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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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八年五月,玉妃有孕,帝甚喜,册封为玉皇贵妃。
(一)除夕夜
秋叶落尽,转眼又见冬雪。
今年的冬天仿佛特别寒冷,漫天飞雪飘洒数日,将整个京城变成了冰雕雪砌的世界。但这并不能影响新年的气氛。天黑得早,站在皇宫最高的流觞楼上眺望,能看到高高宫墙外万家灯火通明,甚至在这深宫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炮竹声声。
除夕夜,是家家户户围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时候。无论贫富贵贱,这一天,都该是一派齐乐融融吧?
可惜,如此平凡而简单的快乐,属于天下人,却并不属于这个宫城里的人。
今天,太后在凤鸾宫摆了宴席,说是要效仿民间同自己的儿子媳妇吃顿团圆饭。太后的兴致很高,心情也很好,甚至默许了卫无瑕入席。耶律红叶作为皇上的义女,自然也偕同夫君许默前来。红叶嫁入许家后,由于公主的身份,经常进宫走动。她年轻活泼、纯真可爱,太后很快就喜欢上她,恨不得把她当亲生的来疼爱。
原本席间气氛还很融洽,红叶却突然不舒服,太后急召太医前来为她诊脉,却是虚惊一场。
原来,是喜脉。
红叶有身孕了。
这本该是好事,可是皇上和我都笑得十分勉强,心里只盼着太后莫要在此时提些让人尴尬的话题。
可惜,事与愿违。
太后的依旧笑意盈盈,口气也仿佛是漫不经心,就连言语也十分平和,可是话意的锋利程度决不下于利刃。皇上能忍,我能忍,可是卫无瑕却偏偏这个事主却偏偏是最忍不得的,不过被冷嘲热讽了几句,就忍不住顶了嘴。
结果,这一闹腾,太后变了脸色,当场摔了筷子,皇上也坐不住了,铁青着脸一甩袖子走了。
好好一场家宴,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出了凤鸾宫,送走红叶,我就独自上了流觞楼。
这里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站在楼顶,可以看到宫外的大街小巷人流熙攘。
潇潇雪落铺地白,声声炮竹映天红。
纷纷灿烂如星陨,霍霍喧逐似火攻。
这时,我才能感觉到一点点平凡人的温暖,同时却也发现寂寞如寒气,不知不觉间……竟已丝丝入骨……
(二)冷战
新年就在这不冷不热的尴尬气氛中过去了,太后的话终究成为隐藏在皇上和卫无瑕之间的一道裂痕,只是不知道何时会被揭开。
眼下,又到了三年一度的选秀,这几日早朝上,礼部、内务府不断递折子,惹得皇上不厌其烦,可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得违抗,只能耐着性子周旋。
皇上心里烦,卫无瑕心里也不好受,争执了几句,竟然开始冷战。这下倒好,皇上下了朝也不急着回寒雪殿了,卫无瑕也不守着寒雪殿等待了,两人颇有默契像商量好了似的,每天轮流到我这里来,话也不多说,就是一个劲儿喝闷酒。
这不,今儿轮到卫无瑕了。
“哟,看不出来,你酒量还真不小呢。”我轻晃着手中的杯子,斜睨了他一眼。
我手中端的是水晶杯,杯中盛的是波斯葡萄酒;他手里端的是白玉瓷杯,杯里盛的是极烈的陈年女儿红。
他忿忿瞪着我,一张白净的小脸早已通红,像熟透了的苹果,“为、为什么……你和我喝、喝的酒不一样?”
“你这种喝法叫借酒浇愁,既然是求醉,当然要喝烈酒,”我轻抿一口,闭上眼睛惬意地回味着口中余香,不忘调侃他,“我是品酒,怎么可能跟你一样?这等极品葡萄美酒若像你那种喝法,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呢!”
卫无瑕呆呆看着我,眼睛里一片空洞,像是根本没听见我说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看这样子,估计是心里怨气憋不住,快要爆发了。
果然,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猛地狠狠摔了酒杯,旋即扑倒在桌上,把脸埋进双臂里一动不动。
我火气也起来了,重重撂下杯子,声音冰冷,“想发疯到别处去!”
明明是他们之间的问题,非倒我这儿来逃避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拿我撒气?
他却不说话,抬头盯着我,眼睛渐渐红了。
我冷笑,刚想开口,他却突然扑了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把脸埋在我膝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轻轻抚着他的发丝,等他自己平静下来。
看样子这次事情真是严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微平息下来,慢慢抬起头,身子却仍然在微微颤抖,一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裙角,指关节都用力到发白了。
“我……我可以叫你……姐姐吗……”他声音都哭哑了,长长的睫毛上泪光还在闪动,一张小脸苍白无血色。
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要求,话却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当然可以。”
“你……能像疼爱自己亲生弟弟一样对我吗……”怯生生的语气让人实在难以拒绝。
我确实也没有拒绝,“当然。”
他唇角微微一扬,泪痕犹在的脸庞上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犹如雨后梨花,分外凄美。他定定地望着我,水气弥漫的眼睛里盛满了企盼与渴求,“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会帮我的,对吗?”
我几乎顺口就答应了,心头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没有回答。
卫无瑕静静看着我,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对不起……是我逾越了……其实……在宫里,除了重华,你就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他自嘲的笑笑,“我真是不知足……”
我轻轻叹口气,话在心头转了几转,还是决定开口,“无瑕,我愿意做你的姐姐、疼你宠你、有困难时帮你。可是,你要明白,人在这世上,有许多时候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是无法扭转的。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背负的比常人更多了不止千百倍,传宗接代在普通百姓家亦是头等大事,更何况是皇家?‘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你定是明白的。在这件事上,没人能帮你,何不想开点让自己也好过些?若是心里实在委屈,就到我这儿来说说话、喝喝酒,再难受的事慢慢的也就淡了……”
“我……明白的……”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看得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如此倔强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孩子,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这样勉强说服自己呢……
“姐姐……你放心罢……”他又把脸埋回我膝上,声音低低的,“……我……不会乱来的……”
看着他这样强自压抑的模样,我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口了,只得低低叹了一声,“想哭就哭吧。”
他没有说话,伏在我膝上的身子却颤得厉害起来。
过了许久,终于,有低低的抽泣声渐渐响起。
“哭吧,别忘了,雨天终究会放晴。”
这一刻,我是真心怜惜这个孩子。怜惜他的倔强、他的隐忍、他的委屈、他的惶恐不安……我伸出自己的手,将他从绝望边缘拉回。
可是,直到许多年后,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三)噩梦
雪融春至,草长莺飞,又见三月春光。
卫无瑕似是真的想开了,主动与皇上和解,两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柔情蜜意。选秀的事情皇上索性全交给了我去办,害我天天往内务府跑,忙得焦头烂额。
选秀的规矩是三年一次,凡年在十三至十六的家世清白的未婚女子均要参加,凡被选中者都要留在皇宫。运气好的,或成为妃嫔、或被赐婚给王公大臣;其他的就只能做宫女终生不得出宫,待二十五岁后一律被发配到各府司为婢。
我思量了许久,觉得这规矩未免太不合理。宫内仆役上万,年年只进不出,这样下来,内库的负担是层层加重。而我观察盘算后发现,宫里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仆役,如果合理削减,能为国库节省不少。而且这许多女子一入宫便终身不得自由,于情于理都未免太不合适,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哪家的父母能舍得自己的女儿?
经过再三考虑,我将需要改动的地方一一标注整理,然后仔细报于皇上,皇上听后也非常认同。于是,现在的规矩就变成了“一年一选,入宫三年后遣返回家,亦可由户部安排婚配。”若能成为妃嫔,家人自然也跟着沾光;若不然,也能出宫与家人团聚。这样一来,老百姓就不会视选秀为洪水猛兽般唯恐避之不及。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随手把笔丢进笔洗里,站起来走到园子里。
已经是黄昏了,我活动活动肩臂,吩咐绿儿去我房里把桌上的锦盒拿上,随我一起去寒雪殿。
今天是卫无瑕十八岁生日。
早几天他就急不可待的告诉了我,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去给他过生日。想到他当时的表情,我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这可怜的孩子幼年就没了父母,入宫后又处处被人排挤,虽然有皇上宠爱,可委屈暗亏一定没少受,只是过个生日居然就能叫他高兴成这样。

“姐姐!”
正想着,猛然间听到一声喊,我一抬头,就看到卫无瑕一袭浅碧色袍子,笑盈盈倚在宫墙边冲我招手。
我也笑了,脚下加快几步到了他面前,伸手刮了他鼻子一下,“瞧你急的!我难道还会忘了不成?”
他顽皮地吐了吐舌头,眼睛往我身后瞟去,“姐姐要送什么给我呀?怎么盒子这么大?”
我扬了扬手,绿儿很有眼色的上前一步,把锦盒呈给卫无瑕。
她心里还是极度厌恶卫无瑕,但是被我严厉训斥后收敛了起来,对待卫无瑕恭敬了许多,只是态度分外冷淡。
“看看喜不喜欢……”我话还没说完,卫无瑕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锦盒。
“好漂亮!”他低低惊呼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云唐李勉所制的‘响泉’?”
“不错,你琴艺精湛,这琴送了你,倒也是物尽其所。”
找这琴还真费了一番功夫,沈铮动用了“冥狱”的力量才为我寻来此琴,所花代价亦是不菲。
卫无瑕眼睛闪闪发亮,拉着我就往大殿跑,“姐姐快点,我弹琴给你听!”
我哭笑不得地被他拽着走,想了想,又回头吩咐绿儿自己先回思夜宫去,然后才跟着卫无瑕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寒雪殿。
碧台池边已经摆好了几案,卫无瑕把琴小心翼翼的拿出来,试着拨了拨弦,就开始弹奏起来。
纤纤十指轻拢慢捻,琴声铮铮如流水般倾泻而出,音质低沉浑厚、幽静古朴。曲调初时欢快流畅,渐渐的转为凄婉哀怨,细细听来,弹的竟是一曲《长门怨》。
我不由皱眉,打断他,“好好儿的寿筵,怎么弹这么丧气的曲子?”
他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眸子里闪过一丝惶然无措,面上却仍然强作镇定。
我心中感觉有些怪异,正想开口——
“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卫无瑕已经跳起来往殿门口冲去,我也只好咽下嘴边的话,起身迎去。
待皇上一落座,卫无瑕立刻命人传膳,菜色并不多丰盛,却很可口,气氛也十分融洽温馨,皇上兴致也很好,甚至要我“不醉不归”。我们三人说说笑笑,杯盏交错,不知究竟喝了多少。可笑的是,皇上竟然是第一个倒下的。我与卫无瑕继续喝,不知到底喝到什么时候,最后,卫无瑕清亮的眸子成为残存在我脑海里最后的意识。
奇怪……
为什么他的眸子里流动着犹豫……忧伤……
甚至还有一丝愧疚呢……
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整整一夜,我辗转在一个噩梦中,无尽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死死将我缠住,拖向迷雾中。
我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桎梏,眼看着就要被拖进未知的恐惧中,我恐惧至极,再也忍不住哭喊尖叫起来。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我渐渐平静下来,心中的恐惧一点点退去,黑暗中抓住我的手不知何时已悄悄溜走,就连迷雾也逐渐消散……
脚下出现一条小径,我不由自主踏了上去……一路光线渐渐明亮,四周林木葱郁,鸟语花香。我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下意识的一直向前走……
景色越来越美,转过一道弯,扑面而来的……
竟然是一张血盆大口!
(四)梦醒
“啊!”
我惊叫着从噩梦中醒来,猛然坐了起来,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
天青色帷帐,水碧色丝被……这不是我的卧房。
难道说,我昨晚喝醉了没回去?
头痛欲裂。
奇怪了,我的酒量绝对不该如此不济……
我揉捏着太阳**,身子只这么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痛猛然泛起。
我顿时僵硬。
机械的转过头去,大床另一侧,散落着明黄色的衣袍……
这种场景,这种疼痛……
我就算再无知,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闭上眼睛,再睁开。
这不是噩梦,是现实。
所以,再怎么不愿,我也得接受,也得面对。
我轻轻掀被下床,没有惊动还睡着的那人,自己一件一件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一道苏绣屏风。
珠帘后,偏厅里,卫无瑕坐在窗下,怔怔望着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雨,雨丝被风吹进窗子,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未觉。
我撩开帘子走进去。
珠子碰撞叮咚作响,卫无瑕回过神来,转身看见我,脸色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他,柔柔一笑,“我渴了,帮我去倒杯热茶来好吗?桌上那壶已经冷了。”
卫无瑕呆呆看着我,片刻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的跳起来,“好、好的……”话没说完,人已经冲出了门口。
我缓步踱至窗边,窗下的条几上摆着我昨晚送他的那把响泉。
我笑了,伸出手去拨弄琴弦。琴声动听一如昨晚,可是一切都已经在这一夜间改变。
“真是把好琴呐……”我轻轻叹息着……微笑着……举起那把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窗棂上!
木片碎裂的声音撕裂了空气中的寂静。转眼间,一把传世名琴就变成了一堆分文不值的碎木头。
“啪!”
门口传来一声脆响。
我转过身去,温柔地笑着,“怎么这么不小心?”
卫无瑕呆呆站在门口看着我,双手平举着,手中的杯子已经变作了地上的碎瓷片。
我缓缓向他走去。
他竟然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你怕什么?”我笑着,柔声道,“怎么像见鬼了似的?”
他抖得愈发厉害起来。
突然,他猛然扑倒在我脚边,死死抱住我的腿,声音颤抖,哽咽着一叠声道,“姐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弯腰把他拉了起来,“哭什么?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我的笑容和语调一样温柔,用力到发白的指尖却泄露了心底的愤怒和恨意。
卫无瑕仿佛不知道痛,只会不停的哭着说对不起。
我渐渐有些恍惚,双手不受控制的沿着他的手臂上移……
慢慢的……冰冷的指尖握住了他纤细白皙的颈子……
慢慢的……收拢……
“明珠你干什么!”一声暴喝响起,我还没回过神来,一只手已经拉住了我的手臂狠狠一甩,我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撞在桌角上。
卫无瑕瘫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揪住胸口,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来,白皙的脖颈上一条红痕清晰可见。
“无瑕无瑕……你怎么样?”皇上急切地把卫无瑕抱起来仔细察看,确认他无大碍后才转向我,厉喝,“你疯了吗!”
“哈哈哈……我疯了?您错了!疯的是他!”我嘲讽地大笑起来,“他自己生不了孩子,就想让我代生是吗?他才是疯了!”
事情全都清晰起来了。
我现在可以肯定,昨晚的酒里下了药。
“够了!”皇上冷冷看着我,“这件事纵然是无瑕的不是,但是,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突然清醒过来——是啊,我的身份。
皇帝临幸自己的妃子,天经地义。
我有什么立场去怨恨?
皇上看看卫无瑕,又看看我,叹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算了,事情来的突然,你一时惊吓难免失态,这事……稍候朕自然会给你个交待,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猛然跪下,背脊挺得笔直“皇上教训的是,是明珠放肆了,臣妾这就回去反省。”
说完,立刻离去。
后来,皇上来了思夜宫几次,每次无非是送些补品就匆匆离去,想必也是觉得尴尬罢。
我自然不会那么天真,指望皇上给我什么交待。就像他自己说的,皇帝临幸自己的妃子,哪里需要什么交待?
认清这个道理后,我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就连天天来报到的卫无瑕我也能平静面对。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两个月后,太医诊脉——我怀孕了。
难道是天意?那仅有的一次,我竟然怀孕了。
第二天,皇上就下了旨,册封我为贵妃。
接过明黄的圣旨,我轻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自嘲地笑了——东宫无主,我这贵妃现在就是后宫最大的。呵,还真是母凭子贵呢。
既然是这样,好孩子,就让为娘的好好充分利用一下你的价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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