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真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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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厮斗声惊动了客栈内的人,天井上回廊内传来门栓响动,随即探出几个人头朝院内张望,紧跟着灯火晃动,客栈大厅的门也被推开,店小二与几名衙役手中提灯涌了出来。
一名衙役手中握刀高声喝道:“呔!那二人,还不住手!”
随着灯火靠近,鲁达与跳出圈外的汉子彼此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就见这名大汉虎背熊腰,相貌堂堂。两道如剑浓眉下,一双眼炯炯有神,稳立如山站在一旁,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汉子此刻也在暗自端详鲁达,心中亦赞道:“好一名黑煞神般的大和尚!”
握刀喊喝的那名衙役移到二人近前,首先看到当先的鲁达,他不由讶道:“这不是智性大师吗?小的见过大师。”他一边躬身施礼,一边同时把眼角余光扫向那名大汉,看清楚后不禁诧异道:“都头大人!不知都头大人如何与智性大师打在一起?”
那名被称作都头的汉子哈哈笑道:“不过是场误会。某居然没有想到,这个客栈内竟是藏龙卧虎之地!”
衙役将腰刀环鞘,陪笑道:“都头大人今日方才上任,衙门内众兄弟的情份酒尚未吃完,对县内情况多有不熟也是正常。这位智性大师却是何大人的座上客。”
鲁达这时对那汉子单手合十施了一礼,问道:“不知都头大人如何称呼?洒家有礼了。”
汉子抱拳回礼,朗声道:“清河武松见过大师。”
武松!鲁达眼皮一阵狂跳,心里暗喜:“老子找你可是费了牛劲了。”自鲁达抵达阳谷县,他就打听过武松的下落,甚至连卖烧饼的武大郎都询问过,竟无一人知道阳谷县有此二人。此刻武松突然出现在面前,鲁达喜形于色,忘乎所以探手握向武松的手掌,口中惊讶道:“原来你是武松!”
武松表情愕然地被鲁达握住右手,鲁达这一瞬间也恢复了自觉,把左手压在武松手背上,两只手掌一上一下托住武松的右手,表情肃穆庄严道:“我佛慈悲,愿我佛赐予武施主无上智,无上勇,无上金刚力!”
衙役在一旁笑道:“都头好福气,今日到此与我等弟兄喝酒,还能得到大师的赐福。”
武松抽回手,对鲁达抱拳深深一礼,随后向跟出院内的众衙役道:“今日已晚,各位兄弟还请回去吧,改日武松设宴回敬各位兄弟的好意。恕武某今日不能远送!”
一众衙役和厢兵约二十余人在院中与武松道了声“安”,这才纷纷散去。
武松将众人送出客栈大门,返回身对仍然站立当院的鲁达笑道:“大师非是寻常人,武松刚才多有得罪。适才与大师过招,武某对大师钦佩至极,如大师不弃,可否愿意到武某房中一叙。”
鲁达点头笑道:“正有此意。”
武松挽住鲁达的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随又遗憾道:“可是大师是出家之人,否则你我把酒言欢岂不痛快。”
鲁达低声道:“武壮士说到我的心里了。其实我是个酒肉和尚,平日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斯文样子罢了。”
武松闻听,不以为恶,反而大喜:“大师真性情中人!我这就去吩咐另备一桌酒席,你我在房中喝他个昏天暗地。”
二人来到武松房中坐定,不多时,店小二端上一桌热菜,还拎来四坛老酒。关上房门后,二人赤手撕肉,抱坛而饮。说话间所谈内容多是武学相关,鲁达也不藏巧,凭借自己的经验对武松的拳法步调多有建议,武松见鲁达赤城,心中感动,到后来已经对鲁达佩服得五体投地。其实鲁达这家伙在武松面前说的很多道理纯粹是纸上谈兵,他本人根本没有达到那种精奥的程度,唯一仰仗的就是肚子里多了后人历经近千年积累总结出来的武技经验,很多内容他也不过就是明白而已。只是在武松看来就不一样了。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此前二人交手,鲁达已经给武松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再经鲁达那两片上辈子做保险都不吃亏的嘴皮子翻飞鼓动,武松这个直肠汉子酒精上脑,竟欲拜鲁达为师。
鲁达浪费了几乎一夜的吐沫星子,这一刻终于收回成本。不过让他老着脸做武松的师傅,鲁达还是心中有愧,便与武松师兄弟相称,美其名曰代师傅传授师弟武功。武松二话不说,扑通跪倒,一声师兄把自己下半辈子彻底扔进了贼窝。所以说,各位看官千万留神身边那些能忽悠的,没准你碰上的就是鲁达这种货。有着准一流甚至一流的能力,却更有超一流的嘴皮子,你不上当都难!
一夜长谈,鲁达也清楚了武松到阳谷县的一些经历。原来武松半年前酒醉后与人争执,一时间怒起,把对方一拳揍了个半死。武松只道他死了,连夜逃出清河县,直到后来被沧州梅海郡柴进收留。前些时日柴进收到来自济州的飞鸽传书,言称京东西路的秘密码头梁山为他人所乘,柴进即派武松前往梁山范围之内的阳谷县,并手书一封,命家将提前赶往阳谷县面见何知县,替武松要下了阳谷县步兵都头的职务。临行前柴进一再嘱咐武松,务必配合官兵缉拿梁山反贼。
鲁达问道:“你可知如今占据梁山的人是谁?”
武松叹道:“我听闻也是一个好男儿姓鲁名达,此前是汴梁城内禁卫统领,传言此人肝胆仁义又武功高强,能舍出高官厚禄为民请愿,可惜却被朝中宵小所不容,蒙怨逃离京师。这种人武某早想拜见,没料到今后却要互为对手。”
鲁达笑道:“今后你与他做兄弟也未尝不可。”
武松神色黯然,摇头道:“哥哥却不知弟弟的心思。我身受柴大官人之恩,岂能无所回报。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武某也是无奈。”
二人又说了一些闲话,鲁达见武松醉得利害,天色也见放亮,便起身告辞,返回自己房间。
时迁正自闷头大睡,被鲁达一掌拍了起来,口中嘀咕道:“好我的爷,你有酒有肉一夜痛快,我却跑肚拉稀睡得不踏实。”
鲁达一听此话,知道时迁昨夜必定是躲在暗处看自己与武松在房内吃酒,当下笑道:“你若再吃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小心把肠子拉出来。你快起来,我有事情要你去做。”
时迁翻身坐起,见鲁达面色已经严肃起来,不禁压低声音问道:“爷有何差遣?”
鲁达沉声道:“你趁此天色将亮,所有人都昏沉酣睡的时侯走一趟知县内宅,这位何大人手中有一封沧州柴进的亲笔信,你想办法给偷出来。”
时迁应声收拾紧身衣物,随口问道:“爷偷那个东西有何用?”
鲁达冷笑道:“多一些人的笔迹总是好的。至于用途以后你自然知道,你且小心在意。”
时迁格格一笑,已经扎好衣袖裤腿,弹身射出窗外,融入灰蒙蒙的天色中。
不过一个时辰,时迁返回房内,惊醒了榻上眯眼假寐的鲁达。接过时迁递来的信笺展开一看,鲁达的眼睛不由一亮,嘴角露出微笑,随即将这份信小心折好放入怀内。
当日上午,西门庆登门邀请鲁达去府内喝茶,鲁达带时迁欣然前往。在西门庆后院凉厅内摆的茶桌,三人正在一边品茶一边信口闲谈,跑来一名家人报西门庆,说是有贵客上门。西门庆让鲁达在后院稍后,跟随那名家人匆匆赶往前厅。
目送西门庆的背影远去,鲁达朝着西门庆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对时迁道:“去看看是谁,顺便摸一下这里的地形,今夜你还要来这里办点事情。”
时迁揉了揉肚子,四处张望无人,便离开座位朝西门庆消失的脚门掠了过去。鲁达一边低头喝茶,一边在心里惦记西门庆宅内可能存在的那些与梁中书有关的帐簿的时候,时迁一道烟返了回来,告诉给鲁达一个令他惊讶万分的消息:“西门庆前厅来的这位贵客是阳谷县厢军张团练,他们正在密谋一件事情,大体意思是大名府梁大人正在四处秘密网络美女送入京城,而阳谷县这边负责张罗此事情的就是张团练,西门庆则一直在帮张团练暗中或购买、或敲诈绑架这些美貌女子。如今十个名额还差一名,可是来自大名府的上差明日即到,张团练心中焦虑,找西门庆商议此事。据西门庆所言,有一个叫潘金莲的女子此刻就在阳谷县小泉村,只是此女性格颇烈,虽然定下亲事的男方武一郎下身不能尽人事,可是此女宁愿被男方鞭打,也不愿接受西门庆的金钱诱惑。西门庆已经派人于昨日重伤了武一郎,只待潘金莲今日去药铺买药,就让药铺老板娘背地里放入砒霜,借潘金莲的手毒死武一郎,随后给潘金莲扣下与外人通奸杀夫的罪名押入大牢,在牢房内再偷梁换柱,用其他女犯人的尸身冒充潘金莲,同时暗地里将此女送往大名府。这么做虽然能耽误一些日子,但是却能保证每一名女子都是貌美佳人。”

鲁达听得直咂嘴:“为了一名柔弱女子,就这么百般布局,这世道还真是黑的没法混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带着时迁急匆匆走出后院,有家人上前询问,鲁达道:“你去告诉你家老爷,佛爷我今儿头疼,有话明日再说。”说罢也不理会那名西门府家人的挽留,径直扬长而去。
回到客栈,鲁达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武松房门外,敲门如擂鼓。酒劲刚醒的武松开门见是鲁达,忙道:“哥哥起得早,小弟昨夜酒醉,没有去问哥哥安好,却让哥哥惦记我。”
鲁达此刻没有心思与武松客气,劈头问道:“师弟,你可是有个亲哥哥叫武一郎?”
武松愕然道:“哥哥如何知道?我那亲大哥此刻当在清河县内。”
鲁达心道:“果然是武一郎,而不是武大郎,一字之差谬之千里。”他一把拽住武松朝门外拖去,口中低声急道:“你若想救你哥哥性命,立刻叫衙役备几匹马,我们这就赶往小泉村。”
鲁达、武松、时迁三人骑上快马,在一名衙役的带领下直奔小泉村。几匹马风驰电掣冲近小泉村已近午时,衙役问过路人后,几人直扑武一郎的家中。武松在马上不禁问道:“哥哥如何晓得我的大哥迁至此处?”
鲁达嘿笑道:“这件事容以后再提,先确保你哥哥无事要紧。”
眨眼间来到武一郎房外,鲁达就见房门处放有一个小药炉,炉上座的砂罐内只剩下一些药渣,他心中暗叫不好,飞身下马,一脚踹开房门,大步流星冲进屋内,便见一名女子正托起躺在床上的人,一手端的药碗准备喂药。鲁达大喝一声:“此药有毒!喝不得!”他飞身纵至近前,眼见端药的女子面露惊吓之色,手中药碗倾斜,那药汁就要灌入病人口中,鲁达奋起一脚,将药碗凌空踢碎,药汁撒了一床。
这时再留意那女子,只见她眉似柳叶,面若桃花,纤腰袅娜,体态轻盈。只眼角眉梢含着雨恨云愁,当真是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潘金莲猛听家中房门被踢开,回头见一狰狞恶和尚闯了进来,口中高声怪叫,还没等明白他喊的什么,这黑壮和尚已经来到近前,不做别的,先一脚踢飞了她手中药碗。潘金莲只当是又来寻事打架的恶人,吓的花容失色,尖呼一声跳到一边,却不意扑进另一个魁梧汉子的怀里。耳中只听那汉子沉稳的声音道:“莫怕,都是自家人。”她提到嗓子眼的心,不自觉竟放松下来。
鲁达见一屋子人都神情古怪看向他,他手指床上的药汁道:“这药中有毒,被人下了砒霜。”
屋内除鲁达与时迁外,其他人异口同声道:“什么?”
潘金莲更是尖叫道:“不会,没有的。”
鲁达漫不在乎地对衙役道:“这位官爷,你去村里药铺走一趟,把药铺老板娘拘来此处,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衙役兀自犹豫,武松已经放开满脸通红的潘金莲,来到榻前用手握住他哥哥的手,扭头对衙役吩咐道:“你就这么去做,有事情我来担当。”
那名衙役有了都头的吩咐不敢怠慢,转身快步离去,不过多时,把一名四十多岁,自称姓王的婆子带了进来。
鲁达黑着脸问道:“你这乞婆做的好事,今日当着官人的面说个清楚。”
王婆哈腰陪笑,只是随口胡言,俱无实话。鲁达失笑道:“我也没有指望你老实。也罢,这些药材是从你店里抓回来的,你只要把它们吃进肚里,便可以回去了。”
王婆脸色瞬变,眼珠乱转,口中仍是支支吾吾。鲁达朝时迁递了一个眼色,时迁踏前一步,劈手抓住王婆的衣襟,一手把药渣朝王婆嘴里灌去。那王婆再能耍混也架不住鲁达的这种野蛮手段,当即跪倒哭求,把西门庆吩咐她的事情原委交代得一清二楚,原来这小泉村已经有两户贫穷人家的女子,经王婆从中配合,被西门庆以强卖的手段带回阳谷县。
武松听得火冒三丈,飞起一脚踢在王婆肋下,将这婆娘踢昏过去,命令衙役将王婆押入大牢,他手按腰刀便要回县城寻西门庆。
鲁达拦住道:“你如此鲁莽只能坏了事情。西门庆此事与团练使勾连一处,是否有何知县参与其间尚未可是。只要西门庆反指王婆血口喷人,你又能奈其何?若是他们蛇鼠一窝,搞不好反而会激怒这些人,他们撕破嘴脸,再把诬陷的罪名硬扣到我们身上,你我凭借武功可以一走了之,你的大哥和这个弱女子可就陷入死地了。”
武松喘了几口粗气,闷声问道:“以哥哥的意思此仇不报?”
鲁达淡淡笑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且听我的就是。我们不仅要报仇,还要把那几名落入虎口的女子也解救出来。”
武松这才醒悟,点头道:“还是哥哥有远见,武松便听哥哥的安排。”
床头躺着的武一郎已经坐起身,低声呼唤武松,兄弟二人半年未见,此时坐在一处,武一郎讲起自己的经过,不由放声痛哭。
武一郎自幼因被冰水所冻,导致下身隐疾,不能行人事,所以年近三十而未能娶妻。武松伤人逃走后,时逢潘金莲寄身的地主家主人馋其美色,却被潘金莲告到大房那里,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怀恨于心,得知一郎身弱之事后,便作主将她许给一郎。自从一郎娶得潘金莲,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尽来他门前闹事。武一郎是个懦弱的人,为避开这些苦恼,偷偷搬到阳谷县小泉村紫石街,以开磨坊为生。那知那些登徒子不知如何得到消息,又跑到小泉村滋事,结果把他的**闹得是满城风雨,人人皆知。武一郎虽然懦弱,可是内心对此隐疾很是在乎,这一件事情极大地刺激了武一郎的自尊心。他平日里对潘金莲甚是疼爱,又因自己身体问题心中惭愧,内心更是压抑。当阳谷县的人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武一郎羞愧难当,竟由爱转恨,认为是潘金莲的缘故自己才落的如此境地,自此时常在家中对潘金莲非打即骂。刚才武一郎在床上听到王婆的口供后内心翻腾,又悔又愧,忍不住抱着武松哭诉起来。
鲁达听了武一郎的话心中感叹,此人当真是可悲可怜,在世俗众人的眼光下,把一个生理不健全的人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心理也不健全的人。又想那潘金莲若是风流荡妇,当初如何会拒绝主人家的纠缠,可叹这个女子的名节,若非自己偶然发现,只怕依旧是遗臭千古。
至天色渐晚,鲁达与武松几人才告别了武一郎,留下一些银两让一郎好生养伤,众人策马返回阳谷县。那名王婆也被武松吩咐衙役秘密关押起来。
当日夜间,时迁自西门庆房中盗回一摞帐簿。鲁达翻开查看之余心中亦不免吃惊,其中记载着例次输给大名府和蔡相府的金额,包括受梁中书指使,把煤井产量虚报隐瞒后暗中贩往辽国的证据,甚至还有几笔兼并土地后转移至蔡党名下的记录。鲁达合上帐本,犹豫再三,决定暂不对内公开这些罪证,他要把这些纸上生根的内容放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抛出来,让它成为李纲、林冲等人心理底线上的那颗炸弹。
鲁达在脑海中酝酿着一系列的方案,信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夜景,眼角余光突然扫到街巷内藏头露尾的两个人影。他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自己与武松前往小泉村的行为有些莽撞,很可能已经引起了西门庆等人的怀疑。一想到此节他那还犹豫,回桌前将帐簿卷入包裹中,叫醒时迁,告诉他行踪已露,吩咐他先带着这些悄然离去。
待时迁狸猫般消失在房顶,鲁达急步赶往武松临时安顿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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