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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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一次陷入了对他的家庭和他从没见过面的爹的困惑和追想之中。他在有了妻子和儿子之后,常在他们睡眠时均匀的呼吸中辗转反侧,习惯性的对于往事的回忆几乎成了他面对黑暗必须做的事情,而这样思来想去的直接后果就是他几乎失去了对睡眠的享受,对长夜诗意的观摩,一个不长不短的夜晚几乎就那么在过去的细枝末节中游来游去,直到窗上泛出微白的光来。
是啊,假如他不那么急切地跟随一个男人,只身到昆明去,假如他娘在他离开家几年后没有被生活压垮,不在绝望和创痛中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假如他能早点回家让他娘到医院去接受治疗,假如他能在预示到他曾经以为无法预知到的人事可以由自己加以改变的话,假如他还在家时对万大山和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兄弟立邦的恐惧和憎恶能转成这句话:“万大山真的是我亲爹吗?我亲爹究竟在哪儿?”那么,他就会提前得知他的亲爹是谁,得到他还没出生就已经失踪的那个人的基本情况,他就可以分担一些他娘的负担,同时,也可以得到他爹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给他娘买了那件使他娘终生都割舍不掉,即使疯癫了之后也不忘记穿在身上的旗袍。
他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假设着,甚至不厌其烦地给他老婆讲述他当年的那个家,起初,他老婆还对他家曾经有过一个土匪头子而兴致勃勃地听着,后来,按照她的说法,她对他的家史比她在银行里存了多少钱还了如指掌,可他始终那么陶醉,甚至有点不知趣了,一直不厌其烦地絮叨着他家的过去,她便腻了,便对熟人说,你们千万莫在他跟前提他老家的事,否则,可不得了,他一激动,就是蚊子,叮不死你,也要嗡嗡嗡地围着你叫,搅得你睡觉不像睡觉,日子不像日子。但他就那么犟,那么絮叨下去,直到有了儿子桑葚,准确地说,是在儿子第一次听他讲了家史,两只眼睛便翻白了,说以后如果再听他这么婆婆妈妈,他就拿火枪毙了他之后,他才停止了对他家世的讲述。以后的日子里,他就只有一个人在闲暇中想想往事,将一切对于过去的感受完全交付给了浑厚而亲切的黑暗。
但他的一切假设都因为难以预料的世事变幻给悉数抹去了,他一天天老去,和他娘一样,开始走着人生的下坡路,但他心中的那个没见过的爹由于过早离去,使其在他的心中永远是年轻的,始终不会老去。他一度这么想,这真是他爹的福分,一个永远没有老相留给后代的男人,与那些渴望永远不老、永远美丽的痴情女子不一样,他爹是在无意之中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而那些女人是在拼命营造越来越难以把握的年月,有意让化妆品和痴心来维持已经不存在的青春。他爹也许在阴间也不会想到他自己在人世的形象一直被几个人这么记忆着,描绘着,编撰着,刻画着,幻想着,迷恋着,而且永远不会超过三十岁,这对他爹来说是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多么得意啊!而对怀念者来说,不仅使他们感到那份怀念的沉重和无奈,更多的,是他和他娘都怀着一颗永远都不会老去的心,以一种血浓于水的感念,被活跃的思维和多情的牵挂所折磨,在苦苦想念着那个被称着爹和丈夫的男人。
那个从碾坊里出来,走到他娘的屋子里,就不肯离开的男子就是他爹,他们没有举行正式的婚礼就住在了一起,那件旗袍就是那男子送给他娘唯一值钱的嫁妆了。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从昆明回家的过程中,他找到了很多曾经耳闻目睹他爹他娘在一起的人,他们虽然将一些只是细节性的事情,甚至是支离破碎的情节告诉了他,根本没一个完整的关于他娘和他爹成为夫妻的故事,但他基本上还是了解了那段关于他娘他爹从相识到住在一起的往事。另外,在他还没离开家,开始长个头的时候,村里的人并没有将他娘和那个在村里住了一个多月的男人的事告诉他,主要是由于万大山的存在,后来也因为他兄弟立邦的横暴使然。这一切彼此的疏远、防范中有意无意地、几乎被完全埋没了。当往事露出一角时,他分明地感到自己开始老去,已经难以承受那些已逝之事的侵扰。是啊,要是在家时或刚离家时他能获得那些情况,事情会是怎样呢?可是,就算他知道了,而且是再详细不过的事实,又能怎样呢?
令他费解的还有,就是那个陌生男人,也就是后来成了他爹的男人,怎么很快,可以说只用了一个白天就让他娘成为他身下的人呢?或者这么说,他娘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那个男人而立即委身于他呢?
“你娘年青时,嘿,不是我嫌弃我老婆长得像棒槌,也不是我拍你娘马屁,你娘年青时可是我们这一带都知晓的美人,心高气傲,没一点本事的男人,她是根本瞧不上眼的。我当年也喜欢过你娘,可你娘连把脸朝我家这边偏一下都不肯呢,可让我怄了很长时间的气。后来,有个外地来的年轻人,见了你娘就不走了,半夜三更跑到你娘门外,为你娘唱了一整夜的歌。那小子的歌唱得可真是好,哪个姑娘听了都会蠢蠢欲动,惟独你娘不,那年轻人不肯罢休,第二天继续唱,唉,那歌啊,就是石头听了都会动心,太阳听了都会化成水的。唱到第三天晚上,你娘可就不耐烦了,将灯点着了,不睡觉。那年轻人以为你娘要和他见面,就去敲门,没想你娘一盆洗脚水泼出来,湿了那小子一身。那小子受辱,一声不吭地走了。没几天,有人在山崖下发现了那小子的尸体。有人说那是那小子走夜路不小心撞鬼摔到山崖下摔死的,但只有你娘心里清楚,那小子八成是受辱之后想不开,跳了山崖了。你娘既然这么不轻易和男人上眼上心,那怎么那么快就和那个外来的男人好上了呢?她和万大山在一起,众人可没说的,因为万大山喜欢的东西,没人抗得过的。当时村里人都想,平白无故钻出过陌生男人,若是好人倒也罢了,要是一个恶人,一个游走江湖的痞子,你娘那么轻率地和他好上了,会不会上当,给自己招来灾祸呢?孤男寡女,谁能说得准的不会出事?况且万大山那时已经和你娘好上了,万一话传到万大山耳朵里,你娘和那男子还不被他给撕了?幸好大家都嘴巴上了闩,一时也没让万大山知道这件事。可就是有人不相信,说万大山绝对知道你娘和那男人的事,万大山不仅仅是土匪,而且是个男人精呐!”
说这番话的是村里一个写得一手好字,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说到最后,私塾先生说:“大家都说……”欲言又止。
他说:“你但说无妨。”
私塾先生说:“不瞒你说,连我都觉得万大山不像是你爹。”
那时他娘已经疯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村里人说他和万大山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父子的话。
那陌生男人在他娘屋子里住下了,就不走了。他娘知道村里人要嚼舌头的,即使人们也表现出对她的担心,她都不以为然,甚至相当反感。有个人对他娘说,你都是万大山的人了,难道你就不怕万大山知道了抽你脚筋,把那男人给宰了?鬼知道他娘那时是哪来的胆子,或是被哪路恶鬼迷糊了心窍,硬是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而村里人当时问的最多的就是,那陌生男人是哪里人,是做什么的,他怎么二话没说就和她好上了?
年长一点的人常聚集在一起,说他娘是潘金莲转世,专勾引野汉子的。
他娘把这些议论告诉了男人,男人一脸淡然,只顾自己抽烟。他娘也不多说什么。后来,村里的话像冰雹一样在他娘身前身后砸开来,她就想让男人替她争口气挣个脸,便把更多的话讲给了男人,男人听得有些烦躁了,就瞪了他娘几眼,说那些专长翅膀却不长**儿的话你少听就是,嘴巴生在他们身上,他们不说闲话才是怪事。他娘有些委屈,说:“那些话可是要吃人呢。”
说话的时候他娘正和那男人在院子里剥玉米,有一点风,吹得两人非常舒泰。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天蓝得使人有些怅惘。有人在坡下喊,说是要磨面。他娘开门一看,便回头对男人说:“那二竿子又来了!”男人道:“哪个二竿子?”他娘说:“以前给万有泰做过长工,还跟过马帮,卖过茶的二竿子,后来生意被人搅了,血本无归,就回来了。他人不规矩,没脸没皮地到碾坊来,像个贼。”
男人站起来,一口吐掉口里的烟卷,挽了袖子,就随他娘朝碾坊走去。到了溪边,两人便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坐在碾坊门口的石头上。此人精瘦,手脚奇长,由于天热,他敞开衣服,露出瘦瘦的胸腹。听见脚步声,那人欠起身子,见到了他娘,便一边挠着胳膊窝,一边朝他娘“嘿嘿”地笑个不听。他娘啐了他一口,骂:“笑你娘的脚!”那人立即做出无辜状:“我可没惹你。”他娘说:“谁要你笑的?”那人瞪圆了眼:“真还成了天上的星宿了,海底的精怪了,连笑都不让人笑的?”他娘说:“你老笑做什么?”那人说:“我是来磨面的,可不是来卖笑的,你怎么来骂我?”
一团黑影突然横亘在瘦子眼前。瘦子话音还没落下,就感到腮帮上重重地挨了一击,身子迅疾地失去了控制,使他的双臂在空中十二分可笑地胡乱挥舞了几圈后,便仰面倒在溪水里。
他娘开心地大笑起来。
那人在水中挣扎了一阵,才站稳了,指着他娘身边的男人,刚要骂,男人就横着眼对那人说:“看你以后看见人还敢乱笑不?”
那人爬上来,唧唧呱呱地说了几句话,抬头见到男人的拳头,就咽了口口水,不再说话了。
男人对他娘说:“今天不磨面了!”
说罢,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人冲两人的后背连续几个呸,并低低地骂道:“婊子,婊子娘养的杂种!我呸你妈,烂婊子,杂种!”
此事传到村里,引起了轰动,那自称是见过大世面的小子便成了笑柄。那小子被侮辱,遭人耻笑,回到家中又被当家的数落而受窘,自然咽不下那口气。他爹一天到村里去走走,便碰到那小子正和一群人侃,话语间说他爹是老茶马,道上的人都知道这老茶马是个野杂种,卖毒品和文物,官府正到处追捕他。后来,这野杂种去了川东,还加入了游击队。但游击队被打垮了,他当了叛徒。叛徒不好当啊,那野杂种被同伙追杀,没办法,就想做土匪,可土匪也不要他,谁叫他是野杂种呢?没法子,他只有隐姓埋名,渴了就喝自己的尿,饿了就吃狗屎,灰溜溜跑回来的。他野杂种一回来,嗨,你们还看不出来吗?那野杂种把碾坊美人都给霸占了,操得欢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有人嘲笑道:“你小子不也是在外面闯荡过,有点本事的,怎么不把碾坊美人给抢回来?”另外有人说;“你他妈熊包,就会瞎掰!”还有人说:“没准儿你小子也想偷吃荤的,结果是羊肉没吃成,反倒惹了一身臊,心里气不过了!”那小子自然不肯示弱。他爹走过去,身子靠在一根柱子上,不动声色地听那小子说话,后者正说得口沫飞溅时,冷不丁看见他爹,一时泄了气。众人也看着他爹,脸上的表情也怪怪的。他爹对众人说:“他嘴巴太贱,欠揍!”说罢,一脚飞踹,那小子就像一只辘轳一样滚了出去,落在地上,“嘭”地溅起一团灰尘。
他爹在村里赢得了名声,人们不再因为他爹和他娘的结合而轻贱他们。那小子也收敛了自己的行为,甚至对他爹有了格外的好感,还请他爹在村里喝过烧酒,一起抽过烟。但他爹好象心里有什么事情给压着,不仅很少去村里,甚至和他娘说的话也不多。尽管以前的传言他娘都不相信,但话只要说了,说得久了,传开了,假的也就跟真的一样了,他娘就不免替他爹担心起来,只要有人上门来,他娘就忧心忡忡。上门来的人见了他娘的脸色,心里明白了,便知趣地退了,以后也就不来了。
他爹说:“何苦呢?乡里乡亲的,走走,喝喝酒,有什么呢?”
他娘说:“我信不过。”
他爹说:“那我以后少和他们喝酒就是了。”
他娘说:“我也不是那么个意思,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怕出什么事。”
他爹说:“不杀不抢的,会出什么事?”
他娘说:“谁能管得了他们的嘴?”他娘的意思,其实是担心村里人闲言碎语多了,肯定传到万大山的耳朵里的。万大山大半年没来过了,他娘且喜且忧,喜的是她和眼下这个男人似乎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她喜欢眼下这种情形,也信任这个男人,忧的是,万一
万大山哪天突然敲门,事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爹说:“既然管不了,那你还瞎操什么心?”
他娘说:“……”
他娘的这种担心并没有延续多久。当他娘隐隐觉得肚子里有了异样的感觉时,他爹就一去不回了。
“没说的,你娘和你爹的事肯定会招来非议,但正当村里的人对他们津津乐道的时候,你爹突然间就不见人了,你娘呢,哭得悲惨啊!可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久,万大山就回来了,又和你娘住在了一起。不瞒你说,村里对你娘还是有很多说法的,以为好看的女人都那么不大检点的。好在人心还是肉长的,你亲爹不在了,万大山回来了,村里也没人把那件是捅到万大山耳朵里去,真还是积德的事。也是,大家想,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若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算人?你娘在你爹失踪的那几天哭成了泪人了,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娘平时也就是心高气傲了一点,对乡亲却也不算差,大家也就没为难她。唉,可惜了,那男人,哦就是你亲爹,他和你娘没好多久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大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只能猜测,都说他是失踪了,你娘受不了了,在山里到处找,没黑没白地哭,我们就想,那个男人,哦,又忘了,是你爹,他可能遇到什么不测,死了。”一位老头子说。
“你敢肯定他就是我亲爹?”他问。
老头子唯唯诺诺了半天,将那只老花眼镜擦了又擦,戴上了,又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不瞒你多多,你一生出来,第一次在村里走动,我就看出你爹根本就不是万大山。村里人都说你是万大山的种,但我看不是。我不是老了说胡话,你长得可真像那男人,连说话的语气都像,只是,你爹好象不识字。”
这时,开初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私塾先生从厕所里出来,重新坐下后说:“可惜你爹万大山不是个人,你娘嫁给他,算是看走了眼啦。可你是万大山生的,人可跟他不一样,万大山是土匪,你却斯斯,读过书,见过世道,知书达礼啊。”
那老头子说:“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不是跟你说过吗,多多的亲爹不是万大山,是那个在碾坊里那个和他娘……那个年青人!”
私塾先生说:“那倒也是啊,不说不知道,一说倒还真是像。可万大山和你娘都说你是他们生的。”私塾先生回头对那老头子说,“你还记得吗?当年万大山可亲口说过这话呢,村里人都知道的。”

老头子沉吟了一阵,点点头,说:“他是这么说过。看来是我越老越糊涂了,万大山是这么说过的,那,那多多就是万大山的儿子了?既然他当爹当娘的都这么说,该不会出问题的。可我就是纳闷,多多怎么一点都不像万大山呢?倒是他兄弟立邦像,像极了,一看就是万大山的种,连打屁都一样响。看来,多多是万大山的儿子……”
私塾先生说:“这倒是奇怪啊。”
老头子也说:“不奇怪才怪呢。”
私塾先生突然说:“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说村里没人把那男人和多多他娘的事告诉万大山?”
老头子眨着一对小眼睛,一时也不能肯定那是不是事实。
他看见老头子的眼角有粒黄黄的眼屎,眼皮不管怎么眨巴,那眼屎都不动弹。
私塾先生说:“我看你果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你忘了,万大山为了那个男人不是毒打过多多他娘么?”
老头子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那件事来,急得像一个孩子似的,惹得他和私塾先生急忙对他赔好话。
时光逝去,他娘死了。他又回到了村里,又见到了那个私塾先生和老头子,还有更多老得已经只剩下一张干皱皮肤的老人。他和他们坐在一起,在感叹世事难料之后,他们又谈起了那个男人和他娘。
他们依旧在怀疑那男人是否是他的亲爹,而每次他们都拿万大山亲口说的话来否认了自己的怀疑。他娘死时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而这些见到了那段历史的老人却还不知道内幕,他娘说:“你亲爹你可是没见过,他早死了,你还没生出来就死了。万大山是邦儿的爹,知道吗?他不是你爹,你爹不是土匪,不是土匪!”他原本在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应该痛快一番,心酸一番,但他一直都是在怀疑和猜测中过来的,这些怀疑和猜测几乎将他的精力给消耗殆尽,因而,当结果终于出现时,他突然没了年轻时节的冲动,只是感到非常疲惫,甚至对那个结果提不起精神来,就像一个厨师,在厨房里为一桌人弄好了满桌子的佳肴,累得腰背酸胀,等自己到了席上,却怎么也打不开胃口一样。他当时只是在心里叫了一声:“我早知道是这样!我早就知道是这样,娘!可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呢?你把我害得好苦啊!”他甚至想,到了这份上,也许那结果一直不出现,被他娘带到棺材里去,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这个消耗了他半生的结局一时让他非常失落,也许,他期望中的结局不完全是这样,是的,应该有所不同。但他娘就是那么告诉他的,他也那么怀疑过,情况就是那么一回事的,他必须得接受了那个事实。现在在这些老者面前,他不得不再次承受往事的重压,和他们一起回到过去,而他并不打算将答案告诉他们。这样做对他们是不公平的,而且对于已经年长的人来说,是残忍的,但让人保存着一点属于自己的猜想,即使是只关乎他人的事情,他这么做或许就是在积德,因为让人事简单一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人们虽然喜欢人生的离奇,追求生命的多元,生活的复杂,但就人际关系来说,人们又多么渴望简洁、纯粹和透明。那,就让他们在内心里保存着关于那个男人,也就是他爹的形象和故事吧,这样的形象和故事有助于他们留恋他们的过去,也有助于他们在离开人世后,希冀别人记住他们时,不至于那么疑虑重重。
他们也谈到了他爹的失踪。他们说,他爹是在枇杷城被地痞杀死的,但立即有人说根本就不是那回事,说是那男人在枇杷城里终日泡烟馆,最后死于大烟,但这说法很快就被推翻,理由是,倘若他爹在枇杷城里浪荡,吸烟,那他娘肯定会听说,也会找到他的,于是人们更多地相信下面两种说法:一是摔在山谷里,摔死的,二是他被万大山杀死的。相信最后一种说法的人最多,因为那种情形最符合人们惯常的逻辑,也符合人们的情绪好恶,当然,更符合“屋基蛇”万大山的秉性。
他娘相信哪一种说法呢?
这些老年人都表达了他们较为一致的看法:他娘哪种说法都信,或者什么都不信,要不,她怎么会嫁给万大山呢?
这看法有道理,也符合他娘的行为方式。他曾经也这么思考过。但他因一直无法找到他爹的死因而痛苦不堪。
岁月的流逝抹平了心头的块垒,也使人的记忆产生了误差,这些老人在心清若水的情形中和他重温了过去,却在接着讲解给他的故事中与他们的猜测有着很多矛盾和疑点,甚至连他们自己对于那些故事是否完全真实,他们能否让那些故事连贯起来,都感到非常吃力。看着他们沮丧和难受的样子,他总是极力宽慰他们。但他越这般客套,反而越让他们感到他是在生疏和责怪他们。这让他感动,也让他难过。
记忆是一种观念,一种信仰,也是一剂良药。人只有在年老的时候,才回体味到这一点,而且加倍地珍视他们的观念,任何一种怀疑和背叛都是要命的。
他从他娘和这些老人眉目和心事里懂得了这点,起码让他在这些老人面前表现出应有的平和与尊重。
但他不得不为自己暂时的苦恼作出解释:人老了,他们终究还是老了!
那时他已经去了昆明,开始了独自闯荡的生涯,而他家的情景却每况愈下。他娘明显地老了,美丽的外形就像一朵必然会蔫去的花,很快就使他娘失去了很多光彩,而造成这一切的主要原因就是他的离家和万大山立邦对她的薄情,但他娘又不是那种张扬家丑的女人,她只能一个人肚子吞咽着苦水。而万大山和立邦去一次枇杷城,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平时里就剩下娘一个人在家中,操持家务,耕种他家那十几亩薄土瘦田,万大山当年许诺的要她过上阔小姐般日子的诺言早就被扔到山沟里去了。当万大山和立邦回来,高兴则罢,若是在外遇事不顺,回到家中就没好脸色,言语也极其恶毒。他娘念及两人在外也着实不容易,回来出出气,也没什么,便忍气吞声,默默承受下来。尽管他娘一直这么忍着,但村里人还是知道她和万大山的关系,每当万大山开始发作,总能弄出一些声响,总能让村里一些人探出头脑后聚集在一起,,一如既往地议论着他娘和万大山。在村子里,他家已经是人们闲暇时必然的谈资。
日子不声不响地流逝,人也在日光里捱着,挣扎着,老去,或死去,摊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似乎都是自然不过的,人也就麻钝起来,日日吃饭睡觉,干活操女人,没任何新鲜的了,只感到就这么一个世界,横竖都是日子。因此,人间事情大多不可预测,能过下去便是福,但有些事情似乎又在预料之中,稍稍用点心思便可,可在事情发展进程中,很多细节又往往过于诡谲,使人费劲心机,也无可奈何,直觉阴阳倒置。比如,万大山还不见得会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张扬出去,或者万大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自己的女人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或者因为他是男人而不想对外人说什么,使他娘几乎无从斥责和怨恨万大山,但就在这些平常却又有些奇妙的生活里,他娘却被万大山抓住一件事,差点要了他娘的命。
“他奶奶的!你找死啊!”一日,他娘正在院子里筛刚打出的小麦,万大山和立邦从城里回来了。万大山二话没说就一把揪住他娘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老子把你当观音菩萨一样地供起来,给你吃给你喝,不准任何人碰你,你却背着我和一个狗日的杂种乱来,竟敢戏弄我,婊子,你他奶奶的活腻了?”
头发被揪住的剧烈疼痛使他娘不得不将脖子伸长,将下巴仰了起来,活像一只被捏着脖子灌食的鸭子。他娘挥舞着双手,却怎么也抓不到东西,也触不到地面,只是徒劳而急速地舞动着,身子吊着,几乎无法动弹。
他娘叫道:“放开我!”
万大山咆哮道:“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老子就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说,你和哪个狗日的野杂种睡过?”
万大山的话击中了他娘的痛处,她一时语塞。
“怎么,被他狗娘养的*给塞住嘴巴了?说啊,你这个下贱货。邦儿,把皮鞭拿来!”
万大山伸出手去,准备接立邦递来的鞭子,另一只手仍紧紧地揪住他娘的头发,他娘仍被悬吊在空中,身子几乎要旋转起来。
他娘开始嘶叫,泪水涌出了眼眶。
立邦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子,将一根布满灰尘的皮鞭从墙上取下。这是万大山做土匪头子时挂在腰上的炫耀物,他们在抢劫茶马古道上的商贩时抢来的。万大山原本是想将那些抢来的马匹弄回去的,但因山高路险,不便马匹行走奔驰,便将那帮人连同马匹一同放了,独独留下鞭子,惩罚部下时使用。万大山的窝里鞭子很多,但只有这根鞭子质地最好,在空中挥劈,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万大山说:“听到那痒心痒肚皮的鞭子响,我就知道它要吃人肉了!哈哈哈哈!”
立邦走到院子里,将皮鞭放在缸子里,搅了搅,突然一抽,一声清脆的声音,将缸子里的水抽得水花飞溅。
他娘听见了那清脆的响声,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当她看见立邦准备将鞭子交给万大山时,她喊到:“姓万的,你要做什么?”
万大山望着皮鞭冷笑道:“它好久没吃过肉了,馋着呢!”
万大山一巴掌挥过去,他娘就一声惨叫。
万大山说:“臭婊子,你还知道叫!”
抓住他娘的手一松,他娘就像一张纸一样飘落到地上,旁边是一条凳子,他娘的额头撞在凳子一角,他娘用手捂住额头的时候,血从她指缝里流了出来。
万大山一脚将他娘蹬开,从立邦手中接过鞭子,先在空中狠狠地抽了几下,听见那声声清脆的鞭响,这男人掩埋了多年的匪性立即迸发出来。
随着万大山朝地上叭地啐了一口,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抽在他娘的身上,他娘在身子突然的一弹中再次惨叫起来。
万大山被他娘那声声惨叫惹得浑身燥热,神经极度兴奋起来,手中的鞭子也挥舞得更加利索,鞭鞭将女人的衣服抽裂,破布片也被鞭梢带起来,在空中翩然而下,而且,万大山眼见自己的力气还和做土匪时一样强大,而且是鞭鞭见血,这更让他感觉到做一个男人的爽快和强大。
他娘几次想从地上爬起来,都被万大山一脚踢倒,然后又是劈头劈脑的鞭子一轮接一轮地抽在她身上。
万大山骂道:“我叫你和野男人鬼混,你他奶奶的,我叫你和野男人鬼混!我万大山枉做了一世英雄,竟然被你这个臭婊子耍弄,我瞎了眼啊我!你他妈的是人精,贱货,千人踩万人日的烂货!你怎么不跟那杂种走,和他一起到外边去过好日子呢?你怎么还是蹲在山沟里,像母猪一样,吃野草喝生水,你他妈张狂什么呢?那野杂种怎么不要你呢?你们他奶奶的都吃了豹子胆了?我是谁?知道吗,我万大山是谁?老子是土匪,是你男人,是日你糟蹋了你你也不敢放屁的男人。臭婊子,你尽管和那狗娘养的杂种快活吧,老子不吃你们这一套,知道么,老子是万大山,屋基蛇,钻到哪儿都有种!”
他娘的惨叫传到了村子里,人们纷纷跑出家门,聚集在村口,朝他家张望。他们都看见了万大山挥动鞭子的身影,却没人敢上来劝解。
立邦冷冷地站在一旁,从身上抠下满指甲的汗垢。这个目中无人、生性冷漠、二目凶煞的小子不仅对他娘的惨状无动于衷,而且还带着残忍神色在尽情欣赏,而且他脸上所表现出的愤怒和万大山一样,也就是说,立邦同样对他娘曾经和一个男人在一张床上滚动过,感到极其吃惊和愤怒,而且觉得不可饶恕。立邦是个头脑简单,一根筋的小子,他接近野蛮的性情很早就显露出来,可他娘却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发现,而且已经迟了。而更具喜剧性的是,自以为英雄一世的万大山怎么也不会料到,后来差点置他于死地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这个宝贝儿子立邦。
突然,他娘像一头狂怒的母狮般地跳了起来,抓过一把柴刀,喊道:“姓万的,我跟你拼了!”说着,举着刀便朝万大山砍去。万大山猝不及防,往后退去。他娘披头散发地追过去,万大山从最初的惊愕中清醒过来,一个躲闪就避开了女人。女人扑了空,收不住脚,险些摔倒在地。她稳了稳,回过身来,满嘴口沫着骂着,再一次挥刀朝万大山砍去,万大山又一让,女人和柴刀到一闪而过。
他娘由于疼痛和疲倦,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万大山举在半空中的手和鞭子终于放了下去,他娘的反抗他始料不及。万大山眯着眼睛,下下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一脸血污、遍体伤痕、二目凶狠的女人,好象和她头一遭相识,并被她的某种风韵和气质所动,即使是一种近乎暴戾的、野兽般的性情,都深深地让这个残暴的土匪头子着迷。空气顿地凝结了,院子里静得像这地方从来就没有过人气似的,连那个在一旁观战的立邦也一时也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他娘,几乎是无意识地将那些积垢放到鼻子下面嗅着。万大山显然没作好防备女人反抗的心理准备,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娘喘着气,也动弹不了。万大山身子动了动,举止僵硬,被太阳映在地面的影子都显得怪模怪样的。怒气从那张粗糙宽大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惊诧。
万大山被他娘给镇住了,鞭子软软地拖在地上。立邦在一边闷闷地吼了一声,像是身体里某个部位出了故障。他娘紧紧地握着柴刀,随时都可以朝万大山劈去。她眼里喷射出去的光使万大山感觉刺眼,后者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像一个厉鬼一样,在喝着血,在吐着瘴气,集结着所有的力气,准备再次挥刀向他砍来。
但万大山毕竟是万大山,片刻的惊愕过去了,院子里又明晃起来,一股被羞辱的怒气和长久以来的匪气再度从丹田升起,残忍和愤怒使万大山又一次恢复了自信和强壮。
正当万大山的皮鞭朝他娘抽去的时候,立邦抢前一步,横在两人之间,叫道:“爹!”
万大山吼道:“给老子滚开!”
见立邦没动,他几乎将鞭子抽在立邦身上,“逆子,心疼你娘亲了?老子今天铁了心要收拾她!你他妈的混开!”
立邦说:“你今天把娘打死了,以后你就找不到人来挨你的鞭子了。”
万大山说:“滚开!”
“咣啷”一声,柴刀从他娘手中掉到了地上。
他娘昏迷过去。
万大山暴跳如雷,村里的人们便听到了昔日土匪那洪钟一般的声音。毫无疑问,这天的失败者不是他娘,而是这个膀大腰圆的山大王万大山,而且,这个女人让他在儿子面前下不了台。
他娘在这件事情以后,就变得郁郁寡欢,精神开始走向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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