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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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他。
我一向不是勤于社交的人,我的社交活动局限在一个安全而简单的圈子里,在这个圈子里都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我并且不在乎我是否冷漠是否笑脸迎人的那些人,从他们的谈话里我知道安普生病了,好象是感冒引起的轻度肺炎。
我心里没什么特别感觉,虽然他感冒想必是因为我把他推进了水里,但他若不是娇生惯养的身子也不会在春天里泡了水就会受凉,虽然我也承认那种夜晚的游泳池真的很冷,但他如果肯好好养病也就不会病得那么重,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这么跟自己说,我也这么相信着,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愧疚感,还有一点点的希望,希望什么呢,模模糊糊地想不清楚。
他来拜访我家的时候,我正躺在阳光下看书,其实没看什么书,就是在想些事情,想着我如果有一天我一个人流落荒岛该怎么生活,比如会遇到那些动物,怎么跟它们和平相处,我还翻阅了一些书,看哪些野生果实可以吃,那些有毒,佣人来跟我说有人到访时,我正在想我也许会跟鲁宾逊一样碰上一个和‘星期五’一样可爱的仆人,我可以教他写字给他讲故事来打发时间。
我的幻想给打断了,有点不高兴。
小兰是个温柔沉默的姑娘,她知道怎么躲避我不悦的目光,她低着头,微微笑着说:“他说是少爷的朋友,叫安普。”
她显然很吃惊竟然有人自称是我的朋友前来拜访,从她平静的眼角露出好奇的目光来,她想看我听到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说实话,我也吃了一惊,比他的来访更叫人吃惊的是他自称是我的朋友,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跟他跳过半支舞,踩坏了他一双皮鞋,然后因为他的玩笑就把他推进游泳池,害得他在床上病了半个月,这样的人他还能作为朋友登门拜访,他的气度和作风真是优雅得叫人吃惊。
这个人倒有些意思,我这么想着,就表现得好象安普真的是我的朋友,我已经等了他很久了,说:“把他请到这里来吧。帮他准备一杯咖啡,燕妮的红茶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的。”
其实倒不是我多么了解他的口味,而是燕妮的红茶真的会把人的胃口倒得一点也不剩,她有很好的中餐厨艺,甚至连厨师都要请教她一些问题,但她对西茶点真的一窍不通,过去几十年里她从没想过要办西式茶会,因为这个人丁不兴盛的家里从没有人需要这么做过。
我很后悔前几天跟她提起司徒家的红茶,我只是说了一句,他们的红茶很好喝。
因为她一直追问我在司徒家怎么样,我对那里的人完全没有好感,所以就把赞美放在了他们的红茶上,那次的茶点的确很好,听说他们是请了城中最出名的茶点师傅。
燕妮从那天起就一直在学习做茶点,她总是这样,听风就是雨,我喜欢什么她就往我心意里做,我小时候跟祖父一起生活时,会那么温柔地宠爱的我就只有她,所以她做得再难吃,我也只是笑着吃下去,说:“很好。”然后胃里翻搅得难受。
我正胡思乱想着,小兰带着安普来了。
他走在小兰身边,微微倾着身子跟小兰说话,动作亲昵却不猥亵,风度优雅,小兰温和地笑着跟他说话,她很少跟陌生的男人说笑,我心里冷笑,这个人果然很会讨好人。
他清瘦不少,上次见时微微圆润的脸庞已经不见了,却无损于他的美貌,不但没让他看起来病容憔悴,反而增添了几分俊俏,叫人赞叹他脸部线条的干净利落,如果说从前他的容貌有点接近于女性的娇美,那么如今更接近男性的英俊了。
我心里莫名地叹气,漂亮的人怎么都漂亮,美貌无法损伤,安普就是这种人,即使把他挫骨扬灰,随风而起的骨灰也一定美得像云卷云舒!
小兰把他带到玻璃温室门口就走了,他站在门口没进来,身体倚在门框上,慵懒得像只小猫,金黄的头发柔软温暖,笑盈盈地看着我,好象在等待什么,他果然是只波斯猫,连眼睛都是一样的迷人。
我这样想着,没站起来迎接他,我一点也不介意在他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偏执任性,并且潜意识地觉得一旦我在他面前做出低姿态,那么他将会高得让我不可企及。
“对不起,我最近有些受凉,刚吃了药身上没什么力气,你到这边坐吧。”我说着有些无力地闭上眼睛,我是第一次说谎话,说得很顺溜,从前没有人需要我花心思说谎话应付,作为第一人他该为此感到荣幸。
他走到我身后,说:“难道也有人给你洗了冷水澡?那可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啊。”

他笑着揶揄我,伏在我头顶上,气息喷在我额头上,还是那么热,我别开脑袋,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愣了一下,说:“你对待客人总是这么没有礼貌吗?”
我无所谓地哼了两声,没说话,我一点也不想跟他解释,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这般任性,微微眯上了眼睛,阳光太温暖了,让我忍不住就想睡觉。
我听到他的笑声就在我耳朵边上,我下意识地躲,但没躲开,他咬住了我的耳朵,很轻,用嘴唇含着,我心里害怕,不知道他又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到身后传来嘈杂,‘稀里哗啦’,杯盘落地,然后是小兰的道歉,快速收拾了东西,匆匆就走了,我根本不用回头看就能想到她那张白净的脸上是怎么惊诧的表情,她一向沉稳的脚步都零散了。
我笑笑,说:“怎么办?她一定以为我跟你有不正常的关系,如果让我父亲知道,我会很困扰的。”
父亲会温柔地抚摩着我的脸,忧伤地看着我,说实话,更多时候我情愿他打我或骂我一顿,而不是那么温柔地对待我的任何无理任性,我已经渐渐明白父亲的温柔是卡在人脖子上的一条绳索,攸关生死,比什么武器都要有用,父亲其实真的是很聪明的人。
他太聪明了,所以才会那么忧伤,越是温柔,就越是忧伤,也就越发让人无法拒绝。
安普微微喘息,重重地撞击我的耳膜,我心里跟着酸酸的软软的,仿佛融化一般,倒塌,无法挽回。
“我就是喜欢看你笑,想看你这么一张尖刻高傲的脸笑得最动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每多见你一次,就更想多看一点。我想看到被精心保护着长大的人究竟能任性胡为到什么程度,包括不守礼教离经叛道……”他温热的舌舔着我的耳垂,气息喷进我的脖子里,痒痒的,热热的,一路传遍全身,连指头也无力抬动的酸软。
我哑然失笑,原来是我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惹怒了他!我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若知道,我一定不会对他笑的,我会一直到他死都不笑,宁愿去把我的笑神经挑断!那么,这个人到死都会惦记着这世上还曾经有个人没对他笑过,那么我也就不算寂寞了!总算有人惦记着我了!
“你真是不专心。”他笑着说,觉得耳朵一紧,刺痛,忍不住怪叫出声,他似乎很满意,放开我的耳朵,又加了一句,“雁秋后来一直说你简直就是妖孽,笑与不笑完全是两个人。”
我冷笑一下,无话可说。那位小姐看起来那么斯文漂亮,怎么说出话来这么难听?妖孽,我就是长得不好看,也不会如妖怪一样丑陋吧?这一家兄妹果然是基因相似,作风古怪得很。
我摸了下耳朵,流血了。
“你是猫吗?或者是狗?”我瞪他一眼。
“只要是惹人疼爱的宠物,我无所谓。”他笑嘻嘻地眨眨眼睛,那副无辜又可爱的模样叫人从心里就难以怨恨他。
我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血流得不多,但止血很慢,断断续续地流出来,很是麻烦。
“需要消毒,包扎一下吧?”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咬得这么严重,有点自责。
我摇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出来,说:“是啊,还要打狂犬疫苗,弄不好会疯掉的。”
他竟没反驳我,呆呆地看着我,眼神柔和,却看不出含义,我心里有点发毛,怕他又要扑上来咬人,或者别的什么,不过他没什么动作。
“你笑起来好多了,你的下巴太尖了,嘴唇太薄了,鼻子也太细,不笑会给人一种尖锐刻薄,难以接近的感觉,”他捏着我的下巴,说,“还有你的眉毛,挑得太高了,高傲!还有你的眼睛……”
我扭了脸,挣开他的手,说:“你还是先去照镜子挑自己的毛病吧。”
“可是我的脸上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然你来挑,好不好?”他蹲在我身边,拧着眉毛说得很认真,很可爱,看得出是故意撒娇。
我恩哼两声,没太理会他,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撒娇,潜意识里有种嫉妒,厌烦别人对我索取温柔的回报。
他托着腮看我,忽然露齿一笑,说:“刚才真想把你的耳朵咬下来,至少咬个豁口出来,看你会是什么表情,想想都很有趣。”
我皱着眉毛睨了他一眼,这个人明明长着一张比天使还要漂亮的脸,脑子里却好像从不缺乏邪恶的念头,虽然无伤大雅,却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慌。
——恶魔——
这个词从我脑海一划而过,我自己都要嘲笑自己了,眼前这个人干净清澈,顽皮可爱,不过是喜欢作弄人,如何称得上恶魔?
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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