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沿着花园里的鹅卵石小路走下去,初时花木整齐,修剪得简洁漂亮,再往后却凌乱起来,也无路可寻,灌木丛生,杂草淹没膝盖,胡乱栽种着各种树木花草,也有野生的藤本植物,四处缠绕,仿佛荒芜多年,可仔细看时,却能隐约得找出一条小径,虽然被杂草掩埋,并不清晰,却也畅通,沿着小径走到底,就见到一扇小门遮掩在重重藤蔓之中。
我伸手拨开藤蔓,那些藤蔓看起来似乎很难缠,但用手一拨就开,轻而易举得不可思议。
我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看到一条小小的青石路,蜿蜒而上,路上生着青苔,杂草,路的尽头就是那座小庙,朱漆庙门,似乎年久失修,朱色剥褪,斑驳,破碎。
庙号‘绝玉庵’,又是一个古怪的名字。
我正看得出神,却听身后有草木断裂,被人踩倒的声音,心里一紧,竟吓出一身冷汗来,我浑身僵硬,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心一阵阴寒,透心凉。
“需要帮忙吗?”声音苍老,沙哑,仿佛多年不用的机杼,一转动,就发出‘嘎嘎’的声音,又像是牙齿咬碎沙砾,让人一阵心寒,搅动肠胃,想吐。
我缓缓回头——
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空气有进无出,呼吸困难。
是安普的祖父。
他仍旧是一身白衣,脚上的白缎子软鞋一尘不染,原本病态白的脸色在这浓浓树阴下,竟然微微青白,双瞳凹陷,眼睛浑浊,目光却是冷峻的,透出森森的寒气,他静静地看着我,看得非常仔细,我又有了那种被人剥光衣服的感觉,胃里翻搅着,想要呕吐。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是夕雾?”
“是。”我点点头,有点吃惊,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只是匆匆一面,而且他那时一句话也没跟我说。
他用拐杖指了指那扇小门,说:“你想出去?”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心里也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冲我招招手,叫我过去。
我慢慢走过去,害怕得连手指都在颤抖,他身上有种叫人战栗的东西,我被那东西吓到了,却说不出那是什么。
我走到他跟前,低着头不说话,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忧虑,恐惧。
他又叹了口气,这回叹得特别长,好象要将他的生命一起吐出来,我担心地看了看他,正撞上他的眼神,急忙转开,只记得他的黑眼珠儿黑极了,仿佛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好孩子,扶我回去吧!”
我‘咦’了一声,疑惑地看他。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说:“我已经老了,一个人走不回去了。”
他的手瘦得骨头嶙峋,咯得我手疼,我想抽回来,他握得更用力了,好象生怕我会逃走,他的力气大极了,好象要把我的手捏断一样,我不敢挣扎了,他又微微放松了点,他大概是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他弄疼我了。
“沈老太爷——”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凌厉,我急忙噤声,
“叫我爷爷。”他稍微缓和了点语气。
我差点笑出来,连我自己的祖父我也没用过这个称呼,我的祖父沉默寡言,并不是喜欢孩子跟他亲近的人,尤其是我。
我勉强叫了他一声,问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扫了我一眼,没说话,但他的眼神很强硬地告诉我,这里是他的家,他到任何地方都不用跟任何人说。
他的脾气不好,我想。
我们走了一会儿,很沉默,花园深处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还有小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清脆地鸣叫,小虫躲在草叶里低吟,鞋子踏过落叶,发出时重时轻的声音,他似乎腿脚不好,下脚一轻一重。
“你怎么不说话?”他忽然说。
我惊诧地看了一眼他那雷霆将至的脸,心想我本来就不是会说话的,在你面前说一句错两句,我何苦招你的白眼呢?仍旧闭口不语。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我回答,说:“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个庙的?”
我看看他,他似乎没生气,眼睛望着远处,没有焦距,似乎迷茫,寂寞。
我叹口气,世上总是这样的,寂寞人才怜寂寞人。
“偶然看到的。”
“哦……”他长长的一声沉吟,过了好久,又说:“你可知道那庙的故事?”
我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他揭谜。
他嘴里含糊地念了两声‘绝玉’,却煞口不言了。
我心里失笑,这个老人大概真的已经寂寞了很久了,才故意吊着人的胃口,要别人一直追着他讲故事吧?
“那里为什么叫绝玉庵?”
“绝玉庵本不叫绝玉庵,本叫无尘庵……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心。闲心对定水,清静两无尘……清静两无尘……”他轻轻念着,笑着,悲怆,凄哀,声音仿佛哭泣,可那双干涸的眼眶却流不出泪水,挣扎得血丝横生,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我觉得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能安抚那颗受伤的心,因为伤口太久了,已经溃烂,烂到骨里。
“不准你这么看我!”他忽然一把把我推开,我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力气,打了个趔趄,扶着树,勉强站立。
“不准看我,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准!不准!我没有错!我没做错任何事情,你为什么那么看着我?为什么……绝玉,绝玉……”
他仍旧在嘶喉,似乎发狂,音节再也不可辫识,声音从喉咙里出来好象撕裂了喉管,声音穿过撕破的筋肉,带着破碎后的参差不齐,仿佛泣血。
我惊恐地望着他,看着他发狂地笑,叫,跌在地上,将脸放在手掌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远远听着,像是某种动物,失去爱侣的悲鸣——
惊恐过后,我心里又生出忧伤来,仿佛有小小的蜂针扎着心脏,初时刺痛,一点一点,然后连成一片,痛得找不到伤口在哪里,蜂毒渗入,麻木,酸痛——
我仰头看天,树木旋转,仿佛一群狂笑的疯子,我听到他们的笑声,如同沈老太爷的哭声,干涩,疯狂,天空近在眼前,仿佛压顶,我心里一阵憋闷,无法喘息,眼前一黑——
我好象听到有人在叫,叫‘夕雾’‘夕雾’,他说‘何苦’‘何苦’——
有人抱着我,温暖,芳草的清馨,玫瑰的馥郁,我心里竟忽然平静了,静如止水——
我睁开眼睛,白色纱帐,红木雕花床,床头上还是那个白色绣梅的荷包,房间里有郁金香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烟味。
安普站在窗前,身体倚着墙,额头靠在玻璃上,眼睛低垂着,怔怔地望着窗外,嘴里叼着半支烟,长长的烟灰,时隐时现的火星儿,青烟袅袅。
我看着他,心里莫名地温暖,却不知道为什么,默默流出泪来。
我轻轻地抽了下鼻子,安普回头看了一眼,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笑着走过来:“你醒了!”
我拉着他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手掌里,说:“我以为我会死。”

我的泪落在他的手里,顺着指缝流下,落下去。
安普轻轻把我带进他怀里,笑着说:“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如果真那么容易,这个世界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了!”
我抱住他的腰,把身体窝进这个虽然不够坚实,却非常温暖的怀抱。
“人思病时,尘心自减;人想死时,道念自生……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对生死就看得淡,从来不在乎是生是死,可我现在很怕死,我想好好活着。”
安普叹气,他很少叹气,他总是很快乐,很自在。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却不说话。
我只觉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却不知道为什么哭。
我模糊地意识到我对安普的依赖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对他的感情在慢慢超越某个界限,我心里明白不能继续越界,再过去就是万劫不复,可我根本管不住自己,就像我控制不住自己流泪,我闭上眼睛,看到那条界线在我脚下,我义无返顾地踩了过去——
安普捏着我的下巴,拿着丝绢给我擦泪,说:“你哭起来可真丑,像一只流浪猫,鼻子都是红的。”
我破涕而笑。
安普细细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但是你流泪的时候,眼睛美极了,像水晶一样透明,又像宝石一样璀璨,仿佛永远不死的泉——”
我觉得他的话美极了,美得像古希腊的长诗,献给海伦。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人晕陶陶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只要吹一口气,我就会飘起来,我把脸蹭在安普胸口,扑鼻的是他身上那芳草般的清馨。
“你是被吓坏了,可怜的小东西……”安普吻着我的头发,轻声呢喃,温柔得像父亲或者兄长,“我不该放着你一个人的,以后不会了……”
“他……你祖父现在怎么样了?他当时真的可怕极了……”我说着,心里却想:他当时可怜极了,让我想哭……
“他有间歇性的神经质,已经很多年了,平时只要心情平和,跟常人一样,昨天大概是遇到什么事刺激了他,吃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唔……”我脑子闪了一下,“绝玉……那时他一直叫这个名字,绝玉是什么人?后山那个小庙也取名绝玉,他就是听到我提绝玉才发狂的。”
“你去了后山?”安普半眯着眼睛看我,脸色似乎有点严峻。
我心里惭愧,不敢看他:“我只是随便走走,只走到后院小门,在那里遇到你祖父,他叫我扶他回来,才有了后来的事。”
安普恩哈几声,我知道他不相信。
“绝玉是个人名,姓柳,名皓,字绝玉。”他忽然说,我本以为他不会告诉我了,却没料到他会自己提起,惊讶地看他,他没看我,继续说:“你还记得第一天来时,我带你去祖父房里请安,你曾经问我那段京戏的事吗?”
我点点头:“当时你说你祖父年轻时认识过一个戏子,第一次见到那人时,那人唱的就是那段……”我说着,已经猜测出那个绝玉是谁,却等着安普说出来。
“柳绝玉曾经在那里带发修行,他死后,祖父为了他,改名‘绝玉庵’,封了庙,从那以后再也无人去过。”安普的声音冷冷的,眼神也是冷冷的,恹恹的,漠然。
我却从他那几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里听得出悲哀,那人名字清冷出尘,想必也是绝代之人,却为何出家?又是怎么死去?沈家老太爷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改名,封庙?如何发狂,如何忆念亡人?大概总有些难解的爱恨恩怨吧?
我看着安普微微清冷的眼瞳,什么也问不出来,心里一阵难受,我并不想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喜欢他笑着,温暖,耀眼,仿佛天使。
我悄悄伸开蜷在他掌里的手指,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他感觉到我的小动作,轻笑一声,依旧和煦:“他们的旧事可与咱们无关。祖父的病是老毛病,我不忧心,倒是担心你。”
“我也是老毛病,心悸,头晕,大概都跟贫血有关吧?这么多年不也活得很好?”
“离大夫说你是心脉虚弱,气血不足,虽然不是大病,但如果不好好调养,将来也是问题。”
“将来?我本来就没求过长命,只愿活着的时候能够无忧,死的时候能够无撼。”
“你若那么早就死了,我怎么办?我身体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难道你想看到我像祖父一样孤独终老,抱憾终生?”
他说时,嘴唇贴在我耳朵上,吐气温热,烧烫了我的脸。
“你……你怎么终老与我何干?”我推了他一下,他顺势往旁边倒过去,把脸埋在枕头上,肩膀**,笑得发狂,笑得够了,转过脸来,看着我:“你还真是可爱啊!”
我瞪他一眼,心里却忍不住笑了。
安普仍旧在笑,笑容耀眼,艳丽,不似从前的清澈,那双葡萄样的眸子奇异地闪烁着妖精一般的光芒,他在我没有知觉的时候慢慢蜕变——
我看着他,心里莫名地害怕,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失去,对于一直孤寂着,渴望被爱却不敢爱的人来说,这种快乐太珍贵了,总觉得好象我的手指一松,它就要从指缝里流走了。
无儿走进来,手里捧着药,远远地就扑来一阵淡淡的中药味道。
“中药虽然苦,可以补养,西药容易伤身,”安普冲我眨眨眼睛,“这是伯父的话,他跟祖父一样不信任西医,所以家里是不准请西医的,入乡随俗,你就勉强喝两副。”
我笑笑,我自小调养身子喝惯了中药,难道还怕苦吗?
安普看着我一口气喝干了药,神色不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药是不是假的?”
无儿笑着说:“怕药苦,加了蜂蜜,离大夫说不是治急症,不怕减药效的。”
“难怪!那我也要尝尝看,到底有多甜呢?”安普笑嘻嘻地说。
我失笑,这个人真的是对什么都好奇的,说:“是药三分毒,你没事受这苦……”
我噤了声,不知所措地望着安普的眼睛,幽深,隐隐地泛起紫色。
安普轻轻舔着我的唇,唇上药汁未净,他皱了眉,说:“无儿诓我,明明还是苦的!”
他虽然这么说,却不肯放开我,柔软的舌尖抵在我的牙齿上,轻轻厮磨,我推他一下,他却更进一步,我抬眼看到他身后无儿的脸,平静,静如止水,大大的眼瞳仿佛琉璃珠子,清澈,却看不到底,我心里微微讶异,牙关一松,安普长驱而入,我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带着淡淡的胜利的味道,我闭了眼睛,心悠悠沉下——
这到底算什么?
不管是安普,雁笙,还是玉儿,就连小兔子一样的无儿,我也看不清,我在这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我跟安普,又算什么呢?
苦笑,原本生活简单,一切清明,却偏偏招惹这个人,也是你活该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