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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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房门,安普跟玉儿都在院子里,两人站在一片新挖的土坑旁边,指指点点地小声说话,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我走过去,玉儿转过头来,对我笑笑,说:“夜里睡得好吗?”
我看着他,就想起昨夜的梦来,心里一寒,微微颤抖,勉强控制住情绪,说:“昨天没听到猫儿叫,睡得很安稳。”
他微微一笑,又转头去看那土坑。
安普见我过来,就拉着我的手,说:“离大夫说你那天晕倒,也是因为夹竹桃刺激心脏的缘故,所以我叫人把这两棵树移到外边去了,这里空出来倒不好看了,我正跟玉儿商量着栽种点别的,你看种什么好?”
玉儿低着眼睛,我知道他看到安普的动作了,把手缩了一下,安普却好象没感觉到,仍旧笑着握着我的手,说:“我这个院里没种过玫瑰花,不如在这里种一片玫瑰,也就不用特地去花房剪,插在房里也容易凋谢,种出来的更漂亮。”
“什么都好,我不太懂得园艺。其实那两棵夹竹桃在这里就很好,我只要离它远点,不会有什么影响。”
“不好,”安普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会担心。”
他说这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如同呢喃,眼神温柔,我忍不住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玉儿咳了一声,没说什么,慢悠悠地走进去了。
我摔开安普的手,说:“你这个样子给人看了,算什么呢?”
安普歪着脑袋看我,说:“你说算什么呢?”
我拧了眉,不说话,暗自生自己的气,为什么生气却想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安普忽然从身后抱住了我,嘴巴贴在我耳朵上,轻轻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就喜欢这么对你,别人管得了么?”
我心里叹了口气,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推开他,心里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忧愁,似乎更有点恼恨,恼恨什么呢?
我想起昨晚的梦,似乎有什么预兆,但我却看不懂。
“〈惊梦〉是什么?”
“唔?”安普含糊地应了一声,我回头看,他闭着眼睛,似乎瞌睡,我动了一下,他手上立即稍稍用力,说:“我听着,你别动。”
“〈惊梦〉是什么戏?”
“〈惊梦〉?”安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失笑:“你问我〈惊梦〉?”
我皱了下眉,想起梦里他拉着我要我跟他唱〈惊梦〉的样子,脸上一红,扭过脸去。
安普笑眯眯地说:“是汤显宗的〈牡丹亭〉里一个片段,杜丽娘与柳梦梅私会定情,你问我这个做什么呢?难道要跟我唱一出?”
我脸上更红,啐他一声,说:“谁跟你唱!”
原来是定情,我从前并没听说过有这出戏,为什么会梦到呢?而且梦里人总离不了这〈惊梦〉,我是男儿,又怎么能跟安普唱这出戏呢?
安普在我耳朵上呢喃:“这出戏还有个妙处!”
我疑惑地看他。
安普笑得眯起眼睛,说:“你若愿意跟我唱,我就教给你!”
我低头不说话,再抬头,安普仍旧笑着看我,似乎等待,我拧了眉,说:“你跟我怎么能唱这个?你从今别再对我说这种话,被人听了,我要怎么自处?”
安普冷笑:“我说过别人休想管得了我的事!我对你就是这个心思,你若不愿意就离我远远的,不要叫我碰你就是,你若在我跟前,我仍旧这样!”
我无话可说,轻轻挣了一下,安普握住我的手,说:“你当真要走?”
他的手指微颤,连带着我的一起。
沉默,迟疑。
“不是说去看雁秋吗?”我说,我听到心里一片巨响,仿佛玉山崩塌。
苦笑,终究逃不过命运。
“我一大早就去剪了雁秋最爱的红玫瑰,剪得太多,已经叫人拿坟上了,”安普轻轻吻着我的头发,轻声呢喃:“送到房里的蔷薇喜欢吗?花期就要过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捧了。”
他的声音好象迷药,叫人沉醉,我闭着眼睛,心里想着:如果能一直不要醒来,该有多好!
我眼前闪过父亲的眼睛,温柔,细腻,淡淡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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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秋的坟不在祖祠,因为年幼夭折,又是自杀,是不能入祖坟的,只在后山与祖坟远远望着的地方起了坟,一方小小石碑,玫瑰花蕾的底纹寂寞冷清,全无绚丽之感,碑上没刻字,连名字也没有,空空荡荡,一片凄清。
坟上摆满了火红玫瑰,娇鲜欲滴,犹带露珠,显然是安普早上叫人送过来的,俨然一个花海,艳丽绚烂,却反而更衬得那小小孤坟寂寞可怜。
安普蹲在坟前点着纸钱,火苗渐渐蹿起,燃着黄色纸钱,仿佛是镶了一圈蓝色的边,十分俏丽,那蓝边渐渐缩进,直到纸燃成灰烬,风一吹,烟灰四散,在空中飘飘荡荡,渐渐远了,高了,落了,没了踪影。
我静静地看着,只觉得胸口闷着一口浊气,却说不出话来,连叹气也叹不出来,难以排解,顶得喉咙口酸疼,疼了许久,慢慢流下泪来。
安普见我流泪,急忙过来给我擦泪:“有什么可哭呢?她既然自己求死,就不见得是坏事,一个人活着痛苦,不如死了干净!”
我听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心里直想着他那句‘死了干净’,这话熟悉极了,我从前病得重了,又无人劝解,就总是想着这一句话,死了倒还干净,可我遇到了安普,却再也没想过这话了,再不想一死百了。
“她若不死,兴许以后会好的!”我说着,把脸埋进安普的胸口,闷闷地流着泪。
我哭的并不是雁秋,只是看到这么凄凉的小坟,就想起从前的我来,我那时想着死的时候,预想中的归宿便是这样,在某个没有名字的山野里一座孤坟,无人照料,杂草乱生,寂寞可怜,若是有人走过,连名字也是不知道的,大概也就做了孤魂野鬼了!
安普轻轻拍着我的背,小声呢喃着,我却什么也听不清,只听到他温存的声音,模糊不清的词语,但心里却十分安宁。
“她的事你并不知道的,无论是谁,像她那样的景况,都只有死路一条的,对她来说是解脱,不是悲哀。”安普叹气,苦涩极了,我抬头看他,泪眼婆娑中看到他幽紫色的眼睛,无泪,却比流泪更加忧伤。
“她为什么自杀?”
“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不能爱的人,不能排解,只能走这条路。”
“那个人不爱她吗?”
“唔……也许爱吧?大概已经内疚得自杀了,也说不定!就算他自己不想死,大概也要被怨鬼缠身,不得不死!”安普冷冷地笑着。
我觉得身后一阵寒气,吓得转身看,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孤坟,坟上玫瑰绽放,如火,如血,触目惊心。
我急忙转过头来,安普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说:“雁秋爱那个人,爱的不值得,为了他死,更加不值得,我只是怨恨他,说两句怨言,就把你吓得这样。”
“那个人是谁?”
安普皱了下眉,似乎为难,说:“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说出来,只会叫你更害怕。”
我还想问,却问不出,只是点点头,原本被他吓得盈在眼眶里的泪珠就扑簌着滚下来。
他给我擦泪,笑着说:“你再哭下去,雁秋会给你吵得魂魄不安,说不定要跳出来骂你的,你没见过千金小姐发脾气吧?比一般女子发火更凶悍,很可怕的!”

我勉强笑笑,拉着他的手捂在脸上,说:“你不会离开我,是吗?”
安普怔了一下,笑着说:“傻瓜,你又想什么了?”
他摸着我的头发,用力把我抱住,好象是要给我安全感,可我却莫名地更加害怕,我看到他眼里那一瞬间的迟疑,迷茫,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眼泪仍旧流出来,仿佛没了闸的水库,安普胸前湿了一片。
我自己也觉得恼恨,用力咬住嘴唇,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心里一急,哭得更凶了。
安普吻着我的泪,说:“好苦。”
他吻我的唇,我觉得舌上有一丝凉凉的,尝到他的舌上一片又咸有涩,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好笑,就笑出声来,把安普推开一些。
安普见我笑,他也笑了,说:“终于知道孟姜女要怎么才止住眼泪了,以后你若再哭,我也有法儿救水了!”
我瞪他一眼,拿手帕擦擦脸,也觉得难为情。
安普捏着我的下巴,说:“你哭起来虽然难看,眼泪也是苦的,可嘴巴却是甜的!”他说着,笑着吻上来。
我急忙推开他,说:“这是在雁秋的坟前!”
安普无所谓地耸肩:“我又不是她爱的那个人,随便拈花惹草她也不生气的!何况,刚才已经做过了,再做一次又能怎么样?”
我低着头走到一旁,安普却过来拉我的手,我急忙甩开,说:“不是说了不行吗?”
安普一愣,既而大笑,说:“我不过是要带你去个地方,谁说那个了?不过,既然你也这么想,我自然来者不拒!”
我的脸一下子烫得厉害,不知道说什么好,扔下他就走。
安普在后面笑,说:“你这么走了,就不怕雁秋怨恨你啊!”
我只做没听见,觉得自己丢脸极了,一味地走,走了一段,却停住了,一时有些傻眼。
眼前的小庙红墙绿瓦,秀雅别致,门扉紧闭,朱漆班驳,门楣上题着‘绝玉庵’。
我回头看安普,安普笑嘻嘻地说:“我要带你看的就是这个,你总是好奇,不让你看个明白,怕把你憋出病来。”
我心里一阵喜悦,早把刚才的事抛开,打趣说:“你难道又偷了管家的钥匙?”
安普拉着我上去,神秘地笑着:“我倒不用偷,自然有人送来!”
“雁笙说这里是禁地,没有你祖父的允许,管家怎么敢把钥匙给你,你一定是偷的!”
“这偏偏是我祖父自己交给我的,”安普得意地看着我,说:“还要托你的福!”
“我?”
“那天你跟祖父说过绝玉庵的事吧?”
“唔,就是因为说了这件事你祖父才会……异常。”
“他清醒以后,找我过去,要我带你来这里看看。”
我疑惑地看他。
“我也不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总不会是什么好心思,”安普冷笑,说:“他为人阴毒得很,你要小心,不要太多接近他!”
“沈太爷虽然冷冷的,但对人没有坏处的。”
“你觉得他好,大可跟他亲近,久了你自然知道的。”
我看着安普一瞬间变得冷漠的眼睛,想问他却又不敢问,他在沈园是最受宠爱的一个孩子,无论是沈太爷,沈夷川还是雁笙,都是对他百依百顺,为什么他每次说起这些人眼睛里却没有对亲人应有的温存呢?
只是我的错觉吗?
这庙虽然破败,可锁却很光滑,没有锈渍,好象常有人来,我这么跟安普说。
“锦伯怕祖父心血来潮,到庵里来看,如果太颓废脏乱,惹得他伤心动气,所以总是隔一段时间就来收拾,只是不敢叫别人进来,怕乱移动了东西,不能保持原来模样,让祖父看了一定又不高兴,他对祖父可算是尽心尽力了。”
“你祖父来过吗?”
“没有,至少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安普低头开锁,闷声说:“他大概也是不敢来的。”
“唔?”
“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安普推开大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打了个激灵,摇头,说:“你进吧,我害怕。”
“有什么怕?神佛之地是干净的,没有小鬼缠身!”他握着我的手,说:“有我在,魑魅魍魉不敢近身的!”
我笑笑,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我跨过门槛,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这是一个终结,还是一个开始?
我好象听到有人在唱戏,咿呀啁哳,曲调凄哀,竟是昨夜梦里那出戏,然后是那男子的声音:“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我拉了拉安普,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我自己也吓了一下,那声音优美婉转,并不像我的。
安普怪异地看一眼,说:“你不是没听过京戏吗?怎么会这出?”
“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我说着,就走到庭前花圃,花圃里丁香初开,十分娇嫩,我攀了一枝,对安普笑。
安普更是惊异,笑着说:“你是专跟谁学了这戏,今天一定要跟我唱这出,是不是?”
他走过来,却迟迟不敢碰我,拧眉看着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混沌,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好象身体不是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心里却一点也不酸楚,眼泪也不像自己流的,倒像是下了雨滴上去的,湿漉漉一片。
安普看我流泪,却笑了,说:“我刚有了那个好办法,你就要我试试么?”
我心里明白,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干着急,却什么也做不了,仍旧那么看着他。
安普吻上来,他的舌上沾了我的眼泪,却不是苦涩的,微咸却有点甜丝丝的味道,我就想果然不是我自己的泪,只是为什么这个泪有甜丝丝的味道呢?眼泪不都是咸涩的吗?
我身上忽然一松,只觉得浑身酸软,一点力气也没了,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推开安普的唇,说:“真是奇怪,刚才那个人不是我。”
安普奇怪地看着我,说:“你难道真是魂魄上身?”
他一说,我一下子就透心凉,四处看看,小小院落,花木扶疏,青竹苍翠,清静无尘,但总有些阴森的寒气,看得我心里忐忑,抓紧了安普的手,说:“咱们回去吧,我不看了。”
安普失笑,说:“说着玩儿,你当真么?哪里有什么鬼魂,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咱们都进来了,怎么能不进屋里看看?有我在,你怕什么呢?”
他拉着我往屋里走,我却觉得身后还有人跟着,回头看,却仍是空荡荡的院落,风吹着大门,吱嘎作响,再无其他,可我一转身,又觉得身后发凉,毛发竖起。
我急忙走到安普身旁,可身后那股凉起仍旧跟着,就走到安普身前,靠着他温暖的胸口,才觉得稍稍安心。
安普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你挡在我前面,我怎么走路呢?”
我脸上一红,往旁边让了一小步。
安普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
“我什么时候胆子大么?”
“唔,我可记得某个人曾经从二楼上直接往下跳,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哦!”安普皱着眉头,似乎认真,可眼神却顽皮促狭。
我瞪他一眼,什么也不好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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