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叫夕雾。
我母亲生我之前正在读紫式部的源氏物语,读到光源的儿子夕雾出世,我也降生了,母亲希望可以出生一个夕雾一样漂亮聪慧的孩子,但结果她很失望,我并不漂亮,也不聪明,长得瘦小而且苍白,笨拙而不讨人喜欢。
我母亲生下我的时候才十六岁,是个任性胡为的少女,怀孕八个月早产,产后她就患了严重的产后忧郁症,被送到法国休养,从那以后她就几乎没有回来过,过了很多年以后我又见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年轻极了,长着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她确实应该讨厌我,因为这样的她本来就不该有我这样的儿子。
我跟着年迈而且脾气古怪的祖父生活,父亲有时候来看我,他总是来去匆匆,在祖父,母亲和我之间跑来跑去,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脾气都令人无法忍受,他却从没发过脾气,总是温柔地笑,温柔地说话,仿佛他生来就只会这一种方式,他是个异类,是这个阴郁的家里唯一的一缕阳光,一丝温暖。
他们都说祖父从前也是个很温柔的人,但他的爱人,就是我祖母(很多时候爱人跟妻子并不是一个人,所以要说明这一点),死了之后,他就变得脾气乖戾,不肯跟任何人说话了,他似乎从那以后就无话可说了,也可能是没有了说话的对象,在我记忆里他就是个沉默地慢慢等待的老人,等待什么呢,我不知道。
祖母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当我母亲告诉她怀孕的消息时,她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过了六个月,我就出生了,我小时侯曾经想过是不是我造成了她的死亡呢?祖父可能也这么想,因为他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仿佛穿透的身体可以看到他那死去的爱人一样,我不喜欢他这么看我,觉得害怕极了,好象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她也正在看着我,好象要吃了我。
十岁那年,祖父终于去世了,我松了一口气。
那时我已经被送到寄宿学校读书,是我要求父亲的,我不能总是跟那样的祖父一起呆着,我觉得我们互相折磨,迟早会发疯,父亲答应了,我想他是理解我的,他虽然只是笑,拍拍我,说‘没事的’,但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我像每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一样把父亲看成天神一样,无所不能。
我走的那天,父亲拉着我跟祖父告别,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甚至在心里欢呼雀跃,终于可以有正当的理由离开他了。
祖父蹲在花园里,拿着很小的铲子给玫瑰花苗松土,动作缓慢仔细,仿佛在呵护娇嫩的爱人,他的手很瘦长,长着淡褐色的斑纹,白皙而且优雅,他嘴里很轻地哼着曲子,我跟他一起生活的时候总能听到这个曲子,那是他唯一能给我的温柔快乐的声音,很美的曲子,就像树叶从空气中滑下去或海水退潮一样,仿佛在说‘我爱你’,在向某个人告别。
我转过头去,从父亲手背上看过去,看到祖父沉默的背影,最后一次听那曲子从他嘴里滑出来,我才第一次知道其实我们也许是相爱的,可错过了。
我抬头看着父亲俊秀的脸,他仍旧那么温柔地微笑着,我想着一个词——错过——
祖父死了,我以为我可以和父亲母亲一起生活了,但那种事情并没有发生,就像童话总是在书上一样。
母亲终于回来参加祖父的葬礼,也就是这一次,我知道了她为什么有充分的理由厌弃我,她太美了,她穿了黑色的旗袍,毫无修饰,只有乌黑的头发中间别了一支小小的白花,但无损于她的美貌,依旧美得叫人窒息。
我呆呆地看她,原来这就是我的妈妈,比任何人的妈妈都要年轻,都要美丽,我感觉到心里仿佛一朵花在缓慢绽放,花香馥郁。
她摸摸我的头发,蹲下来吻我的脸,嘴里说着‘亲爱的宝贝’,她没说别的,重复了两三遍,她的嘴唇和手指都冰凉,带着很淡雅的香气,浓浓地钻进我的鼻子里,我忍住了没打出喷嚏来,我怕那样她就再也不肯抱我了,呵呵,那时我傻傻地认为她回来就不会走了,至少会带着我一起走。
她走的时候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父亲带着母亲到我房间来,他们悄悄吻了我就走了,他们以为我仍旧睡着,可门还没关上,我就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门缝里他们匆匆的背影。
我趴在窗户上望外看,外面灰蒙蒙的,雨细细的,打在脸上很温柔,但凉丝丝的,我看到他们进了黑色大轿车,车子开走了,留下了一群佣人,还有趴在二楼窗户上哭泣的我,我觉得我像一个破碎的娃娃,再也没人要了——
五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一个盛大的舞会,父亲说我应该多参加这种聚会,他总觉得我身上有太多沉默和忧郁,是他用温柔不能安抚的,所以他希望我可以结交到年轻可爱的朋友,尤其是女孩子。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了,可我是不需要这些的,我只需要那个人回到我身边,他明明知道,却装做不知道,也许是他也无能为力吧,他并不是天神。
我缩在窗帘后面,透过落地窗望着外面,院子里灯火璀璨,天空却依然是黑沉沉的蓝,月亮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可怜兮兮地缩在一角,偷眼瞧着这个世界,仿佛也在等待舞会的结束。
如果父亲知道我总是这样消磨时间,度日如年,他还会觉得他的建议是有益的吗?他会不会用他那双月光一样温柔的眼睛望着我,充满了忧郁和叹息,几乎要哭了的样子?我笑笑,他似乎是个脆弱的人,至少在感情上并不坚强。
我记得有人说过越是在热闹的人群当中越是会感觉孤单,越是看到别人的快乐,越是能看到自己的悲哀,这是谁说的呢?说的真好啊,他一定也是个寂寞的人吧?我这样想着,怔怔地出神。
这时,他出现在我面前。
他站着外面,隔着玻璃对我微笑,他长得非常美,仿佛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阿波罗,金色的头发,俊秀的脸庞,一双葡萄一样的眸子,水灵灵地转着,像要滴出水来。
他叫沈雁止。我知道他是因为在我参加的所有舞会上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他总是那颗最亮的星星,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转动,所有的芳心都随着他的一笑一颦起起落落,如此耀眼的人,是令我不敢逼视的人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掌轻轻放在玻璃上,很久也没有拿开,他看着我,好像在等待什么,我心里有一丝丝的明白,当我的手掌印上他的掌时,我的脸一下子烧烫起来,觉得自己傻极了,慌忙把手收回背后,悄悄握紧了,低着头不敢看他。
当我再抬头时,他仍旧站在那儿对我微笑,见我怔怔地瞅着他,就对我招招手,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两下,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懵然地摇摇头,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窗帘被掀开一角,他走进来,窗帘又放下。窗帘后的空间狭小而密闭,他站在我对面,我的鼻尖几乎能触到他的衣服,淡淡的香水味道充满我的鼻腔,渲染在我心里,渐渐有种迷蒙的感觉,我局促不安地往后躲了躲,身后是坚硬的玻璃,无处可躲,我说:“你……有事?”
“觉得你很有趣。”他说,我抬头看他,他笑笑地看着我,说:“我见过你很多回,为什么总是躲在角落里?”
“没什么,我不会跳舞。”我转开脸,从来没有人这么逼视着我跟我说这样的话,他的目光让我有种无所遁逃的恐惧。
“唔……”他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拉住我的手,说:“跟我来。”
“唔,不,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他的手暖暖的,软软的,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没有力气,却有叫人不想挣脱的温存。
他拉着我从窗帘后走了出来,顺着窗边走出大厅。
院子里很冷清,华丽的舞曲,喧闹的人群渐渐离得远了,繁华的灯光下是异常宁谧的空间,平静又忧伤。
我看着他,说:“为什么?”

我并不是受欢迎的人,不够俊俏的脸,不讨人喜欢的性格,甚至有时偏执得脱离我的控制,我不是那种会让人想要试图接近的人。
“不是说了,觉得你很有趣?”他仍旧那么笑着,仿佛天经地义。
我不悦地甩开他的手,‘有趣’这个词令我感到一丝羞辱,而他一再提起。
“生气了?”他歪着脑袋,脸硬是凑在我眼前,笑笑的模样竟有些可爱,我摇摇头不说话,怕我一说话就会禁不住对他微笑,我无法对他生气,这个陌生的认知让我对自己感到讨厌。
“那作为赔礼道歉——”他再次执起我的手。
“呃?”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手臂软软的,竟无法再次甩开他的手。
“听——”他嘘了一声,做出侧耳倾听的姿势。
大厅里换了舞曲,华丽流畅的音符悄悄流淌出来,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幻国度,轻盈缥缈,让人听了,忍不住要蹁跹起舞,连我也有蠢蠢欲动的感觉,我不知道是谁带来了这种新鲜的感觉,是音乐,还是别的。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觉后腰一紧,一只胳膊圈住了我的腰,我整个人往他身上靠过去,我吓了一跳,慌忙推了推他,他比我高出很多,也强壮很多,我没推动,也许是我根本没真的想推开他。我为自己这个想法更加吓了一跳。
“我喜欢这曲子,它会给人带来美妙的冲动。”他笑着眨眨眼,嘴里哼起曲子,他的声音很清扬,仿佛清水,哼唱起来极其好听。
他的舞跳得好极了,让人忍不住要跟着他一起飞旋起来,但我只是很被动地被他拉着走来走去,跳舞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乐趣,尤其是每次我都会想到教我跳舞的那个舞者,那个人长着一张妖精一样的脸,笑起来声音尖细妩媚,看人的时候总是微微眯着眼睛,从浓浓的睫毛眼角看过去,带着十分明显的撒娇与诱惑,对着那样一张脸,我几乎无法保持无动于衷,尤其当我看到他常常对我父亲露出近乎于媚惑的笑容时,我总是有甩他一记耳光的冲动。我无法克制地讨厌他,我对父亲这样说,父亲说每个人都有他的生活方式,他并没有错。但我执意地拒绝再上他的课,最终不了了之。
沈雁止的礼服上别了一朵红色的蔷薇花,小小的,已经有点枯萎,每次旋转的时候它就会轻轻地被风吹来花瓣,露出娇嫩的花心,十分动人,仿佛美丽的笑靥,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少女轻云一样的裙摆在空气中飘舞,展开,滑落,仿佛风吹动了她们的长发,优美动人。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些,不像平时那么难以接近。”
他忽然说话,声音从头顶传来,嗡嗡直响。
“咦?”
我摸摸脸,脸上凉凉的,肌肉紧绷,感觉不到在笑,大概是他看错了,或者又在戏弄人吧?我很少笑,面对陌生环境时总是神情呆呆的,这也是我不讨人喜欢的原因。
他忽然笑了,说:“你还真是可爱!”
我说:“可爱是形容女孩子的词语,不要用在我身上。”
他点头说好,笑得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不太优雅,但非常清朗,比那种刻意培养的优雅姿态更加迷人。
“你可以叫我安普。”他说,又补充一句,“我不太喜欢我的中文名字,喜欢别人这样叫我。”
安普是什么文字呢?我仔细想了下,没想起来。我的语言成绩一直都不好。
“我叫夕雾,朝夕雾。”
“很美的名字,能给你取这么美的名字,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唔。”我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心里一阵苦味翻搅上来,满嘴苦涩难受。
爱我?也许吧。我不确定,却始终都抱有一丝期待,不敢确认,唯怕绝望。
他好象没看出我有什么不对劲来,仍旧笑笑地扯着无谓的话题,其实谁能从一张总是呆滞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呢?我心里这么想着,想到了父亲的脸,他总是那么担忧地温柔地看着我,也许只有那样细腻温存的男人才看得出吧?
我心不在焉地跟着他的舞步走,我并不擅长跳舞,没有经过练习的女步更加糟糕,他被我踩的次数多得令我感到羞愧,我一直道歉,他只笑笑说没事。
我看他忍得痛苦,就跟他说还是算了,我实在不是个好舞伴,他点点头,说确实如此。
我虽然有自知之明,可被人这么说还是很不高兴,又不是我赶着你跟我跳舞!我往后缩了下,想脱离他的手臂,结束这个艰难的舞,可他并没有放手,我有点惊讶,我以为一般人在说了那句话以后,意思就是要结束。
舞曲忽然滑了一个音,进入一个华丽的小节,充满了敏捷充沛的活力,他用力握住我的腰,一连转了几个圈,我全无准备,身体被他抓着不由自主地跟着旋转,等他停下来时已经开始头晕,我身体一向不好,严重贫血,我想我这时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似乎没看出我很难过,我的脸色一向不好,总是仿佛大病初愈,他大概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我在一阵晕眩中看着他那双捉弄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星,我模糊地想:他的眼睛真的很美。
他在跟我说什么,但我听不清楚,脑子还在旋转,昏昏的,他说话时温暖的气息落在我的头发上,我身上一向很凉,跟我接触最多的父亲也是冷血系的人,我从没想过一个人的气息可以这么热,我觉得我的头发要燃烧了,我心里暗自发笑,心想果然是严重贫血了,开始担心这种不是问题的问题了。
“你的腰可真瘦,连我那最纤细的堂妹也没这么细,好象一把就能握起来!”他笑着说,真的伸开手掌量我的腰。
我吓了一跳,往后躲,慌乱地推他的手,说:“她是女孩子,跟我不一样的。”
他笑着说:“有什么不一样呢?”他的手掌握在我的腰上,煞有介事的点着头,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他在戏弄我,我看得出他眼里捉弄的目光,这本来不过是男孩子之间的小把戏,在学校里也曾有人对我这么做过,那时的我并没有生气,可是被他触碰,我心里就是没来由地窜起一把火,熊熊燃烧,无法熄灭。
我用力踩了他的脚,这回是真的用了力,他疼得跳起来,我推了他一把,他往后一仰,落进了游泳池,‘扑通’一声,我心里说不出的快乐。
然后他的堂妹出来了,她显然是出来找安普的,看到这副情景吃惊地张大了嘴,拿手掩着嘴巴,惊诧地看着我,又看看安普,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我跟他打招呼,低头吻了她的手背,她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我,她笑起来非常美,在月光下就像被阿波罗爱慕的达芙妮,她直直地看着我,完全忘记了她那完美优雅的堂兄还泡在水里。
我对她道歉,说身体不适,要先告辞。
她点点头,对我表示同情,说她看出来我的脸色很不好,希望我能好好休养,又说她希望能早点见到康复的我。
我笑笑,说多谢。她似乎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脸,让我不由得疑惑,我的脸色真的坏到足以叫她吃惊了吗?
“夕雾!”
安普叫我,我站住,回头看他,他站在水里,湿答答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完美的身躯,一张俊美的脸白得透明,包裹在金色卷发之中,衬得那双紫黑色的眸子像玛瑙一样,流离着璀璨的光华,恍如天神!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随意地站在那里,就已经足以叫看到他的每个人都爱上他!
虽然恼恨他的轻薄无礼,我还是身不由己地看得痴傻了,也许上帝真的是不公平的,对他这么慷慨,把他塑造得完美无瑕,对我却如此吝啬!
他没说什么,只是冲我眨眨眼睛,我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也好象不是很理解,我也不太在乎,我当时根本不打算跟他有任何瓜葛,一转身就走了,毫无留恋。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