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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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沈夷川回来了。
沈夷川是雁笙的父亲,也就是这个家现在的主人。
我不是第一次见他,在一些郑重的场合见过他几次,可从没说过话,他是个沉默严厉的人,总不见他对什么人笑容和气,眼角无纹,眉间川字纹却十分明显,是个惯忧少喜的人。
认识安普后,我曾经问过父亲关于这个人的事,父亲只说是个成功的商人,但对人对己有些过于苛刻,很难交往。
父亲和他也只是生意上的交往,泛泛之交,但他却隐讳地叫我离他远一点,我知道父亲知道些什么,但有些事他是不肯说的,也算他做人的一个原则。
我在沈园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沈夷川。
他虽然仍旧没有笑容,对人也算不上和蔼,但已经没有了在外面时的凌厉,十分平和,平和得仿佛这个世上再无他可眷恋的事物一般,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他似乎并不喜欢摩尔斯,雁笙夫妇向他行礼时,他眉间的川字仿佛雕刻一般,难以抹平,沉默得有点吓人。
我心里有点忐忑,我对这种人总是惧怕的,身不由己地往后缩了一下。
沈夷川立即看到了我,细长的凤眼里竟微微含笑,说:“你是朝落堂的公子吧?”
我没想到他竟认得我,上前一步,小声应了,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和蔼,但下一刻我就明白了。
他笑着看看安普,说:“是你的朋友吧?”
安普回他话时很随意,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拘束,甚至有些放肆,但那人一点也不在意,似乎还有些喜欢他的放肆。
他对任何人都不会笑,却独独对安普笑得十分温柔,对我好也不过是爱屋及乌而已。
他跟安普说话时,我悄悄地打量着他的眼睛,那并不只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我心里疑惑,却看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只看到那细长的凤瞳里淡淡的忧伤。
我再看雁笙,她冷冷地笑着,眸子里有些讥讽,摩尔斯伏在她耳上轻声说了句什么,眼神不经意地掠过安普,雁笙只是一味地冷笑。
我正在疑惑,却撞到摩尔斯的目光,他笑得非常优美含蓄,但那目光却如同火焰,好象要把人焚烧成灰,红焰落在湛蓝的水里,触目惊心。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是这样的目光,表面的萧冷掩不住内力的炽热,带有极强的掠夺性,是我最恐惧的一种人,我只觉得胃里抽搐着,想呕吐出来。
我跟安普一起回凤梧院时,有些意志迷茫,眼前似乎又是摩尔斯湛蓝的眼睛,湛蓝中燃烧着冷冷的冰焰,冰焰一闪,却又是沈夷川的细长凤瞳,淡淡的忧伤,仿佛悠悠春水,要将人淹没。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安普,月华之下,翩翩若仙,仿佛一阵风来,他就要随风而去,我心里莫名地恐惧,紧走几步,跟上他的脚步。
“沈世伯对你真好。”
安普怔了一下,笑着敲我的额头,说:“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只不过是因为我父亲才对我好的,他总觉得自己亏欠我父亲,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亏欠了什么,父亲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放下,他对我好只是弥补罢了。”
心思被他猜中,我脸上一下子烧起来,只说你想多了,我哪里想那些了?
“是啊,不关你的事,是我庸人自扰自作多情。”安普笑得十分宜人,说:“你知道伯父为什么对玉儿那么好吗?”
我疑惑地看他。
“玉儿跟我父亲很像,我是混血,总有几分不像父亲,可玉儿却出奇地像他,伯父收留他也不过睹人思人而已,听起来有点荒唐吧?”
我点点头,又急忙摇头,安普大笑,说:“你还真是可爱!”
我瞪他一眼,说:“既然这样,他本不该把玉儿给你的,你对着玉儿岂不是跟对着父亲一样?”
我说了就笑,想想也实在可笑,笑得有点忘形。
安普却古怪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原来你也会跟正常人一样笑的,为什么从前总不见呢?”
我脸上僵住,勉强笑笑,说:“我本来就是正常人,只是你总把我看做异常。”
没有可笑的事自然不会笑,无论是谁都是这样的。
安普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地让我头皮发麻,我已经意识到我们两人的不正常,对这种亲昵行为有点排斥,向后缩了一下。
安普没再贴近,说:“明天去看看雁秋吧?”
“咦?”
“她一个人在那里,也会寂寞的,她总是爱玩爱闹,怎么能经得住寂寞呢?”

安普仍旧笑得很温柔,却异常忧伤,那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好象要流出泪来——
那天晚上,一夜乱梦。
一会儿看到雁秋,她仍旧穿着那天的晚礼服,娇艳动人,她笑着伸出手,说:“你笑起来可真美!”我伸手去接,却一片空茫茫。
再看时,她又站在那里,穿着白衣白裤,纤细忧伤,对着我唱:“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歌声悠扬,凄哀,十分可怜。
我伸手拉她,说:“雁秋,你好吗?”
她笑,说:“我是雁笙。”
我再要问,她便走了,白色身影消失在淡淡烟雾中,如真如幻,仿佛一场空。
我正悲伤,却见一个戏装女子站在不远处,身姿妖娆,眉目如画,美艳异常,她甩着水袖,拿姿作态地唱戏,曲词哀哀,调子悠长,却听不分明。
我走近她,可无论怎么走,她总是离我那么远,看我走近,似乎不悦,我只能站住。
我问:“你唱的是什么?”
“惊梦。”他的声音悠扬动听,却是男子声音。
“你叫什么?”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他唱。
“什么?”他的唱词十分动听,可我却听不懂。
他轻轻一笑,撵着碎步下去,一瞬就不见了。
所谓倾城,是否如此?
我呆呆地想着他最后那一笑,觉得从没见过有人可以笑得那么娇媚动人,眼前却忽然出现一双眸子,眸子幽幽如同黑潭,水意荡漾,正是很久以前我梦到过的那双眸子,它对着我笑,似乎有情,我脸上烧烫起来,心里荡漾起异样。
我正在柔情缱绻的时候,眸子一闪,却成了玉儿,玉儿冷笑着看我,一句话也不说,我看着他,心里害怕,转身要走。
身后站的却是安普,他笑着拉我,说:“与我唱一出《惊梦》,怎么样?”
我心里疑惑,说:“刚刚有人在这里唱戏,我问他唱的什么,他也说是《惊梦》,你看到了吗?”
安普摇头,仍旧笑着拉我,说:“与我唱一出〈惊梦〉,怎么样?”
“我不会唱。”
安普忽然脸色一变,用力捏着我的手,说:“你刚刚还跟他唱完一出,怎么换了我就不会了?他就那么好么?”
我看着他神色古怪,心里害怕,往后缩,说:“我真的不会!你弄疼我了!”
安普冷笑,把我的手捏得更紧,只说:“他就那么好么?”他一直重复着,说了几遍,笑得越来越残忍,吓人。
我挣扎着,哭出来。
玉儿走过来,拉着安普,说:“我与你唱〈惊梦〉,不要理他!”
他笑得艳丽极了,像极了刚刚那个戏子,姿态娇媚,仿佛娇娥。
安普冷笑着,放开我,拉着玉儿走了。
玉儿回头来看我,冷冷地笑,可怕极了。
安普走出很远,回头,细长的凤瞳微微含笑,却是沈夷川。
我吓了一跳,坐在地上,只是哭泣,身边一片寂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丢掉的破娃娃,再也没人要了。
哭了一会儿,有人拍我的肩膀,揉着我的头发,手指修长,温暖,我忍不住靠近他,他说:“哭什么?他们都走了,不是还有我吗?”
我抬头看,金发碧眼,笑得炽热,正是摩尔斯。
我急忙推他,却推不开,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也不说话,只是笑。
我吓得大哭,拼命推他,叫喊:“放开我!我不要跟你去!……”
挣扎中有人轻轻拍我的脸,手指轻柔,还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唤我:“夕雾,夕雾……”
我睁开眼,天已大亮。
无儿坐在床前,担忧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我点点头,看她担忧的样子,又摇头,跟她说没事。
无儿将信将疑地看了我半晌,沉默地走开了,桌上散着一捧红色蔷薇,似乎是刚刚剪下来,新鲜娇嫩,无儿坐在桌旁收拾花束,拧着淡淡的细眉,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却无心多管她了,心里乱哄哄,全是昨夜那一场乱梦,身上已经湿透,一身冷汗,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浴室,觉得头疼欲裂,不由得灰心,今日本来要去看雁秋,这么看来,怕是不祥了,一定要发生什么事情。
转念甩开这个念头,哪有那么迷信,大概是我最近想得太多,才出了这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不要想得太多才好。
我胡乱思量着,清晨就这么宁静又混乱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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