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阴阳相隔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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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父亲在有限的时间里,用极大的耐心、最大可能地给我讲解《夏氏卜经》,听着父亲深沉厚重的声音,感受他一直吝啬表现的内心的慈爱,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父亲停住,他的声音也哽咽了:
“荧儿,我没好好教你是不想你小小年纪太过张扬,沾惹皇权总是岌岌可危的事情。你师兄的父亲林易之,那是何等文才,翰林院博学之冠,当年多么风光!可惜,一不小心被文字狱牵连,便一杯毒酒赐死。后来证实是冤案,那又怎样,人死不能复生!荧儿,再说那后宫,纵使受得一时宠,皇上终不是能一生护佑你的人,你是个没有心机的娃娃,怎么斗得过那些处心积虑的后妃……”
爹爹,不要再说了。是荧儿懂事太晚,不能体会您的用心良苦。我抓着爹爹的手,眼泪滴在上面。虽然我并没有前世17岁之前的记忆,但我知道就是这只手扶我蹒跚学步,一点点扶我长大。当我**,父亲还在尽力用自己的羽翼来保护我。今生我没有得到过的父爱,竟然在前世得到了补偿。
这是我们全家人最后一次团聚。
早在之前,师兄欲说还休地吐露想劫我和阿恬出宫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开始准备,他遣散了家中的奴仆,只留下2名跟随多年的老仆人,然后变卖了家中值钱物件。他甚至安排了我们以后生活的地方:
“早年与你林叔叔经过河北正定县,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便匿名‘夏林’在辛各庄买了一处房产。相约老了去那里颐养天年。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那里民风淳朴,远离喧嚣,以后夏家可在那里扎根了。车马都已准备好,你们快走吧。”
我觉得不对:“爹爹,你和娘亲不一起去吗?”
父亲凄然一笑:“没想到你和阿恬能自己逃出来,焕儿也好好地在这里,这已是大幸,你们是夏家的血脉与希望,保全了你们就是保全了夏家、保全了《夏氏卜经》,我已无憾了。抗上的所有罪名,都由夏远一人承担吧。”
母亲挨个抚摩我们:“有我陪着你爹爹,放心去吧。”
他们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哀求也无济于事了。我知道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是不屑于畏“罪”逃跑的,再一想,碍着是我父母,皇上也不能太过分,时间所剩不多,还是先把阿恬送出京城再说。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爹爹又叫住我,把一小瓶灵麝散毒丸塞到我手里,语重心长:“孩子,都带着,以后用得着。答应爹和娘,一定要活下去!”
只当是不舍得老宅子,只当是为了拖住皇上的追兵,尽管一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形式紧迫,我们不得不踏上离家的路。走了一阵子,老仆人突然想起,辛各庄那处房产的地契忘了拿。等老仆人回来,却是一路踉跄呼号:“老爷夫人……自尽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消息。
一时间,当阿恬哭出声的时候,我竟没有反应。只是僵直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师兄一把抱住我:“荧儿——”那是一声野兽被刺伤般的低吼。

“放开我。”我轻轻地说。
但是他分明拥抱得更紧了,让我窒息,也让我感受到了那无声的哭泣和颤抖。此刻,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相依为命。我知道他也痛彻心扉,那也是他的爹娘。我想起了我们在爹娘面前所立的誓言,我想起他们关上夏府朱门那一刻的叹息。他们早就知道,从此生死相离,阴阳两界,从此我又没了爹娘……
我任凭眼泪肆意地流淌在师兄的衣领上,我把悲泣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荧儿,你还有我。”我听到他说。那声音像是来自大地深处。
等一行人终于出了京城,靠近正定地界,我停了下来。俯身下拜:
“阿伯、阿婆,感谢你们侍奉我爹娘多年,现在荧儿拜托二老照顾好我这妹妹,等荧儿归来,便做你们的女儿,为你们养老送终。”
两位老仆人扶我起来,流着泪却不知怎么劝,阿恬急了,拉住我的胳膊:“表姐,你又要去哪儿?眼看到了安全的地方,姨父母又留了够我们活一辈子的钱,你还要去哪儿?”
我看看师兄。出乎意料地,他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我拉过马头,不仅仅说给阿恬听:“我还有事情不得不办,办完我就回来找你们。”
脑子渐渐清醒过来,我决定回去。我要让父母入土为安,尽一个女儿应尽的孝道;我要遵守信诺赶回宫里,不因已之过连累他人获罪;我要还魂今生辞别奶奶和小焕,那也是我至爱的亲人、予我情深义重。
小红马跑得飞快,难道它也知道是要回家吗?我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在爹娘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要扛得住苦难和悲伤。
快到夏府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荧儿——”
是师兄。冥冥中,我知道他会来。可是他说,是我说的,荧儿和师兄永远在一起。
相视无言,我低下头。认识他这么多年,竟第一次害羞。
父母都是自缢而亡,且早已穿好寿衣,抱他们下来,身体还是软的,干干净净,像睡过去一般。我望着星光下他们安详的面孔,竟没有一滴泪。我为母亲插上玉簪,又梳理父亲的美髯。我听到师兄的饮泣,可是我,没有眼泪。
我把泪都流进了心里,爹爹娘亲,你们不想看到荧儿哭,对吗?你们的魂魄悄悄远离了我们,是不愿孩儿伤心,对吗?我不哭,我记得爹爹说过,要我好好活下去。
当灵堂的冥灯燃起,我给爹娘磕了3个头。师兄说,去吧,我给爹娘守灵。
那一刻,我的泪终于涌了出来。那一句“爹娘”,我看到了他的担当。虽然他不会知道我的前世今生,也不会知道我心里的元宸。但他知道我心里有那个信诺,知道我已走不出他的爱和牵挂。人,成熟往往在一瞬间,这些变故,对于师兄和我、甚至阿恬来说,都是用失去、换来了新的所得。
“等着我,七日内,我一定回来!”我郑重地说。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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