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娘的时候,他娘已经起不了床了。他一看他娘的神态就明白,他娘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多多,你又去找你爹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娘干瘪的嘴巴蠕动了一下,说:“多多,找到你爹了吗?他托你带话给我了吗?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只能给他娘一个笑意,然后说:“找到了,娘,爹他好着哪,他还问你好,说不久就回来看你。”
他娘眼里放出光来,也欠起了身子,说:“不要让他一个人回来,山里土匪多,野兽多啊,你要亲自去接他,陪着他一起回来。多多,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你要亲自去接你爹回来,你不能让他出半点事情。你去接他,啊?我能起床了,早点把饭做好,还要买烧酒,你爹喜欢喝烧酒。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啊?”
直到他不停地点头,说听见了,记住了,你放心吧,娘,爹说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看你,到时候我就亲自去把他接回来,他娘这才放下心去。可过了一阵,她又欠起身来,用尽力气对他说:“你真的见到你爹了?他到底在哪儿?这么多年了,他怎么不回来看我呢?他真的说了要回来的吗?他怎么还没死呢?他们都说他死了的!”
他显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他只能说,娘啊,爹还活着,他以前到云南去了,是去挣钱养家,不久前他才回到枇杷城,正在处理一些事,娘,爹挣了好多的钱,以后我们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说罢,将自己的钱包打开,取出那些钱来。他娘拿过那些钱,像小姑娘一样笑了起来:“是钱,真的是钱啦,你爹有本事,果真找到了钱!儿啊,现在我们有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怕谁了!”她边说边把钱放在鼻子下面嗅着,然后仔细地端详着,审视着,就像在辨认和把玩一件古董。突然,她眼一横,将那些钱扔在地上,说:“这哪儿是钱?哪儿是钱呐?分明是纸,揩的纸,你爹挣的钱可是大洋,知道吗?是现大洋!逆子,你敢骗我,你竟然敢骗我!”说着就挥起拳头要打他,他赶紧躲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娘疲倦了,就睡过去了,那睡态依旧像一个做着甜美之梦的小姑娘。
他娘仍然穿着那件白底细花绸的旗袍,但已经相当陈旧了,她身上盖的是他几次想换掉却被她当珍宝一样的棉被,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味和酸味。
他想:这件棉被的历史恐怕比那件旗袍的历史还要长的。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打开柜子,想找出他几年前为他娘买的两床新棉被。打开柜子的声音打断了他娘的睡眠,她睁开眼睛,仿佛一头撞见一个贼正要偷窃她的东西一样,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她厉声道:“砍脑壳的,你要做什么?”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娘还有那么大把力气呼喊,也许自己刚才以为她不久于人世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赶紧将柜子关上。他娘狐疑地望着他,他只好用一把锁假装将柜子锁上,他娘才开心一笑,一阵工夫又睡了过去。
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打开柜子时尽量不弄出声响来。那两床棉被还在,同几年前一样,看起来还是崭新的。他娘一直没使用过它们,连折叠的样式都没变,尽管如此,棉被还是发出了一股湿霉味。
“娘,你为什么不用这两床新被子呢?”他心酸地想。
他娘就像是听到他肚子里的声音似,即刻醒了过来,拿眼睛问他,你叫我?他望着她的眼睛,已经不如刚才那般精神了。
他一惊:莫非,是回光返照?
他娘说:“多多,你坐呀,老站着干什么?我就知道你累了,打老远的回来,怎么不累呢?你坐呀,板凳脏,好久没擦过的,可那是你娘坐过的,坐惯了的,你一定要坐,嫌弃娘娘可是不高兴的。”
他坐了下去,那凳子几乎快朽掉了。
他娘明显有些吃力起来,呼吸开始急促。他叫她少说话,多歇息。他娘还是说了几句话,他真担心那些话会在那口气突然上不来的时候中断,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将那口气替她续上,或者把他吓一大跳。
他娘的两颗门牙已经掉了,说话漏风。
他娘说:“多多啊,你怎么还是那么瘦呢?”
他说:“娘,我不瘦的,你看。”他鼓起了腮帮,尽量让那张脸看起来有点肉,他娘见他那鼓鼓的腮帮就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起来,说:“娘,要不了多久,我就胖了,那时候你也好了,我们就到昆明去,多多天天陪着娘。”
他娘突然警觉起来:“我不去昆明,我还怕你爹和你把我给卖了呢。”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要扔掉我的旗袍?”赶紧在身上乱摸。他忙说:“娘,哪能扔掉你的旗袍呢?你不是穿着么?”
他娘终于感觉到了她那件宝贝疙瘩还穿在身上,一张老脸轻松下去。
他想,娘年轻时候的美貌可是倾倒无数男人的,枇杷城里,也没见到有娘这般美的人。现在他娘老了,疯了,快腐朽了,可她还是不时在不经意中闪现出来的神态,足以使人能感觉出她年轻时的风韵来。
可现在,他娘就要撒手而去,他不仅一阵寒颤。
残阳抖抖地越过门槛,落在他娘的床前,后来,这些红红的光线慢慢挪移到了床上,贴在他娘的脸上,就像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油彩,那安详的神态使他不忍多看一眼。再后来,他娘就开始经常性地在昏迷中醒来,又很快昏迷过去。
但他依旧不相信他娘会这么快地离去,他一直希望他娘只是困了,要歇息一会儿,因此常常睡了过去,那张脸不还是那么平和么?
于是,他决定将那些草药给煎了,他娘醒了就能喝了,便起身去取那只药罐子。
他娘醒来了,见他将大包草药倒在药罐里,像见了鬼似的叫道:“多多,你干什么?你要害死我啊?那是毒草,那是毒草!那是毒草!你……你这个逆子!”
他突然不知所措,而药草还在往罐子里倒,可他娘的话让他心惊,一失手,连罐带药给碰翻在地。
这一阵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叫使他娘筋疲力尽。她倒了下去,床震动了一下。
他急忙上前,他娘直翻白眼。
一看情况不妙,他慌得赶紧给他娘掐人中,抹胸。然后他跑到外面,叫来几个人,要他们去把医生找来。
他娘的脸由红到白,最后完全变成了死灰,好象顷刻间皮肉里的水分全部蒸发了,那些肌肉刹那失去了弹性似的。医生赶来的时候,他娘的呼吸已经由急促变得平缓了,可眨眼间,那些呼吸时长时短,嘴里也发出了咕哝的声音。
他想把他娘抓住被子的手拿掉,但他没有成功,那双手像两把钳子,死死地扣住了被子,几乎要把棉被给抓捏成齑粉。
医生摇摇头:“恐怕不行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医生站起来说:“准备后事吧。”说完,收拾好东西,走了。
不知是由于腿太沉重,还是腿变得绵软无力,他几乎无以举步,连将医生送出去的力气都没了。即使他为他娘最后的日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承受。他盯着他娘的眼睛,这阵儿它们又紧紧地闭上了,仿佛真的要隔绝与人世的任何关系。一阵在他娘面前从未有过的恐惧悄悄爬上心头,而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感到清醒,而这清醒同样使他恐惧,那就是,他生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他娘是一个疯子。
晚上,他娘醒来时,已经明显地让人感觉到她已经缓过气来了,眼睛变得有了光泽,脸上贴着淡淡红晕。她对他说:“多多,娘饿了,想喝稀饭!”他赶紧一勺一勺地喂她吃熬得黏糊的稀饭。令他惊喜的是,他娘几乎将那碗稀饭吃去一半。
村里那几个人被他留住,他们都在屋子里,陪他娘说话。但他们心里清楚,这次是真正的回光返照,他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娘示意他们都出去。
他将一条香烟交给那几个人,嘱咐他们尽管抽,同时要他们在院子里歇息,有事他就叫他们。
他娘伸出一只手来,他赶紧将它握住,当它感觉到他的体温时,就像获得救助似的紧紧将它抓住。他娘默默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那神色好象在怀疑他是她的儿子,她要在这一眼里获得确切的答案,然后才开口说话。
他说:“娘,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娘的眼睛再次发出光来,那是他终生都难以忘怀的眼神,他知道,他娘在那一刻是拼足了全身的力气,通过眼睛,要传达她要说的一切。他惊慌了,因为他实在难以破解他娘眼中的意义,那眼睛瞬间洋溢着动人的光彩,整个一张脸在眼光的引领下变得急切却又仁慈,但他娘究竟要说什么,他无法猜解。
他娘明白了他的心思,在那眼睛还能维持那些光彩的时候,他娘说话了。这些话使他大吃一惊。对,那是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曾经询问过的问题,几乎花了整个年青时光思索的问题,在他娘诀别人世时终于有了答案,尽管这答案来得太迟,但他依旧觉得唐突,来得太快,它同他娘即将死去一样,让他无法招架。
他想,在这个时候,娘才算完全清醒了,而这一片刻的清醒使她回到了她全身心爱着的男人身边。
“多多,你一直在找你亲爹,我知道,你始终没找到他,我也知道。儿子,你告诉我,你还要找吗?在这个忘恩负义的世道上,你真的觉得找到你亲爹非常要紧吗?即使找到了你爹,你又能怎么样呢?可我要走了,我刚才已经看到你亲爹了,他不在昆明,也不在枇杷城,他在天堂,在天堂等我,所以,你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间,怎么能找到你爹呢?你找不到了,儿子,没办法,其实,那也是好事,我们在天堂等你,记住,你爹和我都住在天堂!儿子,我就要走了,先走一步了,走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很早就想告诉你的,这事对于你来说太重要了,你早点知道的话,就不必浪费你大半生时光了,可我一直头昏,儿子,我一直头疼,什么也想不起了,可把你害苦了。现在我不昏了,多多啊,告诉你,你亲爹不是万大山,根本就不是他,你亲爹是那个外乡人,那个好小伙子,我是在碾坊里认识他的,你就是在碾坊里被他送到我肚子里来的,那时我们刚刚认识呐……”
那抹动人的光彩再次使他娘的眼睛异常地清亮起来。
他在他娘的眼里读到了爱情、赞美、幸福和宁静。
他想:这一刻,娘离开人世都没有任何遗憾了。是的,娘说得对,有个人,在天堂等她。
答案找到了,答案就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在他娘的最后的这几句话里,在娘的眼睛里。他虽然感到茫然,却也觉得当初的疑窦正是对今天这个答案的最好回应;虽然他感到这一切太突然,却也使他如释重负,一生的问题都在这一刻真相大白。他望着他娘的脸,那上面还浮着那丝微笑,眼里还流溢着一个女人获得爱情时柔媚的神情。啊,娘到了这么个时候才想起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几十年了,风风雨雨之后,她才想起告诉我,是因为她要走了,她知道她将去另外一个世界和她的男人过上属于她的日子,而她这一生都是在别人的日子里捱着,同时,她不想,也不忍心让我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寻找我的亲爹。他想,可我哪里寻找过什么亲爹呢?那还不是娘你自己想象的我在寻找亲爹的情形,是的,娘你是这么想的,可我没有,从来也没有去寻找过什么亲爹,我只怀疑过,问过自己,万大山真的是我亲爹吗?而在这一刻之前的几十年时光里,我不是把那个土匪头子万大山当着我亲爹吗?还有那个弟弟立邦,我一直还以为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现在看来,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了,而且,我同你一样相信万大山早已经被蛆虫给吞噬了,娘!
他娘说不出话来了,只见她努力地举了举手,又徒然地放下了。她抬起了身子,想借助身子上升的力气将嘴张开,再说一些话,但她还是将身子放了下去。她立即又抬起下巴,想在下巴往前一伸的时候将那些词汇给送出来,但她照旧失败了。在她拼命地想把要做的动作都给做出来最终却没成功时,她痛苦极了,他看见她潸然泪下。
他扶住了他娘的后背。
他娘眼里的光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眼迷雾,但她做了最后的努力,将眼睛里最后一线光放到他的脸上,他突然又想到一个小女孩,那无助的眼神,那无力的呼叫。他也用眼睛回答他娘,而他整个的心都被他娘眼里那点泪水给完全湿透了。
子夜刚过,他娘咽了气。
他望着身子一点点沉陷下去的他娘,恍若也随她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对村里人说:“我娘走了!”而使他稍微心里感到好受一点的是,不安、焦灼、疯狂、痛苦、凄凉和忍辱负重都在他娘的脸上消失了,他又一次看到一个小姑娘般安详而甜美的睡眠,以及那永远让她痴迷的梦幻。
当几个妇人为他娘净了身,并在她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粉,嘴上抹了一点油,穿上寿衣寿鞋,安放在一块门板上时,他就坐在他娘的身边,烧着火纸。
月亮向西天下坠,山野安谧如月光。
天亮时,他托人到枇杷城去购买木材为他娘做棺椁,还告诉他们,别怕花钱,只要最好的木料。同时,还要买最好的火纸和最大的香烛,要买最好的布匹做挽帐,要最好的大米和菜蔬。最后,他对一个中年汉子说,把最好的风水先生请来,他要为他娘选一处最好的殡葬地,要他娘以后的日子不能像在世时那么牺惶。
他想:娘,我不能使你在人间过上舒心的好日子,那你的葬礼就得热闹,要让所有的人都来参加。娘,我还要为你制作最好的灵房,人世间最豪华最宽敞的房子,让你和爹在阴间居住,过上幸福而富裕的生活。娘,我要好好的陪你说话,送你上路,顺利通过奈何桥,见到你的男人,从此不再分离!娘啊,儿子只能做这些事了,等到我也去见你们的时候,再好生伺候你们吧。
那几个先被他叫来帮忙的年轻人说:“我们都听见了,你娘说万大山不是你亲爹。你往开处想吧。你亲爹不是那狗日的土匪,是件幸事,你娘也解脱了,她把秘密讲给你了,现在她是去和你爹见面的,多多,别丧气,还有我们大伙!”
他来到橘园。
此时正值深秋,鲜红的橘子沉甸甸地挂在枝条上,满树皆是。这些橘树都已经非常粗壮。他来到橘园时,立即被鲜红耀眼的橘子所吸引,也勾起他对往昔时光的怀念。他知道,这块不大的园子是他娘用万大山给她的大洋买来的,多少年过去了,这儿已是浓荫一片。但由于许久没人经管,园子里长满了野草,足足能淹没人的小腿,那条小径早已不知去向。
他想起自己在家时总是盼着橘子早些上树,可树上还没结出一只金灿灿的橘子时,他却悄悄地离家而去。如今橘子满树,园里飘香,当初栽种护理它们的人却也悄然走去,这变换,这人生,这滋味……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他坐在一棵最大的橘树下面,抬头望去,头顶的天上都是红色的星星,在绿色和蔚蓝之间,闪出诱人的光来。
他想:这是娘花费了大量心血的地方,有这些橘树相伴,娘也不至于孤单的。
他立即回到家里,问一个年轻人风水先生到没有。
那人回答说,风水先生已经测定了挖造墓**的地方,就是你家的橘园。
他禁不住砰然心动:我也是这么想的,娘,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和风水先生一起来到橘园,在靠近山坡的那小块平地上,他们伫立良久,然后一致认为是挖造墓**的最佳地点。此处面南背北,土质细腻,草与树长势极茂盛。
他立即叫人安排下去,午后开始动土。
出殡那天,天阴得厉害,远处的山峦只给人极为模糊的轮廓,灰灰的云雾在近处弥漫,给人一番深秋的凉意。很快,风也刮了起来,刮得村里村外呜呜响,寒气直往人的脖子里钻。一些树叶在翻飞,一些枯木在轻轻颤抖,一些房屋上的残屑掉到了地上,一些还没南去的鸟儿在低语,一些窗户由于年深月久而再也关不上,一些狭小的池塘残留着一汪浊水,一些已经苍老的人缩颈袖手地站在路口,望着出殡的人群从坡上迤俪而下,在村子外围行进一圈,最后如蜗牛一样,缓慢地爬上了山坡。
村里的人都来了。他们是来看新奇的,看热闹的,也是来看他们的将来,在内心预演着自己死后的、与此相同的葬礼的……
他披麻戴孝。
孝子盆摔碎的时候,棺盖被两个精壮汉子抬了起来,放在了棺材上,合上了,几根拇指粗的铁钉被几把铁锤一锤一锤地砸进了棺盖,将它和棺材钉在了一起,他娘就被彻底封闭在棺材里了。他听着这一声一声黑铁撞击黑铁的声音,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被砸得稀烂了。他想:这就是永恒!它将娘和人间完全隔绝了,我再也,永远也见不到娘了!
祭师沙哑的唱腔像一条皮鞭一样甩出去时,他捧着他娘的灵位,站了起来。
祭师长髯飘飘地在前面引领,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朝路边抛撒火纸,一边将一些香烛插在地上,八个精壮汉子吆喝着抬着他娘的灵柩紧随其后,然后是捧着灵位的他,身后,是村里的妇人,她们自动组成了一对送丧的人群,木着脸,随着灵柩走走停停。一群孩子跟在她们后面,叽叽喳喳地,不时探出头想往前面挤,却被妇人们一顿呵斥。

冷冷的秋风里,娘就一个人走了。他想。
他看见队伍前面的祭师在秋风里任随长衫和长须翻动,真真一个仙人一般,用其极具煽动性的词句和超脱的姿态,为他娘指引着通往天堂的路。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一点,他的娘已经开始踏上那条路了。
可他却开始怀疑了,那条路,究竟在哪儿呢?
那袅袅青烟,难道果真是娘的魂,正飘向天堂?
村里的人都来了,没加入到队伍中的,就站在路边或山坡上,平静地观望着。
他知道村里的人都来了,可是没有人哭泣,整个丧葬过程中都没有人哭泣。
他后悔没把妻儿带来,他没想到他娘的葬礼是如此的安谧,人们就像是阴魂一样在游动,没有形体,没有表情,没有爱恨。要是老婆在,那女人一定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不止的,即使是做做形式,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也好啊。她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懂得娘一生的凄凉和死的悲惨,但自己知道,只要老婆在一边跪过,号哭过了,这事就算圆满了。可现在没有哀怨,没有恸哭,只有被肃穆和安谧笼罩着的长长的殡葬队伍,说起来,真对不住死去的娘,也让活着的人感到凄怆。
棺材被送进墓**中去了。
鞭炮剧烈的爆炸声使山野抖擞起来。
墓门关闭的时候,他跪了下去。
他耳边是祭师超度亡灵的声音。
旁边有人说,这祭师的声音是活活的一个老和尚在念经。
他泪如雨下。
他叩着头:娘,你安息吧!
当一切宣告结束的时候,黄昏来临。令他惊讶的是,傍晚时分的山里却异常开朗起来。连绵的群山仿佛都堆砌在眼底,这些眼底风光在清清静静的黄昏里将诗意十足的物事铺排在他面前,给他一丝忧伤,一点惆怅,同时也给他一种怪诞。
一种景致过于的清晰,却往往使人的心事迷糊,而内心过于丰富,却也使世界看起来过于苍凉,或者世界本身就是如此的苍白。
他突然看到了他家老屋子的衰败,先前只因为过于关注他娘,对于这座破朽的房子他一直没在意,现在它的主人离去,它立即将破败之相完全显示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在山坡上坍塌,迅速被野草吞噬。
这使他难过。他知道,当它终于支撑不住岁月的侵蚀而消亡的时候,他在这里的家就只是一个回忆,一个符号了。
他望着院子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想:你们也会迅速地绝灭,但我终于还是能在祭拜娘的时候,一同将你们也祭祀。
他走进他娘的卧室,一切依旧,可仍然显露出衰老破败的迹象,就像过了青春期的娘。
突然,他看见了后墙上的那个小洞,并将他吸引过去。他通过小洞望出去,是一条阴沟,从阴沟往上,是一面长满了巴茅草、油桐树、荆棘的山坡。以前他是猫着腰身,从外面看进来的,而一切景象在他的目光鬼鬼祟祟地游进去时,一览无余地裸露出来,那就是他娘和万大山的。现在他被那小洞给吸引过去,就像它是真正的黑洞,具有强大的引力,他不得不回忆起来,那些快活之极的场面,恍惚就在昨天。
他知道,通过这样的一个小孔看到一些他梦寐以求的景况,就像他必须依靠灵感的闪现,或者必须通过观察、调查、采访、研究、询问、体验和记录来获得创作的**和素材一样,已经是他无法摆脱的嗜好。
是的,这仅仅是嗜好,却是非常美妙的嗜好,神秘却又显得庄严和神圣的嗜好,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这嗜好就像鬼影子一样纠缠着他。
他知道这样做下去很离谱,很不是意思,但他无法纠正他的行为,那感觉就像吸了毒,中毒的是思想、意识、情感和情绪,甚至是道德、修养和学识,而不是,倘若只是,那一切都好办了。他喜欢透过这样的洞孔去窥视,去获得快感,也获得,那简直与阴谋一样让他心醉神迷。他经常对自己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嗜好,都欢喜获得的别人的,找到对付别人的法子,给对方以致命一击。对于整个人类来说,窥视是具有无穷诱惑力的,它使当事人处于暗处——安全的,隐秘的,自在的暗处,并给人以充分的愉悦,甚至连荷尔蒙都充分调动了起来,人的精力在此时非常旺盛,状态也达到了最佳,人的想象力和观察力也得到了最好的锤炼,即使最没文采和品位、自诩最有教养和地位的人,在那一刻都成了“人”,从而获得最美妙的感受。于是,秘密就不是秘密,君子和小人没有区别,一切都是在紧张和快活中形成的,这就是**的魅力。
他真想告诉他那个头脑简单的老婆:“我的人生经历就是因为**而进行下去的,而且获得了最大程度和最大量的生存快感。**使我不至于面对面地被别人嘲笑、蔑视和攻击,相反,与人明里相处,你得到的只是虚假、伤害和无助,只有窥视,也只有窥视,才使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可以在人群中全方位活着的男人,我不用管他们的脸色,他们也看不到我,哦,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偷偷地观看他们那优美或拙劣的表演。明里看他们,他们都是伪装的,不管是伪装的君子还是小人,都伪装得无懈可击,天衣无缝。只有在窥视之下,他们不管是猪还是猫,是君子还是痞子,是不男不女的唐僧还是丑陋但可爱的猪八戒,都是绝对真实的,没有任何伪装的。通过**,我认识了‘人’,辨析了,捕捉到了真实,认识了现象,领教了本质,看明白了现实,这是多么快活的事!而且通过不声不响地观察,我积积攒了属于自己的人生经历,从而转变成自己的经验。只是我不会传授给别人,包括你,也包括我们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说不定他还在暗里咒骂他的祖母呢。你别说我这么窥视别人不道德,我可没将他们的事抖出去,我只喜欢偷看,这和那些搜刮民脂民膏、偷了老百姓的财富的杂种的偷窃本质上不是一回事,绝对的不是一回事。这是我的事业,我经验的第一来源,我的快乐的根据,我智慧的保障。我只不过将人类那块遮羞布遮盖着的撕开了,让人看见了那些污秽,闻到了那些腥臊,说白了,就是想把别人的肠肠肚肚都偷看个透透彻彻的具体化了,行为化了,而且力求精神化,并将这些具体行为长时间地演义在自己的生活里生命里,乃至信仰里。这没什么不对,与道德和教养没关系。婆娘,你应该开动脑筋,别让你的脑袋被女人味给熏得变成了木槿花疙瘩,愚蠢哪!”
但他没有对他婆娘这么讲,原因还是因为**行为本身。正因为这行为像鬼影子一样跟随着他,揪住他不放,他到底还是被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所击败,不想因此而被浅薄的人耻笑为更浅薄的人。倘若他儿子知道了他这嗜好,一定会指着他鼻子,还将他老娘也招呼了来,道:“瞧,这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他不觉得那是变态,他反而觉得他儿子那样子,那行为,那语气,才是彻头彻尾的变态,可他也没对儿子这么说,他担心那小子脑袋发胀了会揍他一顿。
他了解自己,他距离一个真正超然于世的高人,还差得很远。
当他这**的嗜好开始落在他老实的婆娘身上时,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之极,而且经常在梦中将自己笑醒。但那也只是可笑而已,绝对不是他儿子想说但没说(其实他儿子桑葚对他根本就不感兴趣,自然也不知道他这一终生性的嗜好)的变态,他只是觉得偷看婆娘的比当面和她抚摩要刺激得多,原因就是在于那个“偷”字,简直太妙了。他在书中,在电影里,在生活中,往往对那些不是实质性的偷偷摸摸蹑手蹑脚者极其有兴趣,他觉得他们是在充分地享受“偷”的乐趣。但他这人又是一个自称是非常有修养教养有素质的人,对于真正的偷窃又极为愤懑,他满足的仍然只是偷偷地看,老婆的,邻居家妇人的,这样的情形他从没厌倦过。
是的,这嗜好像鬼影子一样黏着他,依附着他,钻进了他的身子,浸透在他的血液和骨头里,他自己也就成了鬼。
“婆娘啊,你是我婆娘,我得给你讲几句实在话,你一直说你怕鬼,说了几十年,也没见到你撞鬼,你怕什么呢?什么?你说这世道很怪,怪得没法说?有道理,你是我老婆嘛,今天我就给你说说,你可要听好了,别又把脑壳弄成木槿花疙瘩,老不灵醒。人活一辈子,就是怪事多,怪事多,是因为怪人多,注意,是怪人,不是坏人,怪人和坏人不是一样的,尽管差不多。这些怪人怪事怪得你想不清楚,想不清楚的人事就是怪。可这怪……”
他正说到兴头上,他老婆一把打断他:“你说了半天都是怪,我看你脑壳的倒真是木槿花疙瘩的。你就不能说直接点明白点啊?”
他想,我这老实巴交的婆娘居然说我的脑袋是木槿花疙瘩,笨头笨脑的,嘿,社会进步了,女人进步了,没性差别了。
他说:“你别打岔,你一个妇道人家,充其量也只是木槿花。刚才我说到?哦,这怪,就是怪,唉,就是说,这些那些的怪,都是因为有人以后才出现的,有了人以后,人们才说有鬼有怪的,不是么?我就是因为有了你这个婆娘,才天天听你说鬼呀神的,我耳朵都快被你的话给啃掉了。你想想吧,倘若没有人,谁知道有鬼?哪儿又来的鬼?反过来说,没有鬼,又怎么会有人?谁又知道有人?“
他老婆真的感到脑袋发胀,说:“我看你如果不是鬼,就是撞鬼了!你尽兜圈子,我脑壳都大了。”
他说:“我才怕你这女鬼哦。不瞒你说,老家山里的悬崖上面扔下鬼去,都摔不死。真的,老家的人都说鬼是摔不死的,摔得死的都是人和畜生。我在昆明的时候,有个算命的告诉我,鬼没重量,不像人,大脑壳大肚子大,重得可以压扁地球。鬼只是风,是烟,是云,是雾,是空气,是光,你说说,怎么摔得死呢?没重量是鬼,那可就没办法了,人一倒霉或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就有鬼影子贴着你,它们说不定会从你身体的某个部位钻进你身体里去,比如,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女人的下水道,肚脐眼,眼,连脚心他们也可以钻进去的。我可不是骗你,你是我婆娘。不过你也不必老是说自己见鬼了,我看你活的滚瓜溜圆的,鲜艳欲滴的,哪儿会有鬼来亲你哦?不过,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真的和鬼撞上了,就和我偷——!”他突然闭了嘴,他想说的就是“**”,但他立即知道自己要说漏嘴了。
他婆娘立即瞪着眼说:“偷?偷人了?”
他随即镇定下来说:“你看我是那种花花肠子的偷情汉么?我好歹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你也老实,是个能人,打灯笼也难找的老婆啊。”
几句话说得女人心里乐了。
他接着说:“如果真的撞了鬼,你莫怕,怕的是你没心没肺地变成了鬼,那你可就完了。如果你是鬼,你想死都不成,跑回老家的悬崖峭壁上去跳,也摔不死,死不了,又还原不,没重量,只是云烟,你不就麻烦了?”
他老婆说:“胡说。”
他说:“我没胡说。不过,你成了鬼也没什么,只是别老缠着我。”
他老婆说:“我不缠着你,你要干什么去呢?想找个小老婆?”
他说:“你就那德性,说归说,谁真那么去做呢?”
他老婆说:“我看你这人,神经得很。”
他本想说:“我神经质了?我哪点发神经了?”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成家的男人哪个不是神经兮兮的?被女人管得都快成囚犯了,不发神经才是怪事。怎么着?又说到怪事上去了,你说这人世间哪样不是怪怪的?”
他老婆说:“你不发神经,哪来那么多的怪事?”
他说:“嘿,我多说了几句,你反应不及,就说我发神经了?”
他老婆说:“你不说,可没人把你当哑巴,即使你说吧,可就是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看你是写文章把脑浆都弄成豆浆了。”
他说:“我说什么了?我不就说到了鬼么?可你不是说你好象见鬼了的,我也是依着你的意思在说的。”
他老婆说:“懒得和你说!”
他说:“那好,你给我冲杯茶吧。”
他老婆便给他冲了杯茶,便说身子脏了,要洗个澡的。
他立即便想看老婆洗澡。
他说:“多烧点水,我也要洗的,身子都发臭了。”
他老婆烧好了水,便在洗手间洗澡。
枇杷城这地方上人,为图方便和节俭,将卫生间和洗澡的地方合在一起,既解决了洗澡和大小便的问题,也节约了空间,也就是节约了金钱。
他听到那哗哗的水声,心里就给猫爪子给挠着似的,他一边想着那水声是如何的美妙,然后想到他那老婆是不是已经开始脱衣服了,又一边听着邻居是不是也有女人洗澡的声响,但邻居那边像死光了人,一直没声音,他只能设法去偷看他老婆洗澡了。
儿子桑葚的突然回来使他乱了阵脚。
但他迅速镇定下去,庆幸自己只走到卫生间门口,还没来得及朝里面窥视。
这些都是在他娘死之后发生的事了,他就这么活下来的,他在他娘去世的短暂的悲伤之后就而很快恢复到琐碎和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去了,而且开始意识到自己满脸满肚子的老气,便承认自己已经接近老的边缘了,尤其是儿子出现在面前,用他那副与世有仇的神色看他的时候,那种苍老的感觉就更加强烈。
老家那座房子孤零零留在了山坡上,后来完全坍塌了。几年后,当他终于能带上妻儿回来时,那座房子已经完全变成了废墟,再过几年回去,山坡上再也看不出曾经有座房子的任何痕迹,疯长的野草将他家的一切声息、痕迹都给取代了。面对这样的景况,他都忍不住一阵唏嘘。
但那间屋子里发生的关于他娘和那个土匪头子光在一起快乐的情节、那块永远是湿润和布满了鸡鸭毛的院子、山坡下那座见证了他亲爹和他娘浪漫爱情的碾坊,都在他心里永远留存了,后来,他同安葬了他娘的那天最后一次看见的他娘卧室后墙上的那方小孔,也同样存在了他的记忆里。
那天,他在屋子里住了最后一个晚上,在风声、雨声和老鼠的尖叫声中久久不能入眠。他甚至在黑暗中都感到那个小孔后面有一双眼睛,一双锐利而险恶的眼睛,正在窥视黑暗中的他。但他仿佛又觉得那双眼睛就是自己的,他自己在洞口的外面**着自己,而在屋子里的自己却无法看到外面的那个自己,这样的结局是,他被那个拥有**嗜好的多多给镇住了,自己已经中年,而正在外面**的多多还是一个毛头小子,他们是一个,却分属于不同年代,那个年轻的多多正在窥视中年的多多,而中年的多多却一时无法猜测那个愣头青小子的意图,他是不是要以窥视的方式报复自己以前的**行为?或者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永远保持那种让他感到愉快的行为?
他焦躁地坐起来,将油灯点上,昏暗的灯光里,那小孔不易察觉地出现在视野里,他立即被小孔外面的黑暗和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弄得异常恐惧了。
后来,他想起那个晚上,再把老婆说的话和自己联系起来,他倒真的觉得自己是有些神经质了,老婆的眼力还真是准。
他就那样坐在床上,将自己能够想起的一切关于他娘的往事都一遍又一遍地想过了,一直想得脑袋像一块巨大的秤砣,吊在了脖子上。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但屋子里异常地寒冷,他冻得将所有衣服穿上,然后把被子裹在身上。
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
油灯里已经没有油了,当最后一星点光明从他眼前消失的时候,他眼前的黑暗里立即闪出那盏油灯的形状,尤其是那像他娘最后咽下的那口气一样的灯火,在黑暗中暂留,却使他的眼睛感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这是他娘和万大山住过的屋子,他和立邦住的那间已经被无数杂什给堆满了,他准备在离开前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村里的人。
在天麻亮的时候,他才为自己第一次睡在他娘和万大山睡过的床上而感到极其别扭。
他正要出去,一股冷风吹得他一个寒噤。
他又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只有他洞悉其秘密和意义的小孔,仿佛又看见自己在外面**屋子里一个土匪和一个女人光身子的好事,如今是在偷看自己。
他想:“该看的已经看了,也看惯了,差不多了。该走的地方也都走了,走得却很不尽兴,现在要回来了,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里。而该过的日子必须过下去,日头照旧出来,照旧滚下山去,不久,有人就将老去,死掉,被蛆虫吃光,然后新的人又降临,这样那样地偷看,傻想,痴等,走路,过桥,然后也没任何余地地老去,最后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喉头在也不能上下移动了,死了,死了!”
他望着深秋的清晨,那多像是天堂啊,白茫茫,莽苍苍的,在凄寒的乳色之中,总有一些无声无息、没有重量的阴魂出没。
是啊,该看的已经看了,该走的也已经走了。
橘园在山坡上终于显露出来,他也看见了那座新坟。他望了很久,也站了很久,感到时候到了,也感到一切都差不多了,才转身朝山下走去。
娘,你安息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