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闹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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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自冯云山出任吴县捕头以来,常带人在东太湖巡逻,逍遥岛上的强盗们便转往西南湖州一带活动,有时竟能蹿到太湖西北的唐国常州一带。吴县百姓因少了匪祸,也乐得太平。
再说这苏州,因城西有座姑苏山,因此又名姑苏。姑苏城自唐武周以来,就被分为东西两半,东城属长洲县,西城属吴县。唐亡以来一直沿用旧制。
这吴县自嬴秦时起便已立县,如今辖地依然广大,东邻长洲县,西辖太湖洞庭山,南接吴江县,北抵唐国无锡县。境内名胜众多,古迹俯拾即是,历代名人辈出,实是天下少有的人文荟萃之地,温柔富足之乡。汇通山庄就建在吴县第一镇——木渎镇。
这座山庄建在灵岩山最南端的一片平地上,四面皆围着高墙,有东西南北四门,一如在成都时的格局。南门对着镇上的官道,乃是正门;东西二门与通往姑苏城和太湖的道路相连,是为偏门;北门则与通往灵岩山的一条小路相接,是名副其实的后门。山庄一里见方,姑苏城里是绝对无处安放的。如此规模的庄园,当年仅用一年零四个月便告竣工,实在是为了赶上秀儿的生日。其时只有南大门上了朱漆,、栽了花草、裱了窗纸,其余三院门墙都一律是本色,窗子都还漏着风呢,花草树木也无一棵。若是不知情的人从旁门进了庄子,决不会想到这便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富商的宅院。后来过了喜事,周家才花了半年工夫略微装点了一番,去了荒凉之气,又多植了些树木,填补了空缺。偌大一个山庄总算有些恢宏的气势了。
如今四年过去了,当年坐在母亲怀里懵懂无知的小秀儿,现在已经能和哥哥姐姐一起玩耍了。柳玉兰原本带着三个孩子住在苏州周家老宅的东院里,后来秀儿能走能跑了,她便搬到中院正房去住,而把三个孩子全交给两个丫环来照顾了。三个孩子一会儿从东院跑到西院,一会儿又从西院跑回东院。这小小的宅院便成了三个孩子的乐园。金铃和金凤两个丫环常常在后面追个不亦乐乎。
秀儿三个自春天开始,便在东院修习周家拳。周承业一边打理苏州一带的经营事务,一边抽出时间来,悉心指点三个孩子站桩练功。每日三餐过后,是静修周家拳的时间。这周家拳名为拳,实际上拳谱前四章内容却是纯粹的内功,只有第五章是周家先人周沛自创的一套拳术,勉强能发挥出前面所修内功的功力。周承业乃是周家拳成书以来,继周沛之后,唯一练通前四章全部内功心法的人。只是由于第五章所载拳术高明有限,每遇强敌,也只能求个自保。
柳玉兰自去年冬天便已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整个夏天一直呆在山庄里避暑,三个孩子也被带了过去。三个孩子来到一片新的天地,顿觉天地无边,顽皮起来,两个丫环根本无计可施。苏治之妻杨氏一次来庄里探望,说起孩子们今秋要念书了,得起个学名。柳玉兰方想到要给三个孩子再取名。周继业以为既有了一个名了,叫着就可以了,不必麻烦再取,便不管此事;周承业深知妻子的学问,她既开口询问,心中必定已有见解,便让她来定夺。柳玉兰自然高兴,一面抚着肚皮,一面把心中想好的几个名儿说给三个孩子听,以为三个孩子必定欢喜不已。哪知他们一听要换新名,一个个像丢了魂似的一百个不愿意,一溜烟全跑了。柳玉兰寻思着,两个女娃儿的乳名用作学名倒也使得,可以不再取,毕竟将来也用不大着;只那个长儿,却是一定要取。想那苏县令的大公子小名玉儿,本已极佳,如今他娘又发宏愿取了个“文”做学名,“苏文”二字叫出来,果然令人心仪。“周长”却平淡无奇得很了,甚至有些不知所名。周家虽不比苏家的书香门弟,但在姑苏却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决不能在取名上给人家给比下去。于是不辞辛劳,翻阅典籍,决心取出个响亮的学名出来。最终定下“源”、“扬”二字,难于取舍,遂请杨氏来参谋。有道是“旁观者清”。那杨氏一看,便说用“源”字好。虽然“扬”比“源”听起来更响亮,但底蕴却差了许多。且“源”字与孩子的乳名“长”也更相配。柳玉兰因想着“周原”乃是周氏祖先发源之地,用个同音不同字的异名,既可求得祖先的庇佑,也不至于冒犯;且又得了个“源源不断”、“源远流长”的好彩头,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名。于是便定名“周源”。
这年秋天,周继业、苏治以及西城的几位士绅共同捐资修建的学堂终于竣工了。这学堂坐南朝北,对面一街之隔便是苏县令的府宅,西面则与周家老宅隔河相望。从北门进去,便可见一条青石板路将学堂从中间一分为二,两边各有两间瓦房对门而立,东北、西北两角各植一株垂柳,却已将那窄窄的院子占去了一小半。
过了三伏天,周承业带着三个孩子去学堂拜见先生。学堂延请了两位先生讲学,一位乃是苏治的堂兄,名俊,字公美,写得一手好文章,却又不求功名,只喜在家中吟诗作赋。另一位则是胥门外住着的一位张姓穷书生,人称张秀才,曾想在县衙谋个职缺,苏治记得他的楷书写得极好,便邀来给几个女弟子讲学,每月好歹能使些钱。
开学第一天,艳阳高照,一群男学生由长辈领着,拜见启蒙恩师苏俊。那张秀才在太阳底下站了半天,只有四五个女学生来相见行礼。他觉着天气仍旧炎热,便将秀儿、燕儿等几个女学生引到西南角的书屋里坐着,自己跑到隔壁的茶舍里喝茶去了。到了中午,总共也只过来九个女学生,张秀才知道这些便是他今年的学生了,于是让她们分三排坐了,记了姓名,发了书本,放她们回家吃饭去了。
茶舍对门是男学生的书屋。屋里除了先生的一张方桌外,尚有纵横四排的几案,供十六个男学生使用。苏治的大公子苏文早早地过来,和他的堂兄苏达、堂弟苏胜把第一排给占了去,将中间一个位子空着,却没人坐。苏俊将最后来的几个学生带进了屋,重排了座次,把苏达、苏胜两兄弟调到了最后一排,仍留苏文坐在头排中间偏右的位子上,却让周源坐在了左边。苏俊见女学生们已回了家,当下无事,便一齐放了学。
这年腊月,苏俊将自己辛苦了一个多月排编出的《百家姓》教授给学生。这《百家姓》只是一张折成四页的纸,苏俊让张秀才亲自抄录,发给学生。《百家姓》虽号称百家,其实只收集了天下常见的单字姓氏六十四个,配上韵脚,编成四字一句的短文,以方便学生们背诵识记。短文开篇,将吴越王的“钱”姓放在第一位,将自家的“苏”姓放在第二,将世交周家的“周”姓放在了第三,而把前朝国姓“李”姓放在了第四。
这样的排序本无可厚非,只是那苏文每读到“钱苏周李”一句时,总爱歪着脑袋、拖长了声音向左边的周源炫耀。这周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挑衅?便反说苏家不如周家,苏姓应排第三,甚至第四、第五、第六。那苏文自命是太爷公子,如何肯服?便与邻桌辩论起来。怎奈苏文对自家掌故所知甚少,况苏家既没有捐修寺院的善行,又不曾有抗击匪盗的壮举,一时竟辩不过去。苏文只好说自家祖上出过状元,周源便谎称自家祖上出过武状元;苏文又说他爹是当今县太爷,周源却笑这官儿是周家出钱买来的。苏文不辨真假,几次张口都被周源驳了回去,不禁老羞成怒,单说周源不是周家亲生的,不配姓周。这一下说到了周源的痛处,立时怒不可遏,挥起小拳头便朝苏文迎面打去。苏文不曾防备,立时被打得仰面跌倒,鼻血长流,哇哇大哭起来。后面的苏达、苏胜一看自家兄弟受了欺负,便如两头牛犊一般杀奔过去。周源见势不妙,拔腿便往门外跑。苏胜去扶苏文,苏达一面喊打,一面追了上去。余下的富家子弟们见有热闹可看,也都鼓噪起来,蜂拥而去。

却说女学堂与男学堂乃是斜对门,那燕儿则是个眼睛极尖的,一看到自己的兄弟被人追赶,立即起身赶去相救。秀儿见姐姐忽然跑出门去,不及追问,也跟了上去。其余几个女学生也凭着好奇,一个一个鱼贯而出。
此时,两位先生正在茶舍里一面喝着茶,一面切磋诗技。见一群男孩儿跑了出去,也不以为怪;待见女学生们也跑出来时,终于忍不住跟出去看个究竟。
周源一路奔出院门,朝周宅方向跑去。刚跑到周家桥上,便被后面的苏达给抓住了。两人于是扭打起来。后面的苏胜、苏文也赶了上来。小孩子打架凭的是力气,一个打三个,周源如何受得住?没几下便被掼倒在地。苏达骑在他身上,苏文躲在苏达背后,弯腰扯住周源乱蹬的双腿,苏胜则蹲在苏达对面,拽住周源的手。周源一面双腿乱蹬,一面用双臂护住头脸,可苏达的拳头还是一下下打了过来。周源只觉鼻子酸酸的,脸颊热热的,眼泪直流。后来的一群男孩儿有的喝好,有的劝别打了,却都站得远远的。
燕儿紧跟着跑到桥上,见那群男孩儿看着自己兄弟挨打,心下气恼,吼一声“滚开!”一面抹着泪,一面冲上前,把离自己最近的苏胜拦腰抱住,往后拽去。燕儿本比苏胜大上一岁有余,这一抱又是用尽全力,一下便把他拉开了。只是那苏胜小名叫“武儿”,乃是苏家小一辈中最好斗的,见自己竟被一个丫头抱住了,不禁羞恼起来,挥舞着双拳一阵乱打。燕儿吃痛,双手用力,一摔一按,苏胜便趴在了地上。燕儿虽将苏胜制伏,却腾不出手来帮弟弟。眼见弟弟在苏达身下苦挨着,心中着急,叫道:“咬他!咬他!”
那周源双腿被苏文抓住,踢腾不开,肚子上又坐着个苏达,不住地朝自己抡拳,苦于双臂被苏胜拽着,双手不听使唤,身上脸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拳,只憋着一口气,死撑着不肯求饶。忽然苏胜被拉开,双臂得了自由,立刻抓住苏达双手不放。又听姐姐叫他去咬,本已没了力气的小周源不知哪里借来的力气,抱住苏达的右手,张嘴咬了上去。苏达“啊”的一声惨叫,重重一拳打在周源脑门上。周源吃痛,松了手,脑袋撞在石桥上,两眼直冒金星。那苏达被狠狠咬了一口,疼得跳了起来。苏文正低头压住周源的双腿,冷不防被苏达一**蹶在脸上,只觉眼前一黑,鼻子一酸,站立不稳,往后跌去。他的身后,本是桥栏,因年久失修,可巧有一段缺口,苏文便从那缺口里跌了下去,“扑通”一声栽到了河里。河水不深,却刚好没过他的头顶。那群看热闹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苏文在河水里扑腾着,一口口地喝着冰冷的河水,却没一个敢下去救,只一片声地喊救命。
苏俊和张秀才跟过来时,远远地看见苏文从桥上摔了下来,张秀才连忙抢在前头,跳下水去救人。苏俊走到桥头,却发现桥上还躺着一个孩子,满脸是血,一动不动,身边两个女学生蹲在那儿哭个不停。
苏俊这一惊非同小可,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伸手去摸鼻息,那孩子正“呼呼”地喘着气呢!顿时心中大慰,转而又去瞧他的侄儿。
周源只是因方才跟三个孩子打得没了力气,加之身上疼痛,躺在桥上起不来;后来听人喊“苏文掉到河里啦”,心下害怕,便更加不敢起来了。周家终于听到了动静,把周源抱了回去。
再说苏文被自家兄弟撞下水,便“咕咚咕咚”地把河水往肚里咽。待张秀才把他抱起来时,已喝了个半饱,嘴里还在“哇哇”地哭着喊救命。苏俊见侄儿还能说话,终于放下心来,走过去抓住苏文的双脚倒提起来,想空些水出来。吊了半天,硬是没空出一口水来。北风正紧,便只好先把苏文抱回了家。
柳玉兰为了照管三个念书的孩子,自生完儿子,坐满月子之后,便从山庄搬回了周家老宅。这天,她正给儿子喂奶,忽听家里丫环报告,说长儿在外头被人打了,连忙放下孩子去看。只见那孩子躺在一张大床上,鼻血在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双目紧闭,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三个孩子都是自己从小一手带大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六十天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她早已把燕儿、长儿跟秀儿一样,当成自己的亲骨肉。如今见长儿被别的孩子打成这样,怎能不心疼?
早有丫环打来热水,柳玉兰一面给长儿擦脸,一面抽泣着。燕儿和秀儿也在一旁“呜呜”不已。长儿听见婶娘的哭声,知道已经到家了,一时千种委屈涌上心头,终于哭出声来。一时母子四人哭成了一团。
再说苏俊让学生们散了学,抱着侄儿回了苏府,苏达和苏胜低着头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杨氏听说儿子落了水,连忙出来看,一面又命丫环取来小火炉。苏文早已冻得面白唇青,浑身瑟缩不已。杨氏把儿子衣服脱个精光,又用干布把身子擦干,自己坐在蒲墩上,解开棉衣,把儿子裹在了怀里。丫环们提来两个火炉放在屋里烤着,直焐到傍晚,苏文终于苏醒过来,说了声“娘,我饿了。”杨氏才知道孩子没事了,忍不住哭了出来。
苏达和苏胜各自回到家中,免不了结结实实地挨了顿打。后来苏文说出自己是被苏达撞到河里去的,苏达又挨了一顿。倒是最先闹事的苏文、周源两个,各自安然修养,备受照顾。苏文第二天发了烧,找来郎中开了两剂驱寒的药喝了,过了三五天才好,却又懒得去学堂,一直赖在床上装病。苏俊见年关将近,怕学生们再顽皮闹事,便早早地让学生们回家过年去了。苏治则忙命人把城里坏损的桥栏勘察了一番,准备来年春天修整。
苏府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周宅里却不能安静。原来,自那次被苏文说了自己不配姓周之后,周源便一心要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每天躺在床上,肿着个腮帮子一遍遍地问柳玉兰。柳玉兰心里知道,嘴上却不能说,只好说等他义父回来了再告诉。周源盼了大半个月,义父周继业终于从蜀都回到了姑苏。周继业对着眼泪汪汪的一双儿女,不忍说出真相,只说他们的亲生父母的坟墓远在汉都,等长儿和燕儿长大了,自己去看了就知道了。又说长儿和燕儿的父亲也都是周家的人,本就姓周,两个孩子信以为真,终于不再纠缠此事,只盼着快点儿长大,好去万里之遥的成都去拜祭生身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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