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归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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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石碣村鸦雀无声,辛劳一天的村民大多已经进入梦乡,偶有几户人家窗纸上透出火光,那是渔家正在为梁山赶制熏鱼。自鲁达入主梁山之后,石碣村近水楼台先得月,贫困的村民得到了梁山很大的帮助,作为回报,这些村民也自发的帮助梁山烧制冬天腊月食用的咸鱼和熏鱼。眼下的石碣村几乎成为梁山水寨的前哨基地,受惠的村民们无一例外成了梁山的耳目和眼哨。
几艘梁山水寨的小型平底快船悄无声息地自河汊深处滑出,进入石碣村水域,掠过的水线划破了梁山泊湖面平静的月光。
当先一条战船上站着一名手托三股托天叉的精壮汉子,近看此人兜脸鹫鼻,两道浓眉竖起,秋夜凉气袭人,他却敞着褂怀,露出胸前一带盖胆黄毛,警觉的双眼中迸射凛凛寒光。正是人称立地太岁的阮小二。
替阮小二掌船的寨丁撮唇发出“咕咕”的水鸟声,很快,石碣村村口和前方更远处的水道内分别传来两次长长的猫头鹰的“呜咪”声。
确认一些正常后,阮小二朝身后不远的另一艘平底战船点头示意,那艘战船上一名寨丁迎风晃燃手中火折朝身后水汊中晃了几晃,旋即熄灭。梁山泊深处水巷繁杂,官兵若要在水面埋伏梁山水军,最适合的位置唯有石碣村水域以及再往北进入黄河前的一段水道。
不多时,一艘高大的蒙冲战船傍着一艘极为普通的乌蓬渡船自梁山泊水汊内缓缓驰出。战船上鲁达、李俊、武松、吴用、时迁、史进六人将走水路返回青州境内,林冲与朱武、常腾、朱仝、晁盖、公孙胜率各寨将领二十余人陪同送行至石碣村界口。鲁达本意不想让这么多的人出寨相送,可是却不过盛情,也只有暂时齐聚在高大的战船上,待进入石碣村所在湖面后,再登上乌蓬船北上黄河。
鲁达此行颇为不舍,他对投入很多精力的梁山已经不知不觉间产生了感情。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当初鲁达没有入主梁山之前,对梁山死活一直持无所谓的态度,他曾经在心底,只把梁山当作二龙山以及未来攻略京东东路过程中扛黑锅、拉仇恨,吸引朝廷注意力的优质炮灰。时至今日的鲁达却在思考如何协调二龙山与梁山的互存互动,这时谁要在他耳边嘀咕用梁山毁灭的时间来换取京东东路发展的时间,十有**会被鲁达暴揍一顿,再绑青石装竹笼,当作镇水兽沉入梁山泊水底。
原本清晨起程的计划因为梁山上繁杂的事务一拖再拖。史进手持李纲的飞鸽传书几次催促鲁达抓紧时间趁着天色尚早动身返回二龙山,在史进看来,梁山的事务永远忙不完。
也难怪史进着急,梁山虽然也是鲁达的势力范围,可是史进在这里却几乎闷出病来。史进身为二龙山左营统领,在二龙山一亩三分地可以晃着膀子满山头溜跶,尤其因为左营统领在山寨传统中与寨主间的密切关系,史进在二龙山是仅次于李纲的特殊存在,其地位不在林冲、徐宁之下。又因他与鲁达于相识之初便称兄道弟,慕梦涵和金翠莲见到他都要招呼一声“叔叔来了”,这格外令史进感到亲切,对他而言,二龙山才是他的家。在梁山他只是一名客人,说好听点当作一名贵客而已。
鲁达将史进安排在自己居住的宅院内的一侧厢房内,这在梁山众人眼中已是很荣幸的事情,但是当史进住进的第一天早晨,一如既往毛毛躁躁直闯鲁达起居的正院准备问候早安的时候,两名全身披挂的亲兵毫不客气地拦住了他,一句“请容通禀后再进”令史进没了脾气,他只是觉得别扭,全然没有查觉鲁达的行为举止正在发生潜移默化的转变。如此三番五次被严密守护在鲁达正院外的亲兵客气拦阻后,史进懊恼地断掉了自己没事就找鲁达山侃海聊的念头。这个时候,他莫名奇妙地有些嫉妒时迁的超然身份,全然忘记了当初时迁在他眼中不过是鲁达身边跑腿的伙计。
其实若史进稍微细心观察,当会发现梁山左营统领常腾作为鲁达的铁杆拥护者,因武松以随身行走身份贴身护卫鲁达,都没有理由经常无事拜见鲁达,更不用提他这个在梁山资历甚浅且名不见经传的史进了。这一切自然是鲁达刻意为之,他要坚决杜绝历来山寨存在的哥们浪气习性。身为大当家,与部下保持适当的距离才会产生威严和神秘感。
偌大一个梁山,史进去处最多的地方也就是朱武所在的军师府,朱武算是史进的旧识,又曾经累得史进家缠全无,对史进自然招呼有加。不过史进也非不识好歹的人,当他看到朱武身为军师眉毛胡子一把抓,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便不好意思占用朱武太多时间闲聊。至于林冲那里,史进可是烧香拜佛惟恐林冲找到他的头上来。
上得梁山第二日,不知真相的史进受林冲邀请去了一趟训练场,美其名曰帮助林冲调训寨兵。史进一则抹不下脸面,二则有心卖弄,便欣然前往。哪知到了训练场后方知林冲当时正在按照鲁达要求操练队形与军姿。活该史进那一天小衰神附体,林冲正好训练寨丁站功,于是提前已经大包大揽的史进咬牙切齿顶着秋日毒辣的太阳,在演军场有板有眼笔直站了整整两个时辰。各位看官,两个时辰,就是现在的四个小时。好嘛,这以后几天,史进那怕是作梦,听到林冲这个名字都恨得“嘎嘣”磨牙。心里时常琢磨:“你说林冲挺厚道一人,咋上了梁山就变损了呢?难道真的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史进就这么在梁山一日熬一日,那可真是夏去秋至盼回归啊!无聊时想到自己当日拼死拼活要求李纲把送信梁山的任务交给自己,他就恨不能抽自己两嘴巴。所以他收到李纲的飞鸽传书后,没皮没脸往返于鲁达办公的正厅与他自己休息的偏院之间,其次数之频,脸色之焦虑,令守在鲁达正厅外的亲兵忍不住想提醒史进后山可以随地大小便,跑肚子也无须借用正厅的便桶。
耐不住史进豁上挨揍的死磨硬泡,也考虑二龙山这段时间招兵买马,已经囤积了一定的兵员与粮草,万余人整日窝在山上象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绝非长久之计,鲁达终于放弃了临走前巡视义庄的想法,通知林冲、朱武等人夜间起程返回二龙山。
当日晚间饯行酒宴前,鲁达私下里与武松交谈,希望武松能留在梁山任步兵武技教习,同时兼任护武军副统领,武松却坚持要跟随鲁达返回二龙山。鲁达想不明白武松脑袋里面究竟在转错了那根筋,听闻武松与潘金莲关系已经渡过了最初的尴尬阶段,如今二人见面是有说有笑。这武二爷非要护送自己,除了此人心中义气最重,也找不出其他解释了。
想到潘金莲,鲁达心头突然冒起一个主意,便与武松低语了几句,武松听过后面含微笑快步离去。天性喜欢偷听的时迁站在厅门处,支楞起耳朵也只隐约听到“扈家庄”三个字,好奇心极重的时迁摸不着头绪,又没胆去问武松,当然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去问鲁达,只在一旁心痒痒得抓耳挠腮。鲁达在房内看得哑然怪笑,他故意把“扈家庄”三字说的大声,就是存心整治时迁的贱毛病。
当晚的饯行宴一直喝道明月高悬。鲁达一反饯行宴的规矩,亲自把酒逐席相敬。先和朱武、林冲说了很多他离开后梁山如何发展的关键事项,所谈内容包罗巨细,甚至连义勇庄倘若被朝廷派兵突袭,梁山如何救援等问题都有涉及,其后又分别拉住常腾、晁盖、朱仝和童猛、阮氏兄弟的手交谈各部存在的纪律、训练和士气等诸多问题。
鲁达酒宴上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感情流露,相别珍惜的话,言谈中所提均是寨务和军务,但是所蕴含的一腔牵挂之情却无法掩饰,梁山众将领一个个心中感动得一塌糊涂,也看出鲁达对梁山寄予的厚望,连声应诺绝不辜负大当家的嘱托。直到这场不似告别胜告别的酒席宴结束,众头领无一人发现鲁达有意无意间回避了宋家庄的问题。
伫立船头,迎着清凉的带着水汽的夜风,鲁达回身对身后林冲、朱武众人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石碣村已至,各位返回山寨吧。”
朱武朗声笑道:“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朱武谨祝大当家一路平安,返回总寨后早传佳音。”
林冲、常腾率众将亦纷纷抱拳珍别。
此刻蒙冲战船旁的乌蓬船缓缓靠近战船的船舷,与高大的建有射手箭楼的战船相比,这艘乌蓬船躲在战船阴影下显得矮小狭促。李俊、武松、时迁、史进、吴用五人依次飞身跃下战船,飘落乌蓬船的甲板上。
鲁达对林冲、朱武等人含笑抱拳,最后一个纵身跃上了乌蓬船。
船上早有童猛自水寨挑选的十名精干寨丁守候多时,这些寨丁无一不是熟水性、擅掌船的悍卒,听得大当家鲁达发令开船,齐喝一声各赴岗位,一人掌舵,三人盘绳升帆,船两侧各有三条浆臂探入水中,靠近战船一侧的三支浆在蒙冲战船的吃水处用力一点,乌蓬船便斜荡开数丈远,下一刻低沉的号子声中,六只浆翻开水花,乌蓬客船轻巧地滑向战船右前方。
鲁达站在船尾,看到战船高挑的楼台上林冲、朱武与其他梁山众将身披皎洁月纱的身影,想到自己此去京东东路大展宏图,虽前途艰险,可是有这么一群弟兄在身边众志成城,他心中豪气丛生,酒意下仰望苍穹疏星明月,忍不住长啸一声,随口吟出自己最喜欢的南宋诗人辛弃疾的一首《太常引》: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战船上的朱武、公孙胜和乌蓬船上的吴用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听鲁达一句“被白发、欺人奈何”乃是引用前唐诗人薛能的“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其意无限凄凉,宛若悲叹壮士未酬岁月已老。那知下半阕意境陡转,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突变为奋发激扬之音:“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山河。”豪情胜概,壮志凌云,大有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之势。
两艘船上的人均被后半阕的慷慨豪迈所震动,忍不住齐声喝彩:“好!”
朱武拍栏感叹:“壮哉!大当家其音也烈,其性也真!临行以此佳音勉励我等,可谓用心良苦。朱某折服。”
梁山众人尚沉浸在鲁达即兴而发的盗版诗词中,那艘乌蓬船在阮小二率领的六艘小型快船护送下,已经隐入远处山影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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