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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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无儿说:“我想会家了。”
无儿看了我半晌,说:“走了也好。”
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定定地瞅着我,说:“这庄园不好,待在这里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夕雾少爷是好人,走了就不要回来。”
“无儿。”我握住她的手,迎视她的眸,“你知道什么?告诉我好吗?”
无儿忽然甩开我的手,退了一大步,警觉地看着我,说:“你不是要走了吗?为什么想知道那些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安普说得对,这里的事跟我没有半点瓜葛,我只是偶然被卷进来的一个局外人,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了解那些隐秘呢?我笑笑,说:“因为雁止是我很在意的人。”
无儿垂下眸子,想了一会儿,再抬起眼睛,仍旧是坚决地摇头,说:“那些事都是被诅咒的,这个庄园也是被诅咒的,夕雾少爷是好人,走了就别回来。”她说完,就转身走出去,任我怎么唤也不回头。
我起床到院子里找她,院子里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我走到安普门口,想了半天终究没有敲门,转身往前院走去。我觉得应该去找离大夫,心里莫名地感到焦虑,仿佛晚一刻就什么都完了。
我到沈平秋的院子找他,没有找到,却见到了沈平秋。依旧是白衣白裤,白缎面的鞋子纤尘不染,他正坐在院子里给盆栽的玉兰施肥,小心翼翼地仿佛怕碰坏了宝贝一般,我看着他,恍惚里仿佛看到多年前的祖父,那双筋脉清晰瘦长见骨的手,瘦削忧郁的脸庞。
就在我打算离开而不打扰他清静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夕雾。”
“沈老太爷。”我对他笑笑,他没说话,就那么望着我,手里的小铲里松松的泥缓缓掉落地上,他未察觉,我说:“我来找离大夫。……嗯,他不在……”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他对我招招手,让我过去,我走过去,在他脚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他也没再理我,继续给那玉兰施肥,我不敢多话,就在一旁看着,清早的阳光极其明媚,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沈平秋脸色微微润红了些,不似前两次见时那般白得吓人,看着玉兰的眼神也极柔和,这么看去就只是一位和蔼的老人,并没有那般可怕,我心里稍稍安了些,也觉得先前那般怕他竟是可笑。
“你去过那个庵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仍是低哑干涩。
“是。”
“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愿意留下来?”
“……雁止什么也没说。”
“嗯。”他轻轻扯动嘴角,似乎在笑,脸上带着‘早知如此’的表情,“你不想知道?”
我心里一动,忍不住舔了下嘴唇,说:“他们说……”
“他们说的都没用。”他冷笑了一声,看着我,说:“我可以把什么都告诉你。”
我惊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更不知他那混浊的眼珠背后又是什么样的居心,刚刚安下的心有开始忐忑,讷讷地说:“如果不方便,你不需要告诉我。”
他看着我,轻轻叹气:“我想告诉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并不一定是我,他只需要一个可以倾听的局外人。
他絮絮地说起往日之事,微微眯起的眼睛望向远处,极远极远,仿佛是我无法触及的距离。
“……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爱上一个戏子。那时候时兴捧戏子,台上是角儿,台下是玩意儿,那时我刚刚留洋回来,非常厌烦那一套,直到我见到他为止。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登台唱戏了,他在北平惹了事,也不过是几个豪客争小旦的事,那时并不希奇,后来出了人命,他就投奔到我这里来了……我第一次见他是一个将雨的清晨,他站在院子里唱戏,披着一件粉白的戏服,小小的脸儿,尖尖的下巴,一双眼睛溜溜地转着,黑漆漆的水润珠明,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听不懂的曲调,我在一旁看着,心里只觉得这人美极了,仿佛忽然开了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喜欢捧小旦。就在这时,开始下雨了,他还是在那儿慢慢地唱,我撑伞过去,问他:‘你为什么不避雨?’他说:‘小时候学戏,戏没完,走了师父要骂,就是下刀子也要唱,习惯了。’他说完了就继续唱,我就站在一边给他撑着伞,呆呆地看着他的一颦一笑,只觉得看一辈子都不够。但戏总是要唱完的。我问他叫什么名儿。他说叫柳绝玉。我又问他刚才唱的什么。他说是《游园惊梦》……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到死也没有……后来他曾在后山的庵里带发修行,所以那里叫绝玉庵。”沈平秋看着我,说:“他也曾住过你那间房,他喜欢那里,总说从那里看出去可以看到整片湖,他喜欢水。”
我呆呆地看他,脑子仿佛还没从故事里出来,想了半天,才说:“他为什么出家?他不开心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沈平秋脸色微微僵了一下,轻轻摇头,说:“他不曾说过,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离开我,却始终都选择留下来。”他看着我,说:“你与他有些像,不是脸像,是人像。”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正要再问,离大夫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一贯温雅的脸竟有些惨白,看到我只略点了下头,然后就一直看着沈平秋,却一直也没有讲话,脸色越发悲怆。
沈平秋倒还平静,只轻轻地问:“是夷川吗?”
离大夫点点头,蹲在沈平秋面前,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对不起,平秋。”
“这是命中注定,我从没想过能有侥幸的一天。”
“现在阻止还来得及。”
“随他去吧,这是我欠他的,是夷川欠他的,是沈家欠他们的。”沈平秋脸色仍然很平静,甚至有一丝丝笑意,仿佛解脱,然后轻轻拍了下老朋友的手,缓缓起身,说:“允之,这事跟你无关。……还有这位朝家的小公子,不应受到牵连,现在离开吧。”他说完就转身回屋,走得极慢,时间仿佛要定格在那一瞬间。
我隐约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见一个人,我转身往外走,却被离大夫拉住,他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说:“你会离开吗?”
他摇头,说:“我跟这个家牵扯了一辈子,这个时候我不能走。”
我说:“雁止在,我就不走。”
他微微苦笑,却终究放开我的手,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风从耳边飞过,我仿佛听到离大夫轻轻的叹息,他说:“一代,两代,三代,为何人人如此?”
我不解他的意思,也不想知道他的意思,我只想见到安普,阻止他。
我跑回凤梧院,推开安普的房门,房里没人。我返身往外跑,在门口撞上无儿,她手里抱着一捧百合,笑嘻嘻地问我:“漂亮吗?”
我点点头,说:“你见到雁止了吗?”
她歪着脑袋想了下,说:“没有,不过……刚刚听前边说,老爷死了。”
“你见到雁止,就让他在房里等我,我有话跟他说。”我急忙往前院跑,沈夷川死了,安普现在应该在那里没错。
沈夷川的院子里一片肃静,锦伯坐在门口守着,低垂着花白的脑袋,看上去有些可怜,他看到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我进去。

我刚刚走到客厅,就听到偏厅里有人争执,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听得清晰,是摩尔斯和雁笙。
摩尔斯说:“他死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这不正是你跟我结婚回到中国的原因吗?”
“我反悔了,我早就反悔了!上次计划失败我就告诉过你,行动马上停止,你跟我的约定终止!你为什么要下第二次命令?”
我吓了一跳,脚不由自主地停下。
“一切都已经布置好,现在喊停未免太晚了。”
“你现在马上离开庄园,我手上有当初的和约,我们的婚姻可以即时作废,你如果不离开我马上叫警察过来!”
“欠调教的女人,看来你并了解你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惹怒我的后果如何,不过不要紧,我可以慢慢调教,对于美人,我一向有耐性。”摩尔斯的声音始终慢悠悠的,带着一丝冷漠,一丝玩味。
“……你无耻!放开我!你不能碰我!”随即是花瓶碎裂的声音,摩尔斯轻轻笑了一声,说:“你以为我真的会对你感兴趣?亲爱的夫人,我不过想为你摘掉头上的竹叶啊……偷情可以,但偷情之后被丈夫发现,就不够高明了。”
“……我没有!”
“有没有都与我没多大关系,只要别丢掉你的体面便可。……你如果要报警,最好先弄清楚你嫁的究竟是什么人。”摩尔斯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走出偏厅,一转脸,正与我四目相对,金色的眉轻轻扬起,嘴唇斜斜地勾起,说:“你好啊,小东西?”
我心里一跳,警觉得浑身紧绷,转身想往外跑,他却比我更快了一步,笑笑地拦在我面前,说:“就这么走了,不觉得太失礼吗?”
由不得我回答,他已经欺身上前,将我紧紧逼在墙上,一只腿伸入我的两腿之间,屈起膝盖有意无意地顶在那里,我脑子里猛地闪过那日他对安普所做的事情,心里吓得厉害,紧缩着,想吐,连声音也颤抖得厉害,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别对我那样做……”
“哪样?”他仍旧笑笑的,嘴唇在我耳畔磨蹭,痒痒的,我一颗心紧紧吊在喉咙口,差点叫出声来,他捂住我的嘴,轻轻地说:“不要出声,里面有人。”他的手很熟练地解开我的衣扣,微冷的手掌顺着皮肤往下滑动,凉丝丝的,仿佛沁入心脾的寒冷,他的唇也是冷的,唯有舌是热的,火一般地燎人,我用力蜷着舌想躲开他的触碰,却只换来他愈加疯狂的肆虐,从小到大我只跟安普一人接吻过,安普是极温柔的,总是试探地循序渐进,摩尔斯却完全相反,仿佛一把熊熊烈焰要把人彻底烧尽,铺天盖地,无处躲藏。
我望着天花板,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心里一个劲想着就快完了,就快完了,越想哭得越是厉害,只觉得再继续下去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然后我看到安普站在摩尔斯背后,静静地看着,说:“摩尔斯,适可而止。”
摩尔斯勾着唇轻笑,对安普说:“我跟他之间的事跟你无关,这是另一个恩怨相报的圈。”
我看着他的笑,不知为何心脏一下子缩得紧紧的,几乎要休克,讷讷地说:“我……不认识你。”
“你不需要认识我,我认识你就可以。”摩尔斯的唇轻轻在我唇上触了一下,转身往外走,安普也跟着往外走。
我拉住安普,说:“我有话跟你说。”
安普说:“我有点事,有什么话等晚上回去再说。”
我固执地拉着他,说:“我真的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回去乖乖等我,我一会儿就回去。”
“别去,求你了,别去……我想回家,你陪我回去,好不好?咱们再也不回来,什么事也不管了,好不好?”我拉着他不放,只知道这一放手说不定就再也不能追上他,从此失去这个人了。
“我会陪你回家,你现在先回去等我。”安普笑笑,但不似从前那般明朗,有些勉强,微有苦涩。
我看着他越走越远,眼前模糊一片,心里十分清楚,我就要失去他了。
有人轻轻为我擦泪,凉丝丝的手指温柔滑腻,我抬头看去,是雁笙,她微微皱着眉,用一种几乎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我可以帮你备车,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我摇头,说:“我只想把他带走。”
雁笙轻轻摇头,说:“为什么这样执着?他值得吗?”
我说:“你为之执着的人值得吗?”
雁笙一下子怔住,半天才说:“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转身要走,却被雁笙抓住手腕,她说:“刚才我跟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我点点头,雁笙的脸色一下子灰白了许多,却也轻松了许多,神经质地笑了一下,说:“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什么也不想听。”我摇摇头,这个家族的事我看够了也听够了,看着雁笙涣散的眼神,我觉得担心又害怕,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她抓得更紧,攥得生疼,我叫了一声,说:“雁笙,你弄疼我了。”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听到我说话,嘴里喃喃道:“因为他把他关进了无为居……他把他逼疯了,他从前是多么聪明俊雅的男子……是他把我送到国外,如果不跟别的男人结婚一辈子都休想踏入沈家半步……是他逼得雁秋自杀……他……他好狠的心肠,连自己的亲生儿女也下得了狠心,却对一个完全没有沈家血缘的人那般的好……他不是好父亲,他本该死,为我们的不幸偿命,我恨他……可……可,他是我的父亲……”雁笙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低低地啜泣,很久,似乎渐渐平静,抬头看着我,说:“是我错了,是吗?我不该回来,我不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我跟他,本来就是错的。”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的错,就算没有你,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我没有骗她,这一切的发生从六十年前沈平秋第一次看到柳绝玉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历史的齿轮一经拨动,就已经没有回寰余地。
把雁笙送回去之后,我沿着湖岸往回走,经过无为居,看着那绿意盎然的风竹,那始终紧闭的门扉,我竟第一次产生了远离它的想法,既然是秘密就不要去触碰,它会把你带往未知,而我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改变。
回到凤梧院,天上忽然闷雷阵阵,乌云自北方滚滚压过来,转眼之间天地变色,望着越来越昏暗的天,我忽然觉得,也许真要变天的时候,是怎么也挡不住的,我唯一可做的,就是找回自己的位置。
我打电话回家,燕妮接的,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想跟父亲说两句话。她说父亲现在在国外,可以帮我接通那边的电话。我说没事,就是想他了,不用那么麻烦。
放下电话,我觉得心里空得难受,外面狂风暴雨,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毁灭掉一样,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忆起很多旧事,父亲,母亲,祖父,黑泽,来来回回地在我心头碾来碾去,人是清楚的,事情却是模糊的,直到凌晨才勉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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