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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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普刚刚离开,父亲就回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钢琴前弹奏那首《月光》,音节单调,有些哀伤,这回没出错。
他站在我身后听了一会儿,说:“不是不喜欢这个曲子吗?”
我回头看他,他仍旧那么优雅,那么温柔,我说:“有时候想换一下感觉。”
“刚才在门口碰到一个年轻人,是你朋友?”
“唔,我跟你说过的,安普。”
“安普?”他拧了下眉,似乎思索着什么。
“如果说沈雁止,你大概能想到。”
“沈?唔。”他点了下头,眉毛却皱得更紧了,似乎不安,但他没说出来,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完就上楼去了,他刚从母亲那里回来,每次从她那里回来,他总是显得非常疲劳,仿佛一场大战,身体上,精神上,都耗尽了力气。
黑泽却留在了客厅,坐在我身后,静静地听我弹琴。
黑泽一直跟父亲在一起,仿佛是朋友,又仿佛是亲人,无论走到哪里他们总是一起,我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我出生就已经这样了,在我出生以前也许发生过什么,但没人告诉我,每个人都很忌讳这个话题。
我问他想听什么。
他顿了一下,说:“什么都行,只要有点声音。”
他总是这样的,总要我一首一首地弹奏学过的曲子,直到我弹到厌了,累了,我先走了,他才离开,他并不喜爱音乐,他只是要留下来而已,我想这是他这么一个冷漠的男人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温存了,虽然它那么让人哭笑不得,但我很珍惜,也很感激。
我又弹了一遍《月光》,然后就信手弹些熟悉的,风卷着云纱拂在钢琴上,仿佛还残留着安普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仿佛芳草,我有点沉醉。
我忽然想起祖父经常哼唱的那支曲子,很缥缈,每当我觉得已经可以把它弹出来时,到了手下,却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杂乱音符,我并不气馁,只觉得哀伤,也许当时该他多些温暖。
我笑,只是当时已惘然吗?
我弹了几首,觉得无趣,我已经在钢琴前坐了一下午了,音符搅得我头晕。
我站起来,说:“我到外面走走。”
黑泽也站起来,说:“我陪你。”
他并不是询问,是决定。
跟黑泽一起走在春天如茵的草地上,身边是娇嫩的花朵,和煦的熏风,本来很美,可总有点别扭,黑泽这个人很不适合这么温柔的场景,叫人觉得好笑。
他好象有话跟我说,但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总是绕着圈子说些不太有用的话,他并不善于说话,我也不善于说话,如果当时有人在偷听,一定会笑这两人是痴人说痴人对,全无章法。
在我们绕着小花园走了两圈半时,他终于说:“那个年轻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单纯,你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吧!”
我说:“父亲跟你都认识他,是吗?”
他点点头,说:“跟沈家的人有牵扯对你不是件好事,而且……”他顿住了。
“而且,最近沈家死了一位小姐,是吗?”
他惊诧地看了我一眼,说是的。
“只是为情而自杀的女孩子,在这个城市并不稀奇,不是吗?”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想措辞,说:“并不是自杀这么简单,这中间牵涉太多,如果你不极早划清界限,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他这话说得极为慎重,漆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想了一下,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我说完,转身就走了,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叹气,很重,很重。
我不想跟他解释什么,就算我说了,他也不能理解,也许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一刻会那么坚定地拒绝黑泽的好意,那想必也是父亲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坐了一夜,难以入眠,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彩毯,毯上绣着很古老的神话,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故事,只觉得他们很美,那种过分的艳丽叫人从骨子里生出恐惧来,我总是想到杜鹃的啼血,望帝的绝望——
我的梦里也一片血红,红色中一双黑色的眸子痴痴地望着我,仿佛望着纠缠了几生几世的恋人,又温柔,又哀怨,仿佛鬼魂,但我并不害怕,我觉得它美极了,我自己没有那么乌黑明亮的眼睛,所以总是羡慕拥有它的人。
等我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我摸了摸身子下面,一片潮湿,脸上‘腾’一下烧烫起来。
我一向很少发生这样的事,虽然早已到了青春期,可我似乎在这方面发育尤其晚,我想起梦里望着我的那双眼睛,那么清澈,那么黑白分明,仿佛有水在流动,很温柔,很缠绵,我心里又一阵激动,慌忙止了幻想,我有点难为情,竟然只为了一双眼睛就激动到这个地步,真是可笑,而且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虽然美丽,却不是阴柔的。
我心里莫名地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我在盥洗室洗刷时,小兰进来收拾被褥,我从门缝里悄悄看她,她显然有点吃惊,但只有一下,她若无其事地把褥子卷了,抱着出去了,我松了口气。
我以为这件事这么过去了,却没料到这双眸子正在不远处望着我,等待着我——
两天后,安普来了,开着他那辆看起来很可怕的‘捍马’,一直开到我住的房间下面,他在下面叫我,声音大极了,我有点害怕,我觉得书房里的父亲和黑泽一定听得到,他们在等待我的回答,是答应,还是拒绝。
我站在阳台上,一眼看下去,阳光下安普像天使一样笼罩在光晕之中,他跟我招手,笑着说:“从那里跳下来,我接住你!”
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阿客琉斯,那个为了自己的爱人宁愿放弃生命的男人。
我想也没想,就真的从二楼跳了下去。
连花园的园丁也吓呆了,小兰惊叫着捂住了嘴,燕妮扶在小莲身上,好象要倒了。
我当时一点恐惧也没有,我只是在想——这个人会接住我的!
安普像他说的那样接住了我,我们一起倒在了楼下的草地上,地上软软的,他笑着把我搂在了怀里,揉着我的头发,说:“你还真听话,如果我没接住你呢?”
“我一点也不怕!”我说得很坚定,第一次勇敢地望进了他的眸子,那个水晶一样清澈漂亮的眼珠儿,我一下子竟看不到它的颜色。
安普怔了一下,说:“是,我会接住你!”
他说得认真极了,仿佛誓言,我以为他会一辈子信守承诺,永远把我接在掌心,不会放开,却不知道他并不是永远有一双勇敢坚强的手,随时都可以接住我。

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抱进了房间,他说我轻得跟羽毛一样,抱起来软软的像棉花。
我喜欢被他抱着,让我感觉很真实。
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东西,又似乎更加迷茫了,心里更加害怕,梦里那双乌黑的眼珠在望着我,他在笑,温柔极了,温柔得叫我害怕,害怕会沉沦进去。
我抱紧了安普的脖子,嘴唇就贴在他的耳朵上,他的头发很柔软,很好闻,带着芳草般的味道,渐渐叫我沉醉——
父亲从楼上走下来,他站在楼梯中间,看上去仍旧平静,温柔,却有股罕见的威严,我自小到大没见过他这么凝重的神情,仿佛保护幼狮的雄狮,我有点想哭,第一次这么明晰地感觉到这个温柔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黑泽从他身边经过,走下来,从安普怀里把我接了过去,他的怀抱比安普更加宽广,更加坚实,是一个成熟的,有绝对力量保护别人的胸膛,我有点知道安普不能如他保护父亲那样保护我,但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晃即过。
父亲把安普叫进书房去了,他叫他沈先生。
安普对我眨眨眼睛,笑得非常快乐,将我的所有忧虑都打消了。
我跟黑泽一起坐在客厅里,无话可说,他拿了碘酒给我擦洗伤口,刚才我从楼上跳下来,腿擦在墙上,只破了一点皮,渗出血来,黑泽的动作很轻柔,跟他的神情很不像,他不常笑,总是冷冰冰的,但我知道他有一颗比父亲更加温柔的心,他就是因为太温柔了,才会受那么多伤害,伤痕累累。
父亲跟安普进去很长时间也没有动静,我看着那扇厚重的檀木门,觉得它仿佛把我们隔在了两个世界里,我很不安,我跟安普只是隔了一道门,我就已经感觉不到他了,而无论父亲在什么地方,黑泽总是能感觉到,就像现在。
黑泽拍拍我,说:“没事的。”
我点点头,但心里的焦虑没有丝毫减弱,我看到黑泽眼里的担忧,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弹琴给你听。”
他点头,扶着我到了钢琴前。
我弹的还是《月光》,为什么选这首呢?不知道。
黑泽听得很认真,他做什么都很认真,在任何事是个非常好的帮手,我怀疑有他不会的事情吗?所以父亲常常说,公司里没有他可以正常运作,却不能没有黑泽。
其实,这个家也是一样,不能没有黑泽。
这个沉默稳重,仿佛天塌下来也可以一肩挑起的男人,在我的家里扮演着重要又模糊的角色,没有人刻意注意他,可如果没有他,人人都感到不完整。
我弹了三遍,第三遍还没完,安普就出来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笑脸依旧像天神一样,英俊,高贵。
“这回你没出错嘛。”他笑嘻嘻地跟我说话,又黑泽打招呼,仿佛跟他很熟悉,他总是能跟人很轻易地熟悉起来,黑泽却很严肃。
“父亲怎么说?”
这是我最关心的,我很想知道对于我长到这么大他见到的我的第一个朋友,父亲会说什么?是像一般的父亲那样说‘谢谢对吾郎的照顾’之类的客套话,还是别的?
安普笑嘻嘻地眨眨眼,说:“他叫我照顾你一辈子。”
他那个神情,那个语气,我一下子就红了脸,瞪了他一眼,悄悄看黑泽,他似乎没太在意这句话,只是很严肃地看着安普,他的目光凌厉,严峻,我看着有点害怕,他那个眼神让我闻到了血腥味道。
黑泽说:“希望你信守承诺。”他说完就进了书房。
安普看他进去,便伸手捏我的脸,笑着说:“你家的两个男人都很可怕,那个是温柔得可怕,这个是冷竣得可怕。”
我笑了一下,没纠正他,其实这两人的可怕跟他想的完全相反!
“父亲真的那么说的?”我转开脸,脱离他的手掌,不知道为什么,我脸上滚烫得吓人,把手摸上去,好象要在手掌里烧出一个洞来。
“当然不是,又不是嫁女儿。他不让我跟你说,你想知道去问他好了。”安普跟我挤在琴凳上,手指滑过琴键,流出一串清扬的音符。
“谁稀罕知道!”我撇了嘴,心里有点失望,失望什么呢?我不敢想。
“跟我联奏个曲子吧?跟你认识这么久,还没跟你一起弹过曲子,《花之圆舞曲》……我看你很喜欢它。”他说着拿起我的手在琴键上敲了几下,音符凌乱。
我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曲子呢?它并不是精致到叫我爱不释手的地步——
五年前,母亲曾回来过,她走之前的晚上,我最后看到她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开灯,点了很多蜡烛,灯火摇曳昏暗,父亲坐在钢琴前,弹奏的就是这个曲子,母亲和黑泽在他身后跳舞,我是那时才知道看起来那么拙朴的黑泽跳舞时竟潇洒得像个王子,母亲似乎很开心,笑得像一朵开到极艳的花,仿佛是在盛开到极点将要凋零时,捕捉了那一刹那的动人,既是华丽,也是颓败。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晚上的情景,很美,美得我忘记了呼吸,只觉得如果能一辈子看着他们该有多好,但第二天他们就那么沉默地消失了——
安普忽然停了,我看看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学的不好,这么简单的曲子也忘得七零八落吗?”
安普看着我,很忧伤,仿佛要哭了。
他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哭了?”
“咦?”我摸了下脸,湿漉漉的。
“没事,这里风大,吹得眼睛疼!”我笑了笑,可眼睛却更加迷蒙了。
安普抱着我,一直拍着我的背,像拍一个孩子,我觉得很幸福,我小时候即使哭也总是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从没有人这么抱着我哄我,双手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你说要带我去看雁秋,现在可以去吗?”
安普怔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安普说不出话来,我紧张地拉着他的手,用力盯住他的眼睛,他微微闪躲。
“我可以带你去,但你要答应我,不要脱出我的视线。”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定定地看着我,又仿佛没有看我,眼神温柔却飘忽,无法捕捉。
后来,我想过,他当时是什么意思呢,是要保护我吗?
我笑得苦极了,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于给了希望,又将希望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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