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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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安普成为这里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
我说不上喜欢他,只能说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并不排斥与这样一个人度过无聊寂寞的下午,或者夜晚,他谈吐风雅,不管对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简直怀疑这个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他表情丰富,喜欢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经意流露的幽默总叫人会心一笑。
他最神奇的地方是能一眼看出别人的需要,他在第二次来访时送给燕妮一份古老的茶点菜谱,完全是那种最风雅奢华的时代使用的,有很多秘诀是燕妮那种老太太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所以她心甘情愿地被收买了,并且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又慷慨的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至于年轻的女仆,他只要一朵新摘的玫瑰花,一句体贴的玩笑,一个小小的殷勤,就能得到她们最真诚的芳心了,要知道她们在这里能碰到的最好的年轻人除了安普,就只有我了。
他总是能给这个安静的庄园带来新鲜和活跃的气氛,其实他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足以叫每个人都感觉到上帝的恩赐就在自己身边,就像现在这个时刻。
温煦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风吹动雪青云纱,起起落落,在他身后划着优美的线条,他靠着软垫坐在地板上,慵懒得像只小猫,却漂亮得像只豹子,他微微仰着脑袋,头发向后落下,露出光洁的额头,线条柔和优美,脖子纤细白皙,整个人仿佛汉白玉的雕塑,捕捉了那一瞬间的寂静。
音乐舒缓,轻柔,仿佛月光温柔地落下来,又仿佛阿波罗为沉睡的达芙妮披上斗篷,生怕吵醒了她的美梦。
宁静得过分了,我有点忐忑,这么亲密的气氛让我感到尴尬,抬头看他一眼,他的嘴唇微微弯起,温柔如水,心中一动,手下就滑错一个音符,我叹了口气,这是第几次了?
“第九次了!《月光》算是很简单的曲子,没什么华丽的花音,你竟然也会弹错,真不像你了。”安普转过头来看我,笑着,眼睛里有一丝捉弄。
“我本来就弹得不好,你知道,我对贝多芬不太感兴趣。”我无所谓地撇了嘴角,我确实不喜欢这个曲子,若不是安普要我弹,我也许根本不会想起曾经学过这支曲子。
它太萧瑟了,虽然温柔,却是哀怨,忧伤,就像阿波罗的爱情。
他学着我撇嘴,神情却比我丰富得多,非常可爱。
“你明明总是装得那么不可一世地高傲,别人从你眼前走过,你连看也不会看一眼,这样的你却总会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真让人着迷,你可要小心了,不能让我迷上你,若有一天我迷恋你到非得到不可的地步,我可救不了你。”他趴在琴盖上,一双宝石一样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那种专注又认真的眼神让我害怕,他总是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做出令人遐想的暧昧行为,真正的含义却始终迷离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后,就像塔罗一样,叫人着迷,又害怕。
我把手从钢琴上拿开,音乐戛然而止,空气忽然安静得突兀,不适应的耳朵里还回荡着凌乱的音符。
“我既不高傲,也不可爱,你一定是搞错了什么。”我站起来,背对着他往外走,说,“我跟你完美的人生不一样,我长得不漂亮,也不受欢迎,胆怯又笨拙,什么都不会,连温柔地对人微笑也做不了,只能让人误会我是高傲自负。我只能坐在这里弹钢琴,幻想一个人流浪的事,但我知道我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就是这个庄园,我虽然是它的主人,它也同样是我的主人,dominus,你知道,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说得很平静,我摸着自己的心脏,它跳动得平稳缓慢,但我知道它仿佛将要哭泣。
我静静地站在窗口,风吹着云纱在我身上飘来荡去,像一双温柔的手,有着温暖柔软的掌心,带着花蕾的清馨,它在抚慰我,但它毫无办法,当一个人忧伤的时候,无论外界给他多么大的抚慰,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站着,吹着风,等待着——
有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我,就像我多次想象的那样,只不过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双纤细的涂着蔻丹的手,还有温柔的长头发和香水味道。
安普的下巴在我肩膀上磨蹭着,痒痒的,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养的一只宠物,一只小兔子,但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上了某个餐桌。
“痒!”我缩了下肩膀,没躲,我已经适应他动不动就黏上来的习惯,甚至有点喜欢他身上清爽的味道,喜欢身上沾染他的气息直到夜里睡去仍旧不散,仿佛他就在我身边。
这样似乎有点奇怪,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两个朋友之间并不都是这么亲昵的,在他之前我没有过特别亲昵的朋友,我以为所有关系亲密的朋友都像我们这样,我不知道那时我们身体的亲密已经逾越了那一层禁忌。

他停下动作,笑着说:“你若对每个人都笑起来,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是啊,丑人不要多做怪嘛。”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的脸丑?虽然这样看算不上美,倒也没你说的那么丑,”他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扭向他,仔细看了看,仿佛很认真地点头,“除去让人不爽的尖锐和高傲之外,算是标致。”
“上回我对你那个堂妹笑了一下,她好象被我吓到了。”
“唔……雁秋那是惊艳,她说你那一笑漂亮得像个妖精,这个形容词是不太好,但也就是那个意思。你没发现最近盯着你看的女孩子多了吗?她们都是听了雁秋的话,在等着看你那‘妖孽’的一笑,不过你可真让她们失望啊!”他耸耸肩,似乎为那些女孩子惋惜,又似乎为这种结果感到满意。
我并不相信他,他总是说一些善意的谎言,我可以接受他的好意,无所谓真的假的。至少这个人肯花心思说谎话使我高兴,当一个人在你身上花心思的时候,不管是真是假,都足以珍惜了。
很久以后,当我再回想这个时刻,我不得不承认,我也许只是故意发脾气,只是想要人来安慰我,像哭闹的小孩子所需要的一样。
我一直以为我是不会撒娇的,但其实这个是每个人天生的,只是要看有没有人给他一个发现的机会,和那个包容的怀抱。
“雁秋啊,已经很久没见到了啊!”我还记得她那天晚上美丽纯洁的模样,仿佛仙子。
“唔,怕是见不到了。”
“咦?”
“她死了,上个星期的事。”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平静温柔,带着他特有的呢喃。
“死……了!”我的脑子‘嗡’一声,像是炸开了!
我的唇上仿佛还留着她手背上的温暖,耳朵边还响着她柔美的声音,还有她在月光下好象染着圣洁的身体,现在已经冰冷了,也许已经化成了骨灰,再也不见生前的美丽。
“你……怎么没……没告诉我?”
我疑惑地看着安普那张平静温柔的脸,不由得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没什么,人不都是要死去吗?你和我也总有一天要死!”安普耸耸肩,俊俏的脸上挂着温存的笑容,却从那张漂亮的嘴唇里说出死亡的字眼。
我张了张嘴,想责备他的冷漠,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连自己的祖父死去都可以‘松了一口气’,还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呢?笑死人了!
“怎么死的?”
“自杀,吞金。”
“唔……”我不知道我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安慰他几句,虽然他看起来好极了,根本不需要安慰。
“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得不到那个人,又舍不得伤害他,干脆自杀……她啊,其实是个刚烈的女子,也是我最疼爱的一个堂妹。”
安普低着头,看不到眼睛,虽然还是很温柔,但我知道他心里的哀伤,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很轻,很克制,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还是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手心柔软,却冰凉冰凉,我把它捂在手里,但我的手比他的还要凉,即使握得再紧,还是不能生出温暖来,等待着彻底冰冻——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那个人呢?
他愣了一下,“啊?”了一声。
“雁秋小姐爱着的那个人。”
“不知道。大概在某个角落等死,或者已经死了,开始腐烂了。”
他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好象是叙述,真实。
我吓了一跳,推了推他,说:“你有病啊!”
我说完,自己就愣了,我竟然说了这种话,还用了这种语气,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只希望安普没听到。
安普不出所料地嘻嘻笑着,说:“啊,啊,逮到了啊,你完了,你竟然出口骂人啊!”
我无所谓地撇了下嘴,没回应他。
“已经下葬了吗?”
“唔,葬在祖坟,你若想看我带你去也可!”
“好。”
安普半天没说话,我看他,他正直直地望着我,眉眼带愁,又似乎有些笑,见我看他,便笑道:“这么看你也不是很丑嘛。”
我撇了嘴,知道他又是想作弄人。
“你再给我弹个曲子吧?”安普拉着我走到钢琴旁,他仍旧靠在一旁。
我点点头,勉强弹了一曲,听到有人死去的消息,而且是一个花朵般娇艳的女孩子,我并没有什么心情弄音乐什么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安普能那么平静,用温柔的声音说着‘她是我最疼爱的堂妹’,却对她的死如此漠然。
他在想什么,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只是我对他知道的太少——
那天他走的时候说他安排好了就来找我,要回祖宅并不是随意的事情。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他那个家庭是什么样的,等到那天我真正看到时,我不能相信这样的他是来自这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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