,但你是一定要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特别好看,我正在怔忡之间,就已经进了那间阴寒得有点可怕的房间,房门打开时,一阵冷冷的风伴着淡淡的草药味道从里面扑出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恐惧从心底慢悠悠地荡起来,仿佛一个无底洞,我下意识地抓紧了安普的手,他笑着握住了,说不用害怕。
他的手很温暖,很干燥,像黑泽的一样,我有点安心,却仍旧担忧。
当我看到那个沉默的老人时,很吃惊,他很瘦,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衣服飘飘荡荡,下面是嶙峋的身体,颧骨高高凸起,眼睛凹陷进去,白眼珠有点发黄,并不清晰,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从他的轮廓来看,他年轻的时候应该很英俊,但与安普却没有半丝相仿的地方。
安普向他介绍我时,他那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非常仔细,那种目光让我感觉自己好象是被剥光了衣服,肠胃一阵难受,想吐。
他似乎并不喜欢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对安普点点头,闭了眼睛,似乎冥想,更像回忆,回忆里似乎有伤痛,他那两条浓浓的白眉微微皱着,手指轻轻敲着摇椅扶手,我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跟着唱片里打拍子,一段京戏,优美动听,在这四处洋溢着古老味道的房间里回荡着,仿佛幽怨的哭泣,我心里有莫名的恐惧。
安普拉着我的手从屋里出来,外面阳光明媚,非常温暖,又是春天。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安普把我的手放在掌里捂着。
“你祖父的房间好冷,他不会生病吗?”
“他住习惯了,暖和一点反而会生病。”
我们沿着小湖走,仿佛漫无目的,我很想一直这么走下去,很怕到了终点就没了这一刻的惬意,当我们走到安普住的院子时,我知道我们走这段路的时候,我是没有目的的,安普却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做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
我身上战栗着奇怪的寒意,看着身边这个温柔的男人,却仿佛从没认识过他。
“那段戏叫什么?”
“什么?”他的心不知道飞在哪里,不然他不会听不出我说的是什么。
“你祖父房里那段。”
“《惊梦》。”
我没听过京戏,也不知道这是折什么戏,也不感兴趣,只觉得调子凄凉。
“他从前认识一个戏子,第一次见那戏子时,那戏子唱的就是这出。”
“咦?”我吃惊,再回头,安普已经进了屋子,玉儿从里面出来,笑着说:“夕雾少爷,你的房间准备好了,我带你过去。”
“你不用叫我少爷,叫我夕雾就可以。”
玉儿答应着,过来拉我的手,他的手滑腻柔软,摸在手里非常腻人,我看着他的笑脸,第二次觉得他在这里做仆人真的可惜了,这么迷人的孩子,应该被人娇宠着成长。
房间很华丽,像那个时代的绣阁,有一张红木雕花的床,床上挂着白色纱帐,纱帐上吊着荷包,荷包上绣着美丽的花纹,我摸着那个荷包,说:“这个是谁绣的?”

玉儿怔了一下,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很久以前住这屋子的小姐留下的吧?”
荷包是白色的,绣着红色的梅花,枝子是黑色的,花木扶疏,针脚细密,十分漂亮,不难想象出当年做这个绣功的女子是怎样的才貌,怎样的情思。
我摸着荷包怔怔发呆,有人碰了碰我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像一只流浪的小动物舔主人的脚,我回头,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非常瘦小,脸色苍白,头发黄黄的很稀疏,看起来好象营养不良,她长得不是很好看,脸上还有些雀斑,但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太瘦小的缘故,看起来像一只兔子长了一双牛的眼睛,不能说不好看,但有点古怪。
她用那双惶恐的眼睛望着我,怯懦地说:“雁止少爷叫我过来伺候夕雾少爷。”
她说话声音很小,要仔细听,才听得清楚。
我对她笑笑,问她玉儿呢?
她说玉儿被雁止少爷叫去了。
她回答时微微低着头,但我看到她的脸颊上晕出很淡的红色,一闪即过,我心里笑,她大概是喜欢着那两人中的某一个吧?会是哪一个呢?我下意识地希望是玉儿。
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叫无儿。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却不肯说了。
后来问了玉儿我才知道她是被抛弃在庄园外面的,什么也没有,连名字也没有,当时刚刚七岁的雁迟少爷玩笑着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也就一直叫着,反正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弃儿,也不招人喜欢,并没有人想到去给她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我看着这个瘦小得像只小兔子的女孩子忙来忙去,给我收拾房间,几乎不发出声音,连呼吸也是浅浅的,像几丝弱弱的风,真像极了她的名字,无儿,无儿,当真是什么也没有,如果她死了,怕是连记得她在这个世上活过的人也没有吧?
我躺在床上胡乱地想着,安普没来看我,我问无儿,她说雁止少爷有事,但我追问什么事,她却不肯说了,我再问,她就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好象要被我吓哭了,我也不敢问了,吃了饭就在房间里看书,我知道我在等待,但他一直没来,我迷迷糊糊地在沙发上睡着了,醒过来时我身上盖了床毯子,大概是无儿帮我盖的,我一向浅眠,也只有她才不会把我吵醒,像只双脚生了肉垫儿的小猫儿。
房间里很黑,我也不知道几点了,摸索着爬上床,我却睡不着了。
隔壁传来声音,似乎遥远,似乎很近,那个声音很奇怪,像是某种小动物的叫声,低低的,细细的,似乎痛苦,又似乎快乐,声音持续了很久,好象一直没停过似的,等我睁开眼时,已是天亮,脑子里却还残存着夜里的那种叫声,绵绵不绝。
无儿进来收拾房间,我问她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她摇摇头,说没有,问我听到了什么。
我摇摇头,走进了盥洗室。
也许是我做梦吧!我也浑没放在心上。
安普走进来时,我正在刷牙,我习惯性地闭着眼睛养神,因为贫血,早上总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他从后面把我抱住了,下巴蹭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我心里竟出奇舒畅,觉得昨晚对他的怨言都烟消云散了。
他跟我道早安,声音低沉,有点沙哑,却十分好听,我心里轻轻一动,仿佛有只小船儿在水里飘荡,无边。
我把他推开,说挡着我刷牙了。
他笑嘻嘻地在我脖子上亲了一下,说能在早上醒来就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说完就出去了。
我只觉得‘腾’地一声,整个人烧起来,连手指都微微颤抖,牙缸里的水溢了出来。
镜子里映着我的模样,我一向很少照镜子,因为知道自己并不好看,可如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
镜子里的少年皮肤苍白,却浅浅地晕出淡淡的绯色,眉眼轻淡,浅青色的眼珠仿佛蒙了一层细纱,朦胧,但并不像从前那般涣散无神,反而有种迷雾般的姿态。
这个人似乎不是我,却又明明是我。
熟悉,又陌生。
我看得有点出神,有人从身后推了我一下,然后是‘吃吃’的笑声。
我从镜子里看到玉儿,他倚在门上,笑着看我,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温柔,坦率,但带一点嘲弄,冷冷的,他说:“你也觉得自己长得好看?”
“唔?”我一愣,没人这么问过我,我也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问,而我该怎么回答呢?对一张你看了十五年的脸,要做出正确评价很难,我总是从别人对我的态度里猜度到自己是怎样的,而玉儿对我是什么态度,我一直没看出来。
玉儿笑了,说:“你快点儿,雁止说要带你四处看看。”
我答应了一声,他笑着出去了
我把脸浸在水里,忽然想:他叫他雁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没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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