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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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城。
桑葚站在“今夜你会不会来”的巨大灯箱下面,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块金字招牌,被彰显在行人阴冷古怪的眼神里,俗气,却又装模作样,孤单,却又玩世不恭。
桑葚望着那几个像在抽风似的字,觉得自己也要抽风了。
黑夜在被城市敛得极其紧骤之后,在这儿被突然释放,被发散,然后又在舞池和包间里被浓缩被压榨着。莺歌燕舞之中,压抑、胆怯、妒忌、猜疑和被所制服却又无可抑制的狂笑,弥漫着碰撞的欢娱,梦幻碰到梦幻的张狂与低微,无不尽情暴露出来,任何一个参与者无不为之而沉醉。在阴暗的一角,晃动着潮湿的影子,光线稍好一些时一张张粉质的脸,就像湿漉漉的楼道上悬垂着的一根根老常春藤,衰竭的心灵为即将僵死的躯壳作最后的挣扎和最后的抚慰。一切都是约定俗成或不需指点就能驾轻就熟地操作的,在这里,程序已经安排妥当,形式永远会在第一时间进入光顾者的眼睛,从而使一切运作在一个眼神、一记浅淡的微笑和一次招手中就能顺利进行,直到结束。这时,钞票成为一切的核心,是主宰一切的力量,它们支撑着大腹便便的男人和装腔作势的女人在这里进行肆无忌惮的交易和勾兑。然后是习以为常的表演,在表演中扭曲,但依旧那么富有弹性,而且充满了无可抑制的亢奋。但见胭脂聚集在灯光下面,反射出诱惑的光泽,光里的脸,将悲喜哀乐完全掩藏起来,平静如一道久远的老风景画。没有人在乎贞操,那与道德和教养无关,在这里,贞操早已经是角落里的垃圾,郊外没有名字的坟茔,远方一堆被时间锈蚀的枯骨。倘若还有那么一颗脑袋确实不能适应不夜城气色,而这个人偏偏还要谈论信仰的话,某些热衷于逛不夜城的诗人或自称是有层次的人都会瘪着嘴巴,舞动着钞票冲他喊:“睁开你那两只八哥眼,看真切了,这才是真正的信仰,真正的道德,真正的力量!你看它们多么可爱,如此博大!它们会使你身价倍增,使你摇身成为社会名流,任何人都会因为你掌握了金钱而对你另眼相待,叫你老板,叫你人材,叫你老大,拜你为爷。有了钱,你即使是奴才,是妓女,是罪犯,是小人,是痞子,是不学无术者,是无赖,是白痴,是假学术者,是脏官,都不会受到冷遇,相反,你就是众人羡慕、追捧和尊重的人。金钱的魅力就在于,它们比一切精神上的信仰更具有征服精神的魄力,从而使它们在没有宗教教义和信仰意识的时候成为人类最后,也是最普遍的信仰,实际的情形就是,金钱是物质化的信仰,就像果实是实用性的花朵一样!”然后,继续演绎出暴力、阴谋、*、避孕套、润滑剂、精液、病态的笑容、失礼的酒精,它们毫不做作与毫无廉耻地游离于芸芸众生之间,同那些讲起来头头是道的为了活下去所必有的热情、夸张、奋斗和智慧一起混杂着,拥挤着,践踏着,撕扯着,啃咬着,彼此吸引,又彼此疏远,彼此利用,又彼此毫不相干。
桑葚对这样的地方并不陌生,也不反感。他在不夜城外面的时候,就业已感觉到了里面的喧嚣,而不夜城的后半部分屋子,却在朦胧的灯光里秘密地从事着不是秘密却是极其秘密的快活。他喜欢这种让人昏昏欲睡,却又使人腿根处发烫的环境。他觉得一个男人,要成为一个征服女人的成熟男人,就必须到这样的地方来。其实他也知道,大凡天下绝大部分男人,都喜欢到这地方上来的,那种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行为往往对他们充满了无穷的诱惑。
我们是否可以代替意会到却说不出来内心所想的桑葚,将那些想法说出来呢?那就是,当男人坏了性情,或者业已是坏透了(或者本性就是坏透了的)时,才能引起女人最大的人文关怀与最强烈的冲动,包括性的冲动,也包括涵盖她们全部生命的爱情,如此而来,生活的实质与游戏就没任何区别了,“不夜城”这样的地方就代替了家庭、婚姻、道德、信仰、耻辱和思想,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男人的天堂,而对于女人来说,则三分之一是人间,三分之一是天堂,剩下的那点,就是地狱了……
桑葚坐在大堂专为顾客预备的沙发里,朝来来去去的男女冷冷地观望着。他不觉得自己是来找“盖世太保”或被“盖世太保”邀请来的,而是一个来去无所羁绊的男人。他自认就是这么一个人,总能找到这样晦暗却又豪华的地方,来坐坐,瞧瞧,遇到心仪的女人,就把她们掀翻在床上,如果一直是那么一些老脸孔,他多半也就让亲热一下沙发,抽一支烟,然后离去。但他又不得不注意那些女人,“盖世太保”一定在等他,他不能失去这次见面的机会,至于是为了她说的句话,还是为了,他都觉得无所谓。
但“盖世太保”一直不见人影,这倒使他突然感到目标明确了。
桑葚只得向一个侍者说了自己要找的人,并说他已经等了很久了。这是一个脸蛋浑圆身材性感的女子,她在仔细听完桑葚的话后,嗲着声色说了声“好的,帅哥你等好了”,便扭着腰、盘着走了。
一对男女从楼上下来,在大堂与过道相交的地方就一把精致的椅子坐了下去。
桑葚看出这是一对刚刚快活完毕的男女,那女的好象正为服务费和男人交涉,而男人那彬彬有礼的做派只是为了防止这个漫天要价的女人的突然发作,不然,不仅要伤和气,可能还会伤到他的脸和心。但桑葚又觉得并非如此,他们似乎在打情骂俏,那女的还翻身面对面地坐在男人大腿上,男人的嘴和脸都埋在了女人的胸部,而女人轻佻、放荡地推送着身子,一拨一拨地朝男人撞去,男人顺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推送着女人,那女人发出一声声,可在桑葚听来,那快活是女人装出来的,那声音就像是人临死时的呻吟。
虽然桑葚对这类情景已司空见怪,但那对男女的声音还是给他以刺激,他们变相地将文明中的人们难以启齿的细节毫无遮拦地抖擞出来,使他的灵魂也跟着这里的一切而潮湿和闷热起来,感觉开始扑向一具已经有了雏形的,并很快使他本来张开的两腿迅速紧紧地并拢在一起,将那已经坚硬的棍子夹住。
“这位先生,有请!”
那位侍者出现在他面前。此刻,过道口的那对男女已经绞在一起,男人正在女人的身上贪婪地拱着。
桑葚站起来,跟着侍者往前走。
桑葚被引进一间隐秘的屋子里。侍者在离开时给他的那记诡谲的一笑,使他觉得非常恶心和愤怒。“老子总有时间来做掉你婊子!”他在身后的门关上时,心里恶狠狠地说。
“盖世太保”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手里拈着一根香烟。
桑葚朝她看了一眼,觉得在这种空气混浊和光线灰暗的地方,“盖世太保”由于朦胧的缘故看起来还是楚楚动人的。这是桑葚的挑剔,如果“盖世太保”不是在这地方,是他老爹多多所说的在一个正当地方,做正当事情的正当女人,她也当是枇杷城里叫得响的美人。
桑葚还注意到盖在“盖世太保”胸下的是一张桔红色床单,并且从她半裸着的和床单的褶皱来看,她是一丝不挂的。
“盖世太保”示意桑葚坐下,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世道一日三变,可你和尚那德性却没变。”
桑葚接住“盖世太保”扔来的烟,点上后说:“我本不想来的。”
“盖世太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说:“你他娘的不说这话行不行?不说就要你的命了?我知道你来,绝对不是为了我!说白了,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连一个从没念过书的村姑都不如!可我今天就不想听你他妈扫兴的话,我是女人,我需要你的嘴巴甜蜜,需要你不要随时都是的实话。老实话是可以杀死人的!”
“你说的,没错,我这人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清楚。”桑葚说。
“但我知道你是不夜城这种地方的常客,你那肚子里有几根下水我都清楚,我也就料定你会来的,只是你不会仅仅因为我那句话。”“盖世太保”说。
桑葚直截了当地问:“那你那句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盖世太保”依旧懒洋洋地说:“你刚来,都还没坐热,急什么?我就那么让你厌恶么?和尚,你给我说心里话。”
桑葚说:“你不是不需要我说实话的么?”
“盖世太保”说:“你他妈死脑筋,你难道不看情况说话?算了,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想听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桑葚不耐烦地抽着烟,将吐出烟圈的声音也弄得很响。
“盖世太保”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既感到难过,也感到兴奋,没别的,都是因为你,或者说,都是为了你。”
桑葚说:“这么说我今天得感谢你才行了?”
“盖世太保”说:“你这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和尚,你最大的愚蠢就是过于自信,太注重自己的感觉,这本身只是我们女人的特点,没想到你这个长着*的杂种也是这种货色,真让老娘感到恶心。说白了,你他娘的只知道我的身体!”
桑葚说:“什么人我都瞧得起!”
“盖世太保”说:“是啊,不然你怎么会跑到我这儿来?而且还那么恬不知耻。哼,你要知道,我可是知道你所有的事情……”
桑葚想:难道我和那些女人尸体的事,她也知道?
“盖世太保”说:“你和大篷车的事,我也知道,我劝过他,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的,哪能像单位上那些吃公家粮的人为了芝麻大的事和几个买棒棒糖的小钱就斗个你死我活呢?但我只是一个女人,只能动动嘴皮,他们不会听我的。你很惊讶,对吧?我和大篷车可是铁哥们儿,是哥们儿,和你呢?我说的是我和你,可能我确实是自作多情了,我一直想和你结婚,想嫁给你。这个你是不会惊讶的,因为你成功地拒绝了我。我认命,认命了。但我和大篷车的关系,也是你无法理解的!我告诉你,我喜欢这样生活!”
虽然桑葚看见过她和大篷车在一起,也有了心理准备,但从她嘴里亲自说出来,他确实有些吃惊。
桑葚扫视了一遍房间,说:“既然你喜欢这么生活,就这么生活吧,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这就是你今天要找我谈的我会感兴趣的话题?”
“盖世太保”说:“不着急,我会告诉你的。那次在酒吧里,大篷车和你发生冲突,你被他们捅了,之前和之后我都劝说过他,可他根本不在乎我的话。我就去找他爹,说你这个做爹的如果不管,警察可是要管的,何不趁早私了?我的意思是他们得出点钱,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他爹毕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虽然也是一个心黑的人,但还是出了点血,拿钱了。”
桑葚恶毒地嘲笑了一声。
“盖世太保”说:“我就只能做这些了。后来大篷车还夸我说我是能做事的。唉,说到底了,他们都操过我,我只是他们身上的衣服,穿了一阵,看着发旧了,感觉不舒服了,一扔了之。他们是杂种,你也是!”
桑葚本想说,你也不过是一个千人操万人踏的婊子和娼妇,在我面前充什么好女人?但他觉得那样说去太伤人,也太损大男人的颜面,便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的伤基本上已经痊愈。不过,我和大篷车的冲突不止一次两次了,我们自从第一次互相撞见就发现,我们是那种天生的死对头,彼此怎么看都不顺眼,若是不见则已,一见就是拳头刀枪,红眼黑脸。我告诉你,那些事情不能就那样算完了,帐还是得算的!但仔细想想,也不能说一定要从对方嘴里讨个说法,我们都是粗人,肚子里没那么多潲水墨水。我只能说到了一定的时候,谁他娘的运气好,抢先出手,将对方放倒,弄死,就算结帐了。这不单单是什么恩怨和差错的问题。只是我没想到你和他是朋友。”
“盖世太保”说:“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把那些事情通过几杯酒给一笔勾销了呢?为什么一定要争个死活呢?面子就那么值钱?你们男人,难道心肠天生的都是黑的?为什么你们不替别人,特别是亲人和爱你们的人想一想呢?”
桑葚冷冷地说:“你记住,男人比女人自私,却也比女人恶毒和强大,而且男人更在乎那口气!因此必须通过必要的方式来分出高低胜负!”
“盖世太保”说:“去你妈的吧,强大什么?你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你爹的眼里钻出来的?”
桑葚说:“你还是那么一副婊子相。”
“盖世太保”说:“你这句话可一点都不新鲜。和尚,你以为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求你和我过夜的?”
桑葚随即暴怒了,他喊到:“如果你敢戏耍我,你就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盖世太保”依旧懒洋洋地说:“我是什么人,敢耍你?我只是你和尚一个微不足道的朋友而已。我绝对要告诉你一件你十二分,不,你绝对是十二万分感兴趣的话题。但不能就那么让你得逞,吊吊你胃口,也是今天的游戏之一。”
桑葚说:“即使你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至少还不至于因为你不说就活不下去,我可以走。”
“盖世太保”说:“可你怎么又来了呢?这说明我的话起了作用,你也想知道那是什么人做的什么事吧?”
桑葚重新坐了回去。
“盖世太保”说:“既然来了,就说来了的事。但你也不必那么心急,我哪能让你白跑一趟呢?”
桑葚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立即厌恶起来,便问:“那你要我怎么样,你才肯告诉我呢?”
“盖世太保”说:“怎么那么说呢?好象我给你设了套子,要你来钻似的。尽管你从来就拿我不上眼,而且不知在暗地里骂过我多少次是枇杷城最大的婊子,可老娘还是一个美人,在枇杷城里就是吃得开,连那些肥得像乳猪的官都巴结我,和我上床。”
桑葚嘲讽道:“我还以为你只和我干过呐!”
“盖世太保”眼里涌出了泪花:“我倒希望这辈子永远只和你干过!”
桑葚说:“说这些压根就没意思。”
“盖世太保”吸了口气,挪了挪被子说:“当然,他妈的没意思极了!”
桑葚在等着“盖世太保”告诉他那个一定会让他感兴趣的话题,但他终于还是没拗过这个浪荡女人。
他想,看来,得满足她一回了。
“盖世太保”还是那么慵懒地躺着,她用她懒洋洋和若无其事的神态告诉桑葚,今夜你会来的,那就上床来吧。
桑葚想,这个婊子,装什么呢?不过,没见过世面,没和这样的婊子干过的男人,是很难猜出一个女人的心思的。
桑葚心里隐隐地感到,那件事也许并不是好事,虽然按照常理,这样吊胃口,多是好事情,但他总觉得“盖世太保”在一边幸灾乐祸,并无限制地吊他胃口和隐藏着那件事来报复她。他了解这个女人,这是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桑葚将烟蒂在烟缸里摁灭。
“盖世太保”说:“你去洗个澡吧。”
一切还是那么自然和谐,不用过多的暗示,两个人就知道该怎么进行那个必要但又疲倦的事情。
“盖世太保”听着洗手间传来的哗哗声,想:“有多久没和这杂种干过了呢?”
桑葚站在“盖世太保”的面前时,后者故意什么也没看见,一脸冷淡。
桑葚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盖世太保”盯着桑葚的眼睛,后者在那确实漂亮的眼里,看出了,也看出了寂寞,也读出了仇恨。
桑葚吓了一跳,几乎要将女人扔下床去。
“盖世太保”仍然不放松她的眼睛,也许她过于迷恋和自信自己的外貌,过于依赖一双眼睛的威力。
桑葚掐住她脖子,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抠了你的眼珠子!”
“盖世太保”气上不来,挣扎着,但仍然恶狠狠地瞪着桑葚。
桑葚松开手,说:“你不配那么看我,懂吗,婊子?”
“盖世太保”将桑葚的手打开,说:“杂种,我就喜欢看你妈的这个样子,你要真的把我吃了才好呢。”
桑葚说:“别你娘的装腔作势!”
“盖世太保”突然将一张脸凑上去,她那被涂得血红的嘴巴迅速地堵在了桑葚的嘴上,在短暂之间,桑葚感到嘴里滑进了一条软软的东西。他身子也一热,立即将那片软肉接住。
这就是女人的好处,他想。
“盖世太保”将舌头从他嘴里拉出来,开始在他身上轻点慢啜。
桑葚重新经历了自己的过去,在那片茂密的芦苇丛中所发生的事情又丝丝入扣地回来了,把他带回到那个女人的身边。微弱的风,恰倒好处地让蓊蓊郁郁的芦苇丛呈现出诗意的安谧,泥土的气息和芦苇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就像散发的那是人魂魄激荡的气息一样。他感觉到了,芦苇的颜色,蓝天白云,圣洁的在怀里闪光,身体下面是松软的沙地,一切都适合于爱情和的宣泄,而且适合于记忆,更适合在多年以后回忆,但不适合以故事的方式讲述。可桑葚记得他已经以故事的方式讲述过了,他为此而将肠子也给悔青了。又一阵风从芦苇丛中吹过,他抹了把脸,想把那些风也给抹下来,全部抹在女人的身上,让一切可以触摸到的东西都圣洁起来。他知道,就在走进芦苇丛中,就在本能的冲动支使下扑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也就是说,当那个女人用她的美和熟练将他从一个少年引渡到男人的世界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爱上了她。

但就是那么一个美妙的黄昏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一切仿佛只是电光一样迅捷,即使那感觉一次次回来,也仿佛是白驹过隙一般。
他同所有男人一样,不可阻挠地在女人堆中厮混,但他同他们稍有不同的是,就是因为再也无法见到那个女人,他才赌气般地在枇杷城里和红尘女人混在一起,也是那个黄昏那个女人过于优美的躯体使他几乎将她看着是宗教,当着了迷信,久了,就当着一个死在芦苇丛中的圣洁的贞女一样供奉在内心深处,自然,也只有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迷恋死女人的尸体,原来一切都来自于他心中那个黄昏、那片浓郁的芦苇、那个美丽的女人,她无疑已经在他的生活中失踪、死去,却在他的生命里复活,他只得在枇杷城的灰尘和人事间渴望再次回到那个黄昏的芦苇丛里,只得在女尸那静谧安泰的光泽中怀念和祭奠他的女人。
桑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在傍晚的迷离中被傍晚的美妙搞得一时难以呼吸一样。他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却看不到人,一切,包括芦苇、小船、水鸟、白云,都在水中漂着、流动着。他开始遭了电击一样抖动起来。一个人在他身体上肆无忌惮地摩挲着,用舌头舔着,他完全不由自主了……
女人一边吮着,一边用手在他身上轻微地划动。他低头望去,看见的是女人散乱的头发和头发里散发出的洗发水的香味,这香味和人体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粘稠得使他感到呼吸道难受,自己不仅一个寒噤,身子在幽暗的光线里别扭地抖了一下。那个美丽女人在走出芦苇丛时向他微微一笑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那笑容在他看来集中了世上所有女人的妩媚和温柔,而且也只使那个黄昏在他眼里富有魅力,之前和之后的傍晚就同眼前这个放肆和如虎的女人一样诡秘、阴暗和不洁。他再次低头望去,“盖世太保”那发了狂似的动作让他感到腿根处的东西再度被一股寒流包裹,立即就要脱离身体掉下来似的。他内心的伤口终于破裂,他终于意识到他对那个女人几乎绝望的依恋和怀念在这一场媾和和低贱的意念中遭到了不可饶恕的亵渎,那女人柔和的微笑立即被失望的阴霾笼罩,并通过黑暗向他发出恶毒的诅咒。他身子在空气里弹了一下,热烈慢慢在消失,他终于在隐秘而低矮的屋子里回到了现实,回到了“不夜城”。
桑葚将头昂起来,一把将正处于欲火最旺盛中的“盖世太保”推开,“盖世太保”在床上弹了几下,滚落到铺着地毯的地板上。
桑葚听到了“盖世太保”猝不及防中掉到地板上的声音。
“盖世太保”怒不可遏地叫道:“和尚,你什么意思?”
“盖世太保”抓过床单,将自己裹了起来,萎在了床上。
桑葚坐在原先他坐的那椅子里,看起来他比“盖世太保”还沮丧。
“盖世太保”讥讽道:“是你那棍子萎缩了吧!哈哈哈,你他妈的吊着一只废品!”
桑葚点上烟,在烟雾的包围里,他还想往里躲。
“盖世太保”在床上捶胸跺足,那钢丝床发出吱咕吱咕的声音。
她喊道:“你说,你这样做算他妈什么?”
桑葚瞅着她,那眼光寒冷得足以使任何一个女人绝望。“盖世太保”开始害怕这个男人的眼神,也开始对自己征服男人的本领产生了怀疑。
在桑葚面前的这张脸并不动人,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没有神采,由于灯光的缘故,她的皮肤显得过于滑腻,也由于这些使桑葚对芦苇丛中的女人的怀念更加强烈,他因无法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到对那个女人的感觉而痛苦万分。
他渴望这房子立即坍塌,将他深深地埋葬起来,永世不再回返尘世。
“和尚,哑巴啦?后悔啦?想你妈啦?你他妈枉为男人,你这样调戏老娘算他妈什么东西?和尚!”“盖世太保”发作了。
桑葚恼怒地瞪着床单里的“盖世太保”的身子和她的脑袋一样拨来拨去,他因为“盖世太保”打断了他对那个女人的怀念而真想掐死她。
“和尚!”
女人发怒的样子真是别有一番滋味,真是好看!桑葚想。
“盖世太保”几乎要在被子下面将裸露的身体抽出来,为他跳一段肚皮舞。他一时真还替那在男人堆里滚爬的感到惋惜,就差那么一点,它在今晚就可以再次和一个男人在汗水里口水里快活了。人类如果战胜不了的诱惑,就要以摧毁的方式获得快感,至于精神,那是在获得的愉悦之后的附丽和无忧的自恋。女人天性的婆婆妈妈和歇斯底里完全可以送到博物馆去展览,让不懂得女人的小男人学着点,悠着点。她们总嫌男人脏,男人臭,男人迟钝,男人花心,男人自私,男人无耻,男人懒惰,男人恍惚,男人这样那样,自己却又永远尾随男人,做他们的小鸟和猫咪,自然也做男人的监工和后勤管理者。她们也喜欢搔首弄姿,装模作样,一旦这样的卖弄得不到男人赏识,她们就会手忙脚乱,掩面号哭。而女人演绎的更多丰富的内容,往往也富有艺术的风味和魅力,从而使她们过于自我迷恋。是啊,真是难以想象这世界如果没有女人,该是怎样一番清淡的滋味和凄凉的风景。
但是,如果少了像“盖世太保”这样的女人,这世道又会怎么样呢?
“盖世太保”不作声了,她在灯罩遮住的无光的地方似乎沉陷下去。
如果“盖世太保”继续狂飙一样发作,桑葚就会觉得继续冷漠地对待她,是情理中的事,可一旦这个善于咆哮和恼怒的女人突然安静下去,带着被男人彻底击败的神情蜷缩在一边的时候,桑葚立即觉得这一切又不正常了。
桑葚望着“盖世太保”,后者几乎萎缩成一个子宫里的婴儿了。
桑葚想,这样对她,可能是太不男人了。
桑葚故意咳嗽了一下,想把气氛缓和一下。
“盖世太保”一动不动。
桑葚说:“抽烟!?”将一支烟扔了过去,“盖世太保”根本不理睬。
桑葚指着篮子里的水果说:“想吃苹果吗?我给你削皮。”说着,就拿过一只苹果,却找不到刀子。
等他找到刀子的时候,“盖世太保”却哭了起来。
“这婊子居然还有眼泪,居然还知道哭!世界也真是奇妙!”桑葚心里说,“这是所有女人对付男人的绝招!”
桑葚从来都没有更绝的招数对付女人的哭泣,连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去。在女人的哭声将他围困的时候,他就只能任凭那些哭声线线儿像绳子一样把他捆起来,无法动弹,专等那真真假假的哭声被它们的主人掐断,那时,他已经变得气息奄奄。所有见过他在自己的哭声面前手足无措的女人,最后看到他垂头丧气、倍受折磨的情形,没有不心花怒放的。
“盖世太保”的哭泣与她的叫嚣相反,没有狂风暴雨,闪电雷鸣,飞沙走石,翻江倒海,而是像江南丝竹般纤细而悠长,在桑葚听来,就像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屁响,只是这屁响显得更婉转悠扬,缠绵悱恻。
桑葚低下头去,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想:这是一个婊子!而我自己呢?我也不过是一个混帐东西而已!
“盖世太保”仍在哭泣,不夜城的一些角落里听到这细水长流般的哭泣,都不自觉地感到清秋的来临。
桑葚想立即离开这里。
他了站起来,说:“我走了。”就朝外面走。
“站住!”“盖世太保”叫道,“你他妈究竟要干什么?”
桑葚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盖世太保”停止了哭泣。她胡乱地擦着眼泪,一会儿后才说:“是我叫你来的,就不能叫你白来。你瞧不起我也罢,不和我干也罢,但有件事还是要告诉你的。”
桑葚突然从那张还是泪痕遍布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得意,那得意仿佛是蓄谋已久的。也许这个见过世面的女人真的有什么话题让他感兴趣,甚至他隐约感到自己将会被这个话题所控制。
预感的来临使人兴奋,但在桑葚看来,他的预感和“盖世太保”的话也许是一致的,那一定是对他有影响的人事。
“盖世太保”将香烟叼在嘴里,很久了才将它点上。
桑葚重新坐回到刚才坐过的椅子里。
他也将香烟点上,同女人一起对吹起来。
桑葚说:“你这个圈子已经兜得太大了,也折腾了这么久,是不是该收收了,早点让我解脱出来。”
“盖世太保”说:“我是担心你听了受不了。”
桑葚说:“你不必那么夸张。”
“盖世太保”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关我什么事呢?可想来想去,你虽然不是我要的人,”“盖世太保”泛起了白眼,那样子在桑葚看来,真还是白眼狼的,一个婊子,也学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可要是不告诉你,我倒觉得自己不会做人了。”
桑葚说:“你就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么?你已经折腾了大半天了。”
“盖世太保”冷冷地说:“等你听了,你就觉得你被折腾这么久算不了什么。看不出来,你他妈还是一个情种!”
桑葚拼命地吸着香烟,屋子里雾气腾腾。
“盖世太保”沉默了一阵,才说:“芝兰,你认识吗?”
桑葚道:“芝兰,你说的是谁?”
“盖世太保”说:“一个女人,她说她认识你。”
桑葚喃喃道:“芝兰?芝兰?”他在记忆中搜寻叫芝兰的女人,可任凭她如何回忆,就是没有一个叫芝兰的女人。
“盖世太保”阴冷地笑了起来。
桑葚觉得被眼前这个女人给耍了,他刚要发作,却听见“盖世太保”说:“她说你一定认识她的,以前和你干过的,不是在不夜城这样的地方,而是——”“盖世太保”拖着声音,嘲笑道,“在野地里。和尚,你可是真行,在外面野疯了。”
桑葚在听到野地里的时候几乎要跳了起来,他立即想到了那片芦苇丛。
桑葚突然改变的神色被“盖世太保”看在眼里,这个女人心里立即酸楚起来,那个女人没有说谎。“盖世太保”原来以为要么是桑葚到处招惹女人,要么是女人无话找话说说而已。但当她第一次听那女人说起桑葚,她就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桑葚的什么人,而且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她在桑葚心中的位置。那完全是她一时的猜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几乎是胡乱猜测。但桑葚的神态告诉她,这个女人确实非同一般,她以女人的直觉告诉自己,原来真的还有那么一个野女人在惦记着他。
桑葚站起来,问道:“她叫芝兰?她在哪儿?”
“盖世太保”也有些吃惊:“她叫什么名字你都不知道?”
桑葚可不想把那天的情景告诉“盖世太保”,只是不停地问:“她在哪儿?”
“盖世太保”说:“就在枇杷城里。”
桑葚也大吃一惊:“就在城里?城里哪儿?你快说!”
“盖世太保”说:“我只是见过她,但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我们一起吃过饭。”
她们一起吃过饭?这是一个重要的信息。
桑葚似乎明白了一切:难道她和这个婊子是一路货?
“盖世太保”说:“她在城里看见过你,但她没有去找你,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说她看见你的时候,也非常意外,但她说绝对是你。和尚,你可真是了不得啊,哪儿的女人你都有一腿。”
桑葚说:“你们经常见面?”
“盖世太保”警觉地说:“我们怎么会经常见面?我这个人,就烦躁热闹。我和她就见过那么两三次。”
桑葚说:“那她在哪儿?”
“盖世太保”说:“我要是知道,还用你问吗?”
桑葚说:“除了你,她曾经和谁在一起?”
“盖世太保”本来要说“还有大篷车和老奶妈”,但立马觉得暂时还是不说为妙,大篷车三个字对眼下这个家伙来说,实在是太敏感了,她说:“我怎么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到枇杷城里来,来做什么,也只有她知道。”
桑葚盯着“盖世太保”那双漂亮的眼睛说:“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盖世太保”说:“这个,让我想想,这个,对了,大概是是半个月以前。”
桑葚说:“你见到她的时候,她没和别的人在一起?”
“盖世太保”说:“没见到啊。”
桑葚说:“你在说谎!”
“盖世太保”被桑葚那双眼睛弄得很不耐烦,她抬高了声音说:“你不相信,就离开这儿好了!”
桑葚说:“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盖世太保”酸溜溜地说:“为什么要告诉你?是啊,我一直都在琢磨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当我决定告诉你的时候,我又想,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她都没去找你,我干嘛要凑这个热闹?也许她不是不想找你,她肯定想死你了,你也想死她了,对吧?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就跟小孩子见了他妈妈的一样。所以,我就告诉你了。”
也许“盖世太保”真的不知道她在城里哪个地方,桑葚想。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再次死死地盯着“盖世太保”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对我说实话!”
“盖世太保”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杂种真还什么都瞒不过的,真的要告诉他吗?但她嘴上却说:“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都是那么一回事。”
桑葚发疯似地从柔软的椅子上跳起来,一头豹子一样冲过去,揪住“盖世太保”的头发,将她从被子里拉了出来。
“盖世太保”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弄得一时懵了,叫道:“和尚,和尚,你杂种要干什么?”
桑葚道:“说,她在哪儿?”
“盖世太保”仰起头来,但发根处快被揭掉的疼痛使她只能半偏半拧着脑袋,双手徒劳地在桑葚的身上抓扯着。
“盖世太保”说:“你松手!你他妈的松手!”
桑葚由愤怒变成了焦灼:“快说,她在哪儿?”
“盖世太保”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把手放开!”
桑葚的手往上一提,“盖世太保”立即嗷嗷大叫,身子跟着往上窜。
桑葚说:“如果你想活过今天,就老实说了!”
“盖世太保”说:“你他妈的在我面前逞能什么?有种的你就到城里各个旮旯去把她找到,她就在城里。和尚,你他妈的松手!”
桑葚将手松开了,“盖世太保”立即掉到了床上,在床上重重地弹了几下。
“盖世太保”骂道:“挨天打雷轰的!”
桑葚说:“她和什么人在一起,你也清楚。”
“盖世太保”整理着头发,说:“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桑葚说:“你不说也罢,老子能找到她!”
“盖世太保”猛地抓住了衣服,将它们捂在胸口:“你,你还要干什么?”
桑葚站起来说:“如果你真的打算不告诉我,那也好。你听着,从今天以后,你就别再叫我和尚,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盖世太保”说:“你已经有人喜欢了,她不是已经送上门来了吗?我算什么,你不必假惺惺地说我们还是什么熟人朋友的,你这号人,我清楚。”
桑葚转真朝门外走去。
“盖世太保”叫道:“和尚!”
桑葚停下来,用背对着她。
“盖世太保”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怕告诉你,你又要去惹事,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你要我怎么做才行呢?”
桑葚说:“那你根本就不该告诉我她在城里的消息。”
“盖世太保”说:“我也是想知道你怎么看那女人的,也想,也想看看你的笑话,想报复你的,没想到你和她真还是那么一回事!”
桑葚朝门外走去。
“盖世太保”再次叫住了她。
“盖世太保”终于说出了实情:“她究竟住哪儿,我确实不知道。但她被大篷车和老奶妈控制着,她可能没自由了。听老奶妈说,当初是大篷车和他在昆明认识她的,后来又见过几次,还说由于她很漂亮,大篷车就和她上过床,后来,后来就粘上了毒品。吸毒把她的积蓄都花光了,她没办法才来到枇杷城的,大篷车有钱,为她提供毒资。但不知她从哪儿弄到一大笔钱,就离开了枇杷城,想把毒戒了。但她没有成功,只得又回到枇杷城,并且有一次在街上看见了你。前几天我听老奶妈说,她好象藏起来了,连大篷车都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就在枇杷城,因为她的身份证还在大篷车的手上。但我又听大篷车说,他手上根本就没她的什么东西,他们之间说到底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我本来想早点把这事告诉你的,但就是担心大篷车和老奶妈在骗我,更担心你知道了要找大篷车和老奶妈算帐。但那和老奶妈关系不大,你知道他是个人贩子和毒贩子,他可不像大篷车,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像老奶妈这样的人,怎么能说清楚呢,是不是?前几天我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再次互相问起她在哪儿。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躲开,究竟躲到哪儿去了。所以,我才决定告诉你。”
桑葚道:“那你也觉得她一定没有离开这儿?”
“盖世太保”说:“我不能肯定,也许她已经离开了,但我也觉得她可能还在城里。”
桑葚离开前对“盖世太保”说:“你这个人情我一定要还的!”
“盖世太保”怔怔地望着那扇“嘭”地关上了的门,本欲破口大骂一通的,却猛地拥着枕头,呜呜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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