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归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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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三月十八日,苏州城里热闹非凡。原来,新任吴县县令苏治将于第二天上任。十八日这天,苏治在苏宅摆下酒宴,延请老县令施德及本县达官贵人、巨贾豪绅。
说来也巧,这苏家本是苏州城里的书香门第,祖上在大唐时期还出过状元。如今早已没落了,可喜书香未断,人口依然兴旺。如今得了个县令的官儿,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苏治亲自在苏宅大门前迎宾。将至正午,苏治远远望见一人身著紫袍,大步而来。尚有十步远,便听那人笑道:“苏老爷久等了!草民恭贺来迟,恕罪,恕罪!”
苏治连忙迎上去道:“快别叫什么老爷了,我比你还小一岁呢!你这汇通山庄的少庄主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正准备用轿子去抬呢!”
来者正是周继业。自两年前成都一战之后,养了几个月伤,便无大碍,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一代的庄主。
周继业把着苏治的手道:“周、苏两家乃是世交,你我之间还用客气?我这次来只带了一小箱薄礼,你收是不收?”说着,身后两名挑夫抬上一口小箱,放在地上。
苏治一面叫家丁把礼物抬进院子,一面扶着周继业的肩膀说:“别人的礼我可以不收,你们家的礼,多少我都收!若没有令尊的资助,我连去京都应试的川资都凑不齐,又何来今日县令之职?只可惜老庄主他没能看到我荣归故里啊。”
周继业脸色转忧,叹了一声道:“我爹给我取名继业,就是希望我能继承祖宗之志,让汇通山庄的大业世代相传下去。”
苏治郑重道:“说得好!我也会帮你的。咱们两家要给吴县的百姓和士绅们做个榜样!”
周继业喜道:“说的是!一别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咱们两家,一官一商,定能造福一方!”
正说着,大门里一个丫环走出来道:“客人已经齐了。”苏、周二人遂并肩进了苏宅。
酒过三巡,客厅里越发的热闹了。苏治站起身道:“诸位,我在京都游学的时候,给自己取了个‘字’,你们猜是什么?”
周继业对文人的讲究并不在乎,听苏治说得得意,只好笑笑。
只见同席上一人站了起来,合着一只檀木折扇在空中一划,道:“取字‘治之’,简单明了,与名相承,苏老弟以为如何?”
苏治呵呵道:“关主薄果然省俭。不过字与名共用一字,似乎少了些意思。”
那关主薄“刷”的一声打开扇子,轻摇两下,悠然道:“我不过抛砖引玉罢了。”
南面席上一人起身道:“治而长安,岂不妙哉?苏公子以为然否?”
苏治微一躬身道:“董老先生果然是大儒,心怀天下。只是这长安乃是地名,晚生不敢据为己用。”那董先生抚须称是。
只见与苏治同席的一位老者缓缓站了起来,道:“看到新县令府上人才济济,宾客满堂,我这个老朽也就放心了。”
苏治起身道:“施老知事太过谦了。这满堂的宾客,哪一官员没受过您的提拔,又有哪一位商者没得过您的支持?学生年轻识浅,以后还得多向老知事学习。”
施德点头道:“我施某,名德,字仁政,立志效法古代贤人,以德治民,广施仁义。任吴县县令一十八年,上不畏权贵,下不欺走卒,勤政爱民,两袖清风。虽只知小小一县之事,却也能叫文武周公叹服!”
苏治刚要接口,施德一抬手,又道:“依我看,小县令你既名治,须知治之要领,在于德行。取字‘德仁’,与‘治’一脉相承,岂不是好?”
苏治笑道:“老知事一番高论,学生自当恭听。若不是学生早已将草字定下,老知事割爱所赠的这‘德仁’二字,学生一定领受。只是学生遍读经史,观百家之言,以韩非子之论为上品。虽千百年来,法家早已没落,然若论定国安邦、利民兴兵,非法家莫能当此大任。”
施德亦笑道:“苏县令年纪轻轻,果然有新论。我听说汉武帝纳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独尊儒学,而后方有大汉数百年基业之稳固。定国安邦,利民兴兵,非儒学之功乎?”
苏治亦道:“董仲舒篡改儒家经典,为武帝专权愚民作鼓手,何足道哉?昔日魏有李悝,楚有吴起,以法治国,魏楚始能称霸一方。公孙鞅入秦,严明法度,不问道德问律令,弱秦方始强盛。其后始皇得李斯、韩非,法行天下,终于开创万世未有之大业。若无法家,安有始皇帝?”
施德摇头道:“我听说,韩非、李斯,皆是荀子之徒。不知荀子是法家还是儒家?”
苏治笑道:“自古以来,世人皆云荀况属儒家。然荀子之‘性恶论’与儒家孟子之‘性善论’水火不容,可见荀子最瞧不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官吏,他所倡导的,乃是以法治国,而非以德治国。千百年来,法家之所以不行,不在于法家本身,而在于大小官吏之私心。若果真行法治,则万千官员贪赃枉法,徇私害民之罪恶行径,皆暴露无余。所以他们才言必仁义,文必道德,狡言诡辩,三妻四妾称德,草菅人命曰道,假意施舍为仁,徇私枉法是义。惟荀子深知人性本恶,非法不能治之。所以,学生以为,荀子乃是法家。”

苏治一席话,说得同席的几位同僚面红耳赤,倒是别席上的许多商贾与亲友大声喝好。
施德“哈哈”大笑道:“苏县令真是高谈,连千古定论都能推翻,着实叫老朽敬佩。却不知强秦用了法家之后,为何残暴无德,只历二世即亡?而大汉用儒家,却仁义播于天下,刘氏相传二十余代?”
苏治亦笑道:“始皇帝先以法家兴国,后因欲壑难填,以君王之权而废法度,以至民怨沸腾,大厦倾颓,这岂是法家之过?”
施德道:“国法严酷,君主不仁,方有此祸。若行仁政,岂不安哉?”
苏治道:“国无法不立,人无法不行。”
施德道:“国不仁不立,人不德不行。”
一刹时,新老两位县令为法治与德治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众宾客皆不作声,偌大一个宴席竟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声音。
“两位大人说得太好了!”忽一人从主席上起身,手持酒杯,朗声道,“依周某鄙见,法治乃是根本,德治却能锦上添花。苏县令年纪轻轻,已识治国之本,我等将来是有福了。而施老县令倡导德治,更是好上加好,高人一筹啊!我敬二位大人一杯!”
施德起身道:“周少庄主不但精明能干,而且深明大理,老朽也敬你!”
苏治亦起身道:“周庄主过奖了。我受国主器重,归乡上任,以后还要倚仗庄主、老知事和在座各位的鼎力支持啊!”言罢向四座举杯,大家同干一杯,法德之辩终告结束。
只见东面席上一人起身道:“说了半天,苏县令的‘字’大家还是没猜着啊!方才两位县令一番辩论,孙某倒也听得明白。我猜,苏县令必是取字‘法之’。”
苏治赞道:“孙大掌柜不但算盘打得响,书读得也透啊。我取的字里,正巧有个‘法’。”
周继业对这个孙大掌柜倒也熟悉。姑苏城里最大的两家质铺,西边那家“金满楼”是自己的爷爷开出来的,专门质押贵重物品;而东面那家近十年来才慢慢做大的“广聚得”,就是在那孙大掌柜手里火起来的,押的却只是些日常用品,偶尔也会收些便宜的首饰。他名叫孙聚得,果然懂得积少成多。
孙掌柜道:“不知法字在前在后?”
苏治笑道:“孙掌柜,各位,大家不必再猜了。苏某,字得法,与孙掌柜名中之得同字。天下之事,贵在得法。只要得法,何事不成?但我这‘法’字,”并非‘办法’之‘法’,而是‘律法’之法。我吴越王酷爱文章,常疏于国事,然而我国却依然太平,百姓安居,工商乐业,何也?皆因我国律法严明,为官之人都依律行事,深合法之宗旨,故能长治久安。”
众宾客齐声称好。
又喝了一阵,宾客渐渐散去。
周继业对苏治道:“自周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可见,所谓法者,不过是当权者惩治百姓的工具;所谓德者,则是官家聚揽人心的谎言罢了。苏老弟徒论法治,然法不加尊,岂不可笑?”
苏治笑道:“你这番话,为何不当着我和施老县令的面说,却要私下里只跟我说?”
周继业笑道:“施老县令德行布于江南,我怎忍伤他之心?”
苏治叹道:“兄弟所言,结论甚善;但对于那两句古话的理解,却有偏颇。”
周继业点头道:“若论说文解字,我不如你。我可不懂什么分章断句,只会看表面意思。”
苏治扶着周继业的双肩,道:“不说这些了。我一回家,就忙着上任,却听说山庄遭了大难,没能及时去看你,真是万分过意不去啊!”
周继业长吁一口气道:“下月初五,是我侄女的周岁生日。这是三年来我们家的头一桩喜事,我要好好庆贺一番。你小子可一定要捧场啊?”说着递上一张帖子。
苏治道:“既是喜事,我说什么也要去的。”
周继业拍了拍苏治的肩头,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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