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推门而入,门里清凉如秋。
香案整齐,案上烛台里剩着半截蜡烛,烛花蜿蜒,好象刚刚流下的泪,香炉里空空的,但空气里仍旧残留着丝丝缕缕佛香味道,穿越了时光,不肯离去。
神像俨然如新,油彩鲜亮,白衣观音面貌如玉,手里拈出一朵莲花,凤眼微眯,眼角含笑,淡淡的如春风一度,却温柔和煦,叫人心安。
我双手合十,拜了两拜。
安普拉拉我,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内堂里倒有些意思。”
“神佛之地,总要拜拜的。”
我看着他,心里暗笑,他总是不信这些东西的。
我跟着他走进去,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好象这里是走过的,不止一次地走过,从佛前拜过,然后走进去。
内堂宽阔,一间禅室连着小书房,再进去就是卧室,布置清雅,不染尘埃,好象住在这里的人今晨刚刚起床,收拾了,出门去了,待到晚间,他便要回来,在这禅室里打坐,在这书房写字,睡在那张檀木床上。
禅室里空空荡荡,毫无虚饰,榻上青褥,颜色单调,壁上悬了一挂念珠,黑紫色映着白如雪的壁,有点突兀,我回头看看安普,说:“跟你的眼睛真像。”
安普也是白如雪的肌肤,紫得发黑的眸子,十分漂亮。
安普笑,说:“小时候来时,雁迟也是这么说,把雁秋吓得直哭,从那以后就怎么也不喜欢我的眼睛了。”
“雁迟?是谁?”
这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安普皱着眉毛,似乎思考,说:“我堂兄,雁笙和雁秋的兄长。”
“他不在这里住吧?我没见过他。”
安普点点头,说:“可以这么说。”
我皱眉,什么叫‘可以这么说’?
我正要再问,安普忽然拿了书桌上的一个相框,说:“过来看看这个,你应该会感兴趣!”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了,相框是酸枝木的,雕琢得很精美,可有些花纹很古怪,看起来像是后来刻上去的,像某种咒语,但我并不在意,那一刻吸引我的是相里的人。
相片很古老了,胶片泛黄,朦胧着怀旧的美感。
三个男子。
我心里用的是男子这个词,因为他们看起来那么古雅,风致高贵。
中间一人坐在花梨木杌上,姿态秀美,颇有风致,可他的头已经被挖空了,看不到他的模样,想来必定是个容貌绝代的人,才能有这么美的身姿。
另外两人站在他两侧,两人都将手搭在中间那人肩上,中间那人却将身子微微倾向右侧那人,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想来跟这人是更亲近些的。
右侧那人身材清瘦,长衫如水,面貌清俊,温柔的眉眼,淡淡的笑,总有些出尘不染的气质,而左侧那人比他年轻许多,西装革履,英气勃发,是个十分英俊的青年,我细细地看他,他那浓浓的眉,细长的凤瞳像极了某个人,是谁呢?
沈夷川。
但沈夷川现在才刚过五十,这桢照片却至少有五十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望了眼安普,他笑眯眯地说:“伯父跟祖父很像,我父亲却不像他。”
我笑了一下,说:“你父亲一定比他们好看,才把你生得这么美。”
“美貌有什么用?只能带来不幸罢了。”
我惊异地看他,他随手拿了卷书,信手翻着,脸上平静恬淡,毫无异样。
我摇头自笑,我真是太敏感了,总是胡思乱想。
“中间这个人是谁?怎么被挖空了?”
“唔?”安普把头探过来看,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大概放得久了,被虫子咬了。”
这里打扫得干净,怎么会有虫子呢?而且这个洞也不像虫子咬的。
我点点头,说:“他是谁?”
“他就是柳绝玉,你不能看到他的模样真是可惜了,我小时候来时相片还完好无损,真是个绝代芳华的人,当时我们看到他,男孩子都说要娶这样的美人做夫人,天天供着他,女孩子却都说一定要长得跟他一样美才甘心,想想那时候真是很天真的,都没想到他是个男子啊!”安普笑笑,又说:“这个洞说不定是雁秋挖的,她虽然美貌,却比不上这个人,一直耿耿于怀呢!”
他笑眯眯的,轻松诙谐,可我看着他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我心里叹气,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穿长袍的人是谁?”我脑子里一闪,就说:“只有他才配得上无为居的青竹吧?”
安普忽然拍掌,笑着说:“聪明,聪明,无为居确实是这人住过的!他是祖父的远房表兄,好象叫冷微眠,一生爱竹,取字竹君,号无为居士,后来还取了个法号叫休了僧,是个行为古怪的人!”
我指着壁上的画,说:“是不是这个休了?”
那画是水墨竹,三两笔挥出,妙态横生,画上题了两句诗,也是俊逸萧飒,写的正是‘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
“大概就是了,这个绝玉与他有些不解的缘分,这画应该是竹君画了送他的,挂在这里睹物思人吧。”
‘不解的缘分’?大概也有段苦楚,还是不问了,徒增烦恼。

我放下相片,拉了拉安普,说:“走吧,不要扰了这里的清静。”
安普不答,却握了我的手,笑着唱:“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你又胡闹什么?”我根本不懂戏,更不用说听懂他的意思。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小生也怕你幽闺自怜,害病来,特来为姐姐解忧。”
我看他的眼神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红了脸,甩了他的手,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说:“什么小生姐姐,谁是你姐姐?”
“你这一天都拿这出《惊梦》缠我,可我又不熟,唱起来自然有错,可我却记得丽娘可不是你这么说的!”安普又贴上来,我却像被烫到一样,急忙退出两步。
安普却挑了眉毛,笑着说:“跑错了地方了,你站到床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回头一看,果然正是那张檀木床,心里一怔,似乎又听到那个戏子在我耳朵边说话,声音温柔,听不清楚是什么。
我伸手推了一把,说:“别过来!”
心里混沌,我是跟谁说呢?
“我可不会听你的,你越是不要我过来,我偏要过来。”安普抱着我的腰,脸轻轻蹭着我的脖子,软软的,痒痒的,我心里一阵无力,说:“你是谁?”
安普轻轻一笑,说:“这里只有你我,还有别人么?还是——你心里想着别人?”安普张了嘴在我的脖子上咬了一下,牙齿轻轻磨着皮肉,又疼又痒,却连心里也麻了。
“你做什么?”
我心里苦笑,又不是傻子,还用问他么?这么滚烫的身体,好象要焚烧一切,还能做什么呢?但我并不想推开他,心里抱着种类似于视死如归的情绪,想来也是可笑。
“要做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安普含着我的耳朵,轻声呢喃:“那一次,我咬了你的耳朵,当时我就想对你做,可那时你像刺猬一样,如果我靠得更近,你一定会伤了我,也伤了自己,所以我在等待,等待刺猬松开身体,躺在阳光下晒太阳的日子。”
我心里一凉,想推开他,可身体酸软,好象已经不是自己的,无法操纵。
我心里默念:你若是真在这里,就出来见我,有什么怨念,就告诉我,何必这么缠着我呢?
安普把我压在床上,解了我的衣服,轻轻亲吻,他的唇像火种,悄悄点燃,既而燎原,我看着晃动的床帐,帐上挂着白色荷包,荷包上绣着乱梅,红得似血,黑的如墨,荷包轻摇,仿佛无根之花。
对于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我知道我跟安普总有一天要走到这一步,心里虽然害怕,却也有一丝期待,可为什么我心里没有甜蜜,却苦涩得好象吃进了黄连,翻搅上来,连舌根也苦?
我眼睛里流出泪来,说:“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你为什么还是看不透,你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算了结?平秋——”
这话说得我自己吃惊,安普也僵住了,看了我半晌,说:“你是谁?”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
我对安普摇头,但身体里的那人却只是哭泣,不说话,我无论如何用力,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安普叹气,小心翼翼地帮我把衣服穿上,抱着我,说:“别哭了,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的,总可以等到那一天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里难受,默默流泪,却好象这泪不是为我自己流,这难受也不是为我自己难受。
到底是怎么了?
####
从后山回来,我就一直躺在床上,昏沉沉的,睡不着,头疼的厉害,吃了两片头疼药,却清醒起来,虽然不疼了,却觉得脑子里酸软无力,身上也没力,就歪在床上看书。
刚看了几页,沈老爷房里的佣人就过来,说老爷要见我。
我皱皱眉,头又疼起来。
所谓祸事连连,不好的事总是一连串地发生,今天上午的事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现在再要应付那个不好相与的人,大概真要死人了吧?
我说话一向是不太注意的,燕妮总是说我说话不吉利,我也改不了,说话就是说话,有什么要紧呢?
一语成谶。
####
我走进沈夷川的房间,房间很古雅,毫不矫饰,跟他的人一样,单调,但是很有气魄。
他坐在窗前,手里握着本书,低着头,好象瞌睡,风从窗里吹进来,撩起他的头发,可以看到白得发青的额头。
我走过去,故意咳嗽一声,可他没醒,我轻轻唤了一声:“沈老爷。”
他仍旧没动。
我不敢造次,站在他身后等着。
‘啪’一声,他手里的书落在地上,可他仍旧低着头,没动。
我蹲下去捡书,侧着头看他,他脸上死白死白的,眼睛突起,睁得很大,很吓人,我心里疑惑,他既然没有睡觉,为什么不搭理我呢?
我伸手推了他一下,说:“沈老爷——”
他的身体往旁边倒下去,硬邦邦地落在地上。
我呆呆地看了半晌,想叫却叫不出来,心里酸疼,眼前一黑——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