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沈夷川没死。
但一直昏迷不醒。
离大夫说沈夷川是夹竹桃中毒,心肌梗塞,窒息而亡。
锦伯说下午他陪沈夷川到花园散步,园里的夹竹桃开得很好,沈夷川就叫人折了插在屋里。
在书房的青瓷瓶里确实插了两枝红色夹竹桃,但只是闻到夹竹桃花香,即使是我这种心脉虚弱的人也毫无不适,沈夷川身体健朗,又怎么会因此昏迷?
所有人都想得到这一点,但没有人说出来。
在这样的家庭,任何事情都很容易演变成丑闻。
我们坐在沈夷川书房外的会客室,雁笙和摩尔斯坐在对面,气氛压抑,古怪,但不悲伤。
雁笙脸色苍白,在发白的灯光下有点微微发青,眼里有血丝,眼睛看上去有点模糊,似乎难过,但她没哭,从一开始就没流一滴泪,平静得有点吓人,只是抿紧了嘴唇,似乎要抿出血来。
她如果想哭,为什么要忍耐呢?
摩尔斯坐在她身边,很疏懒地把身体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玩着手里的一根头发,缠来缠去,绕来绕去,看起来很乏味,但他玩得开心,几乎入迷,薄薄的唇微微翘起,笑得顽皮,有一丝孩童的天真。我远远地看着他,其实他的五官十分俊美,脸部线条干净利落绝无半分可增减的地方,性情内敛,也没做过什么让人记恨的事,若不是他身上那种难掩的萧冷强势往往让我倍感压迫,我并不会那般讨厌他。
他忽然抬起头来,见我怔怔地看着他,便对我笑了下,那斜斜勾起的眉眼,轻轻扯动的嘴角,竟有些邪媚的味道,令人一时无法转开眼睛,我脸上禁不住一热,慌忙别开脸,却明显地感到他的目光并没有移开,那种似笑非笑看好戏的眼神让我觉得焦躁难耐,愈加恼恨自己的失态。
安普碰碰我,说:“漂亮吗?”
我转头,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朵红色夹竹桃,花瓣鲜艳,但已经有点枯萎,花瓣边缘微微卷起,仿佛倦怠的少女蜷起了身体。
我皱了眉,说:“把它扔了。”
安普无所谓地笑笑,说:“多美的花,它有什么错呢?汁里有毒也不过是它的生存之道,人若不碰它也就相安无事,偏偏有人要去招它,出了事却要怪到它头上,就像商纣亡国骂妲己,周幽王失国要怨褒姒一样,美人有什么错呢?不说自己无能好色,却要说美色迷人……”
我拉拉他的手,不让他说下去,他的话虽然不错,但在这个时候说总是不太合适的。
他也就不说,手里轻轻捻着花托,花托裂开,花瓣就从根上脱落,纷纷落在地上,地上铺着白色地毯,衬着嫣红的花瓣,尤其妖艳,仿佛垂死的挣扎,有点吓人。
我心里忽然一滑,滑出很远,无法落地,莫名地害怕起来。
安普把嘴巴凑在我耳朵上,小声说:“又不是你害他的,你怕什么?他就是醒了,找人算帐,也找不到你头上的。”
他的语气是玩笑的,话也说得古怪。
我吓了一跳,怔怔看着他,安普仍旧笑得轻松,可他是什么意思呢?
对面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我看过去,是摩尔斯,他仍旧是方才那种眼神,静静地瞅着我跟安普,雁笙仍旧青白着脸,蹙着眉,眼睛似乎更红了。
摩尔斯对雁笙说了句德语,我听不太懂,大约知道是说‘你有个放荡不羁的堂兄’。
我脸上一烧,急忙推开安普。
雁笙看了摩尔斯一眼,冷笑一声,没说话。
“是不是很遗憾?”
我惊异地看安普,他正看着雁笙,显然这话也是对雁笙说的。
雁笙看他,似乎疑惑,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如果伯父死了,就可以放很多人自由了。”
雁笙脸上更白,白得透明,她站起来,淡淡地说:“父亲虽然严厉,但他是个好父亲。”
她说完,就走出去了,脊背挺得直直的硬硬的,看上去好象一折就断,脆弱极了。
安普望着雁笙的背影,孩子般地撅了嘴唇,说:“摩尔斯,你觉得你岳父是好父亲吗?”
摩尔斯扬了扬眉,眉骨一动,那双细长深陷的眸湛蓝湛蓝的,有点吓人,我对蓝眼睛一向没有好感,像猫一样慵懒又无情,可我不得不说,很美。
“他身上有种特别中国的味道,很迷人,如果在年轻的时候遇到他,我会为他着迷,现在,我对他的事感到遗憾。”他说得很淡然,仿佛说的是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
安普却似乎喜欢他的这种态度,对他笑着:“你真是诚实的人,我最喜欢跟干净利落,毫不迂回的人打交道。”
摩尔斯只笑了下,没说话,慢悠悠地踱到门口,双手抄在裤兜里,身体微微弯曲,自然,优美,他的背影完美极了,宛然天神,如果他不用那种直接灼人的眼神看人,那么他会是个极其迷人的绅士。
他回头看了安普一眼,说:“我想去花园赏花,肯赏脸吗?”
安普看看我,我低了头,手里玩着他的手指,他反手在我手上捏了一下,站起来,走向摩尔斯。
我心里叹气,什么也没说。
我再抬头时,门口已经空荡荡一片,只剩亮得发白的月光,今天不是满月,为何月光白得刺痛人的眼睛?
一双手按在我肩膀上,手掌温暖,有淡淡的草药味道,很好闻。
我勉强笑笑,说:“离大夫。”
离大夫在我身边坐下,须发花白,脸色红润,瞳孔明亮,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待人温和,温润如玉。
他轻轻叹口气,说:“这些孩子,无论长到多大,总是不懂事的。”
他大概在后面站了很久了,为什么看着,却不说呢?
“沈老爷怎样了?”
离大夫摇头:“他任何时候都可能醒来,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我皱着眉,说不出话,我一向不善于应对这种事情,不会安慰人,也不会说客套的好话。
离大夫摸摸我的头,说:“好孩子,不用为他担心,死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咦?”
“死,有时候是解脱。”
我想起安普曾经这么说过雁秋,他说:一个人活着痛苦,不如死了干净。
死了干净。
他真的也是这么想的吗?
离大夫陪我走回凤梧院。
他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
一个纯粹中国式的男人,很有些古风,总是一身白色功夫衫,干净利落的银白色头发,身上有淡淡药草味道,温和,淡雅。

我看着他,总会想起我的祖父,那个很沉默很忧伤的老人,他也是温和,淡雅的人,人淡如菊。
为什么忽然想起祖父呢?是最近太疲惫了?我叹气,这几日见到的人,见到的事,对一般人来说并不复杂,可对于十五年来‘隐居避世’的我来说,已经足够让我筋疲力尽了。
走到凤梧院外,墙外的夹竹桃仍旧开得娇艳,仿佛月下美人笑颜开霁,我想起安普的话,花开得美,有什么错呢?
离大夫看我望着夹竹桃发呆,就伸手折了一枝,笑着递给我,说:“你觉得它会害人吗?”
我犹豫了一下,再接时,离大夫已经将花扔在一边,看着我,说:“为什么害怕呢?”
他的眼神很温和,好象冬天的暖阳,但非常认真,认真得让我觉得压迫,说不出话来,心里的恐惧是说不清楚的,害怕就是害怕,能说出来为什么吗?
离大夫也没再说下去,笑着说:“你觉得雁止这孩子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说:“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很美,也很温柔,所有人都喜欢他。”
这是实话,他是天使,众人膜拜。
离大夫笑着摇头。
我不解得望着他,他要说什么吗?
“他是个好孩子,”他指着那株夹竹桃,说:“就像这花,美则美矣,却不能靠得太近。”
我更加疑惑,他是想给我什么暗示吗?
离大夫摸摸我的头,说:“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对他。”
我点头,心里却一团混乱,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么好好对他呢?心里转过一个念头,脸上没来由地烧了一片,急忙低了头,不敢看他。
“我最近会留在平秋院里,你若有事,去那里找我,我自当知无不言。”他慢悠悠地走了。
平秋是谁?好象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又熟悉,又陌生。
我问他:“平秋是谁?”
他回头看我一眼,笑着说:“沈家老太爷的字。”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迷茫,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平秋,是在哪里听过呢?有谁会叫沈太爷的字呢?
我正呆想着,有人轻轻推我,十分温柔,仿佛春风拂过。
我回头,是无儿。
她行动起来总是无声的。
她说:“少爷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摇摇头,懒得解释,随口说:“你从哪边过来?”
我望着她身后,远远望到无为居,灯光黯淡,似有似无,修竹轻摇,黑黢黢一片,有些吓人。
无儿是从那里来的?
“我随便走走,雁笙小姐和姑爷一直在老爷房里,他们院里的小元一个人害怕,叫我去陪她。”
她那大大的眼睛盛满了月华,如同一池清水,透明,却什么也看不到。
我随口应了一声,走进凤梧院。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每个人都古里古怪,我也无心无力个个都追究了。
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
怔怔地看着那红木床上的雕花,床帐上仍旧挂着那个荷包,白如雪,红似血,梅枝横斜。
似乎见过,在哪里呢?
绝玉庵。
在那个紫檀木的床上,那时安普把我压在床上,随着床帐摇动的就是这个荷包。
我伸手想把那荷包拿下来,却不知道为何,胸口一闷,身上无力,颓然垂下手来。
无儿走过来,说:“少爷要什么,跟无儿说,无儿给您拿。”
无儿脸色苍白,透出一层淡青来,眼眶发红,似乎哭过,我拉拉她的手,说:“沈老爷会吉人天相的。”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说:“他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唔?”
我惊诧地看着她的笑,冷冷的,嘲讽,讥诮,不是平日的无儿,那个小兔子一样温柔乖巧的女孩子。
“你以为我要向老爷报恩吗?收留我,对我好的人是大少爷,也不是老爷,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他那么对大少爷,我怎么还会为他难过?他若真死了,倒也好了,大少爷也不用……”她忽然抿紧了嘴巴,似乎懊恼自己的脱口而出。
“你说的大少爷,是沈雁迟吗?”
无儿摇摇头,说:“少爷别问无儿,无儿什么也不知道。”
她似乎恐惧,一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朦胧,迷茫,像看不到边际的沼泽。
我对她笑笑,指了指那个荷包,说:“把那个拿给我吧?”
她点点头,把荷包取了给我,却仍旧蹙紧了眉,嘴唇抿得死白,根本没看我,似乎心里有事。
我拿了荷包把玩,说:“这个绣功真漂亮,知道是哪位小姐绣的吗?”
“小姐?”无儿睁大眼睛看我,“谁说是小姐?”
“玉儿说是从前住这房的小姐绣的。”
“唔。”无儿低低地应了一声,又开始心不在焉了。
“玉儿说错了?”
无儿看了我一会儿,但我觉得她根本没看我,她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她在看谁呢?
“那个人确实住过这里,但他不是小姐,唉……他若是小姐倒也好了,可惜他不是。“无儿叹气,轻轻的,柔柔的,仿佛小猫崽儿,她幽幽地看我,说:“你若是小姐,也就好了。”
我脸上一红,说:“胡说!”
无儿也脸红了,低了头,扭着手指,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也觉得自己说得重了,就拉拉她,说:“你跟我讲那个人的事吧?他也住过这里?他是谁呢?”
无儿摇头,说:“无儿也不知道,无儿也是听人讲了故事,就当成真的,少爷不要听无儿乱说话。”
我看着她不说话,看得极其认真。
她叹气,说:“无儿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了,少爷不要问了,无儿再说,就要挨打了。”
她说完,就要往外走,我拉住她,说:“他是叫做柳绝玉吗?”
无儿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滚,淹没了她的眼睛,一片大水,什么也没有了。
我叹口气,放开她的手,说:“你出去吧,今晚不用进来了,我自己歇息了。”
无儿点头,抽泣着出去。
我叹气,我怎么会对她这么残忍呢?来到这里以后,似乎我自己也变了很多,不再是从前的我了,若是从前的我,不会逼迫任何人的,那时的我只会逼迫自己。
我关了灯,看着黑暗里的房间,脑子里纠缠着今天的事,越来越混乱,渐渐头疼,只得起来吃了片安眠药,迷迷糊糊地睡了。
今天的药效果真好啊。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