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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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老娘提起女尸被盗的事情时,他老爹多多正在书房写字。
桑葚闻着院子里飘来的草药味,先是鼻子难受,总想喷嚏,可每每嘴张开了,脖子也直了起来,整个脑袋已经极力朝后仰着,极似一张弓了,可喷嚏却没能响,倒是眼泪和鼻涕都给招惹出来了,之后,胃中开始翻腾,酸水也要冒上来了。他对他老娘说,这草药怕是吹嘘出来的,真还有那么好的效果?我怎么闻着就恶心?他老爹说,你小子懂什么?中药是咱们老祖宗的宝贝,连外国人都知道中药的厉害。他不以为然,说,我看不见得,说来说去还不是咱们自家人在吹?我看就是一个字:伪!他老爹也懒得理他,想这儿子书没读几本,说些没心没肺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喝了药,桑葚老娘照旧要说几句“良药苦口”的老话,还得教训他一顿,说他若是再到外面去惹是生非,怕是连药味道都没闻到,人就没了。桑葚耳朵大,听没听见那些话都是一回事,他知道他老娘就是喜欢唠叨,苍蝇蚊子一样。
桑葚摸摸肩膀上的伤疤,感觉异样。他想起了医生对他说的那句话,就恨不得立即将大篷车给剁了。医生的话是:“你胸部和肚子里还有两粒铁砂蛋,限于我们医院目前的设备和人力,暂时无法取出。”取不出来,就只能留在肉里了。医生说,还不至于危及生命,你们可以到省城大医院去诊治。
桑葚说:“去你娘的,老子把那铁蛋蛋给吃了!”
出院以后,桑葚还是感觉到了胸部和肚子的不适。
他老娘迷信中医,就将他带到了中医院,找到那个在枇杷城里非常知名的老中医,买了大包小包的药草,按照老中医的吩咐熬煮。老中医对他老娘说,这药好,可也是要吃上半年才能好转的。
桑葚每次想到那黑乎乎的药水水能将身上的铁蛋蛋慢慢消化,剥蚀,然后从眼里排出来,他就觉得全身发痒,四肢酸软。
他老爹多多说:“治疗在先,调理在后。西医可以把大病治疗到七成,基本上就没办法了,病人仍然感觉不适,医生还一个劲说,好了的,好了的,你看看片子,没事了嘛。什么叫没事啊?事情有的是。到这份上,西医是没办法了,没想中医还有办法的,就是几包药草,调理调理,病就好了,这就是妙!”
桑葚不屑地说:“屙的尿都是黑的,屎都是草药味呢。”
老爹多多又摆弄出一副你小子是何许人也,岂能懂得中医之妙的神色来。
桑葚觉得自己和老爹是两个星球上的人。他自己是外星球上的,几乎没生命,没目的,径直转悠,即使有家,也只是累了时回来歇歇脚,而他兴致所指,是外面一个无法预知和诡谲的世界,而那世界里究竟有什么,他一概不知,也没兴趣去知道,他仿佛就是一个不喜欢动用脑子,不喜欢讲或听别人讲道理的人,只是活着,也仅仅是活着,其余的,他都所视无睹。他老爹多多,是实实在在的地球人。他斯文,儒雅,文明,知书达礼,为人诚实,与人为善,在枇杷城里有极好的名声。虽然父子俩几乎所有关于人生和生活的问题都无法取得一致,甚至是根本无从谈起,但桑葚慢慢对他这个接近迂腐的老爹开始关注起来。但桑葚却又十二分瞧不上老爹那套道理,他觉得老爹就像单单知道挖掘古墓的人,可能已经感觉到自己是要在棺材睡觉,漂到地府去的人了,便忘不了对老婆儿子唠叨唠叨,因此在他看来,老爹的话就像一把手术刀,随时要将他耳朵给割去的。他对他老爹在情感和认识上的这种矛盾,使他得出结论,两人不是一个星球上的人。
桑葚有次被他老爹给训斥得极其冒火,便找到蚂蝗和“老奶妈”,说:“我爹简直荒唐、迂腐、老朽、顽固、酸臭、自以为是,他怎么会是男人呢?我真还怀疑他是怎么把我给弄出来的呢。”
“老奶妈”说:“我也纳闷,你爹那老学究老知识的做派,怎么会操女人呢?即使能操女人,可在操的时候,他能兴奋么?”
直到桑葚有一次看见他老爹偷看他娘洗澡,才改变了对老爹的看法。但他立即又觉得费解,是两口子,还用得着偷看么?你啃我咬的都快进泥巴的人了,真的还没看够?
或许是真没看够,他老爹有一只别人送的高倍望远镜。桑葚小时候还可以玩玩,长大后就不给了。在桑葚几乎忘记了那玩意儿的时候,一日,桑葚看见老爹趁他娘午睡的时候,用望远镜看河对面的女人洗澡。
那条河很小,没有名字,穿城而过。
桑葚心下里说:“这老东西,原来是这号花大虫,难怪我操女人也这么厉害,是正宗的遗传呢。”
从此,桑葚就更加不将老爹放在眼里,老爹说啥他都顶撞过去,呛得斯文之极的老爹几乎要抽他嘴巴,而他总是露出鄙视的神色,不搭理一句,让那“院士”在一旁很不是滋味。“院士”就是桑葚给他老爹的绰号。后来还取过“教授”“唐僧”“村支书”“博士”“诺贝尔”“专干”“蜘蛛”等绰号,最后还是觉得“院士”好。蚂蝗说也可以叫你爹特务,桑葚说,你他妈是的书读到**里去了,这种外号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取。
欢喜为别人取绰号,是枇杷城人的嗜好,后来文化馆的人撰文,并发表了,被说成了枇杷城独特的文化。
他们还说,如果咱枇杷城市四周真还能种植枇杷的话,我们就可以办一个枇杷文化节。还说,那河如果再宽一点,水更深一点,能赛龙舟,说不定还可以办一个龙舟节,龙舟文化节或旅游文化节嘛。
桑葚说:“以后什么文化都烂了,什么节都有了,还不都是自己乱吹乱捧?如果什么节什么节的想不出来了,咱们干脆就来个大便文化节,生殖器大赛,精子卵子世纪打战!”
他老爹叹了口气,说:“你要是饿了,就去吃饭,吃完了饭,该干什么**什么,我怕我儿子了。”
桑葚说:“你怕什么呀?你连老天爷土地神都不怕,还怕我?”意思是指,你老东西偷看女人的,老天爷和土地爷可都是看见了的,你都不怕的。
他老爹一时不明白那话的意思,便做出一副清高儒雅的样子来,不再理睬他。
当桑葚听他老娘说起那女尸被盗的时候,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该洗澡了,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
桑葚和他老爹同时抬起头来。
桑葚说:“被盗了,还是被了?”
桑葚其实已经从“老奶妈”那儿知道女尸被盗的事,那还是在他住院的时候,但他始终无法控制自己听到那女尸时异常万分的情绪。
桑葚老爹说:“有这等事?”
桑葚立即觉得下身又袭上一股强大的寒流,随即又变成灼热的气流,使腿根处那东西胀得坚硬,但这次,他还感觉到一阵阵奇痒和疼痛。
桑葚几乎是喊到:“被了,刚刚被盗的?”
他老娘吓了一跳:“你说的什么话?什么不的,是被盗了。”说完,觉得脸烧,赶紧走开了。
他老爹说:“成天就知道女人啊,啊,你脑袋里就不能装点别的?”
要是在往日,他老爹这么说,他肯定要反唇相讥的,但这天,他被那个死去的,衣服被扒光,美丽的女人再次吸引住了,眼前又清晰地呈现出那天在后山上所发生的一切,而这个美丽的女人的僵尸被偷走,就等于割去了他宝贝一样。
桑葚想起了他在病房里做的那个梦,他记得他还将那梦说给了蚂蝗和“老奶妈”听,当梦和现实连在一起的时候,他当即就感到末日将至了。
桑葚突然问道:“那两个人究竟是谁杀的?”
他老娘刚从屋里出来,将一盆水倒在院子一角,说:“说是无头案哪,查了几个月了,都说没法子了,查不出来。”
桑葚道:“爹,你说那些是什么人?就没有人有那本事将案子破了?”
他老爹多多正热得四处找毛巾,他老娘说:“毛巾就在笔筒后面,怎么老看不见东西?”回头对桑葚说,“你爹那糊涂样,说起来都招人笑话,他是经常拿着什么找什么,就是那些东西贴在他眼睛上,他也看不见。”
他老爹终于找到毛巾,说:“这天可是真热了,怕是要下雨的。”
桑葚说:“爹,是什么人将那两个人杀害的,那么惨?”
他老爹热得有些招架不住了,说:“我怎么知道?”脸色十分难看,字也写不下去了,便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对他老娘突然喊道:“你又把我刚买回来的宣纸用来包东西了?”
他老娘将手中的东西拿来,放在男人面前:“看看,是宣纸还是报纸?”
他老爹没话说了,转身去了,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却又像什么事都没有,一个人只是在屋子里瞎转。
桑葚望着院子里的鸡想:“一定是个黑道高手做的,干净利落,还吃了洋荤,只是太残忍了一点,还好,那女人身体还没被完全糟蹋。”
桑葚眼前也出现了那个倒挂着的男人尸体,突然才明白过来,遮住他脑袋的除了衣服,还有一张皮,他想到了那是那男人的头皮。他很想即刻把情形告诉他老爹,因为他还在回忆的镜头中注意到那男人的裆部有一团血迹,老天爷,杀手用刀子绞断了那男人的玩意儿,或者,在他腰下的部位捅过几刀。
桑葚不由自主地将双腿并拢,他觉得他老爹嚷嚷天气闷热是有道理的。
可他老娘却说他老爹是内火攻心,天还凉着哪。
桑葚将药喝了,说:“是砒霜么?苦得胃子都要翻出来了。”
桑葚想去找蚂蝗和“老奶妈”,他们已经有一点时间了没见面了,他想和他们说说话。
在东城邮电局门口,桑葚看见大篷车、男贵妃及他们的喽罗。后者好像在等什么人。
桑葚整个身子再一次热胀起来。他在身上各处寻找武器,但除了钥匙和打火机,他没找到任何一样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
大篷车也看见了桑葚。
男贵妃将一把匕首在手中舞着,身子摇晃着看看桑葚,再看看大篷车,意思是说:“老大,那小子如果想报复,我就先扎穿了他!”
桑葚记得他在医院的时候,他的医疗费大多就是这几个小子的老爹付的。男贵妃的老爹倒还会做事,钱送来时,还不忘送几篮子水果和营养品,还一个劲地给桑葚一家道歉,而大篷车的老爹则要冷漠得多,每次将医疗费如期送来,便一声不吭地走了,到了远处,还极不甘心地扔下几句咒骂的话。
桑葚摸了摸身上的疤痕,盯着大篷车那张被毒品和女人消耗得干枯紧皱的脸。其实,这张脸如果健康的话,还是极中看的,至少比男贵妃那张婆姨脸招人喜欢。桑葚一直以为大篷车那鼻子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鼻子,高挺,鼻头圆,鼻孔是那种椭圆型的,鼻翼的厚度恰到好处。他想,这杂种怎么那么瘦,除了骨头和皮肤,就见不到别的什么了!他曾经对蚂蝗说,大篷车那小子的肠子恐怕也只是常人的一半多,够瘦了,瘦得让人总疑心他只是一个皮影人。
桑葚还记得,在他们还没有成为仇人之前,他给大篷车取的这个“皮影人”的绰号差点就取代了“大篷车”。
我们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成为仇人的呢?
桑葚自己也将自己问住了。
这时,“盖世太保”出现了。
这个妖冶、做作、放荡、浮华、浅薄的女子吊在一个油光水滑、身子扁平如飞机机翼、鼻梁骨被一副深色墨镜奴役着的男子臂上。
她夸张地对桑葚和大篷车一班人同时一个飞吻,还“嗨”了一声。
桑葚和大篷车一帮人都闻到了两个人身上的味道。
桑葚想到了妓院门口被风吹刮着的那种混合着死鼠、阴沟水、胭脂、香水、烧饼、烤鸡、鞋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和联想也很夸张。
桑葚曾经对“老奶妈”的那个缅甸客人说起过“盖世太保”:“她有时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女人,有时她还没来到你面前,就让你感到她是一个超级母亲。她会为你胡乱粉饰自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妖精,但一旦她发火了,她简直就是一个出售*、肥大的、搪瓷碗一样的肚脐眼的又凶又蠢的半母半公的人。只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她,她不会害人。你知道,这世界有的东西是学不会的,你即使耗尽全部心血和智慧教她,也不行的。我看哪,有些东西就是教不会的,我就不相信那些吃教育饭的人都那么厉害。我老爹如果是‘盖世太保’的老师,他肯定会被她‘修理’得晕倒在地,起重机也把他吊不起来。”
那缅甸客人是一个军阀,在中缅边境地界都很有人缘。桑葚那次去缅甸和一个黑皮肤小的缅甸妞快活了一回,就是依仗这个军阀的关系。
但就那么一次,桑葚就对缅甸女人失去了兴趣了,他实在无法对小的女人有劲头。
桑葚微微地给“盖世太保”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但对那身上散发着香味的男人不屑一顾。
桑葚看见大篷车和男贵妃们的神色已经从凶狠变成了嬉皮笑脸,两拨人似乎应验了那句话:臭味相投。而他那斯文老爹却说,这世上啊,都是这么着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反唇相讥道:“爹,那你是物和人之外的吧!”惹得他老爹一脸哭丧相。
“盖世太保”将脸贴在那男子膀子上,对桑葚说:“我以为你从地球上绝灭了,不想还是见到了你,真还没死成呀!”意思是说,看好了,臭小子,老娘没有你,照样过的是人日子,你他妈遭雷劈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你妈的桑葚么?活蹦乱跳什么,大篷车不是两次让你住进了医院么?
桑葚知道这个不会害人却仍然是一个婊子样的女人对自己拒绝与她相好而一直怀恨在心,他了解她,也从没正眼瞧过她,这正是当初她极力追求他的主要原因。
桑葚在心里说:“你不就是傍着一个男人么?欺人太甚了吧。”嘴角拈出一个浅浅的笑,算是回应了她。
大篷车对她说:“你和谁说话?看不起老子了?”
“盖世太保”急忙说:“话说哪儿去了?这不是要和你说话的嘛。”将那男人介绍给了大篷车和男贵妃。大篷车觉得有些面熟悉,“盖世太保”说,“你们恐怕是第一次见面吧?二毛可是昆明人,第一次到咱们枇杷城来。”二毛是那男人的名字。
桑葚想:“确实长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这时,“老奶妈”出现了,一见人多,就想往一边走。大篷车叫住了他:“奶妈,我腿都站硬了,你干什么去了?”
桑葚明白了,大篷车们在这儿等的就是“老奶妈”。
男贵妃说:“你以为我们会赖你的么?”
“老奶妈”也看见了桑葚,再看看大篷车,一时脸发白,他以为这几个人又要大开杀戒了。他朝桑葚点点头,还是没走过来的打算,大篷车便开始骂开了:“奶妈,你什么意思?老子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如果不是瘾犯了,我至于这样傻等么?”
桑葚想:“老奶妈”又接到新货了,那些女子不知道新不新鲜。
“盖世太保”对“老奶妈”说:“奶妈!”话一出口,那个叫“二毛”的男人就吃惊地瞪着“老奶妈”,继之笑了起来,“盖世太保”说,“鲜货来了,也不通知我?莫非那些不干不净的野货是转了几手的吧?”
“老奶妈”紧张地说:“别胡说,什么鲜货野货?我是到邮局来取汇款的。”
大篷车也觉得刚才说漏了嘴,忙说:“我们也是路过这儿。”对自己那帮手下说,“你们说是不是?”那几个小子立即同声回答说是。
“盖世太保”说:“我可不是找你们借钱,你们慌乱什么?我还看不出你们是些什么人么?还装呢!”突然对桑葚说,“和尚,别摆出一副知识分子子弟的派头嘛,在枇杷城里,大家都是图混个尽兴,吃吃喝喝个满意,就对头了,你老是那副霜打硬的,而且像你老爹一样斯文的样子,让人看着就腮帮子泛泡菜水,酸死了啊。”
桑葚说:“你本身就是一坛子泡菜,到处冒酸水。”
大篷车奇怪地望着两人,“老奶妈”给他丢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们离开这儿,但大篷车一时没领会到,他突然对“盖世太保”和桑葚的对话感了兴趣。
“盖世太保”说:“老娘是天天洗的,哪儿是泡的呢?和尚,你他妈不会说话!”她男人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睛始终望着马路。

桑葚说:“有什么区别呢?我看就是一回事。泡就是被人长时间地洗,外人也占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便宜,洗,就是把自己送到某个很少人知道的楼上去让人捏让人泡,汗水尿水一搅拌,怎么不酸呢?”
男贵妃悄悄对大篷车说:“和尚这杂种真还有他娘的一张嘴,比他爹厉害多了。”
大篷车不以为然:“屁!那有什么不得了的,老子一样会说他娘的几条江。”
“盖世太保”说:“日你妈!和尚,你还是那德性,我就是搞不懂,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就算我曾经得罪了你,我也是为你好啊,说白了,活个尽兴嘛,就是别亏待自己,有时间有钞票,何不去享受享受,风光风光呢?时光可不饶人!”
桑葚说:“时光对男人总是要宽松些,客气些。”
“盖世太保”知道桑葚是在变着法子说她老了,便说:“老娘还没老,知道吗?还没到老的那一天。”她突然对那个叫“二毛”的男人没帮她说话而心生怨气,“你们男人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老娘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一句话让他男人很不自在。
大篷车吊儿郎当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在这儿的男人,哪个不是角色?你们做女人的,怎么脑袋一发热,就一竿子扫倒一片哦?”
“老奶妈”又给大篷车丢眼色,这次大篷车明白了,但他并没有立即走开。
那个叫“二毛”的男人用一种在枇杷城里的人听来像猫叫春的声音对“盖世太保”说:“你少说几句,好不好啊?”
“盖世太保”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是啊,我们不是讲好的吗?只是出来散散步,看看枇杷城的市容,不要说话太多,要保护好嗓子,今天晚上要参加夜总会,我要给你唱‘明明白白我的心’。”对桑葚和大篷车们说,“你们有没有兴趣和我们一起乐乐吗?”
“老奶妈”终于逮着话头:“我没空,近来忙着呢。”
大篷车明白那话中意思,也赶紧道:“和奶妈约好了吃鱼头火锅,暂时没空,你们玩高兴就是了。实在嫌人少,可以叫他陪你们啊。”大篷车并没有看着桑葚说话,但众人都知道他指的是桑葚。
桑葚冷笑了一声。
“老奶妈”很恼火,大篷车忙和“盖世太保”摆摆手,便带着他的喽罗们走了。“老奶妈”要大篷车一个人和自己走,大篷车只得叫那班人各自回去,说过几天再聚。
“盖世太保”对桑葚说:“怎么样,和尚?和我们一起玩玩?”
桑葚说:“不了,你玩吧,我可不玩皮蛋或篮球。”枇杷城里的人把女人和男人在一起玩的方式称为玩皮蛋或玩篮球,意为“男人的球”。
尽管“盖世太保”见识不少,但在自己男人面前被洗刷,还是窘得不行,当即不知道如何回答。
倒是那叫“二毛”的男人突然冒火了:“你活够了?”
桑葚提起了拳头。
“盖世太保”赶紧插在两人之间,说:“算了,算了,都是说说而已!”
两个男人都没再说话。
“盖世太保”对她男人说:“我们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桑葚说:“和尚,不是我说你,你这德性要混出样子,怕难哪,我可不想再听说你又进了医院!”
最后一句话刺疼了桑葚,他恶毒地瞪着“盖世太保”的背影,真想将这个婊子撕了。
有一点风,很小的风,但桑葚还是觉得有些冷。
街道上行人开始多了起来,灰尘就恣肆蔓延。
他在一家银行的挂钟上看到时间已到下午,也是下班的时间,人就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
桑葚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一看到身边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他立即就感到不安,然后就是茫然,然后是愤怒,最后便是无奈。
路过一家电商场时,他看见所有的电视机都在播放同一个节目,那是一个娱乐性的节目,商场里聚集了很多想买或根本不买电视机的人,他们一同观看着那个让他们开怀的节目。他也停下了,想看看哪节目究竟有什么魅力如此吸引人。他走进去,混在那群人中,朝一台电视机看去,画面上出现的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和一个相貌奇怪戴眼睛的中年男人,正和几个装扮更奇特的男女说着笑话。他觉得那不是笑话,而是一些废话,可身边的人却笑得眼珠都在下弹子棋了。正当节目快进入的时候,一段广告将两个装着典雅的男女推进了舞池。他陡地想道:广告制作的低级、随意**的镜头、真真假假的东西不说别的,单是眼下,都不知浪费了多少人多少宝贵的时光啊!他从那些陆续离开的人脸上看到了余犹未尽的神色,便想:其实,浪费最多的是表情,在这世上,人们最容易浪费的就是他们的表情,因为表情已经失去了意义,和狗屎一样不值钱。
在走出商场的时候,桑葚还在想:因为表情的过于丰富,使表情失去了意义,被浪费,被误会,被嘲笑,被咒骂,被记仇者记恨,被割裂,被抽耳光,被破相,被赞美,被虚荣所困,被写在文字里,被画在画布上……
桑葚陷入了思索的快活和轻快之中,可他很快就厌恶起自己来,他始终觉得自己这么想来想去的,就像他那个斯文而酸臭的老爹,他可不想做他老爹一样的人。但他也知道,他有时真的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问题,就像他无法控制自己去想那些对于他来说极具诱惑力的女人尸首一样,以及他无法不让自己和大篷车碰面一样。
桑葚到了蚂蝗的家里,后者正在给几盆花浇水。
桑葚觉得世道变得简直难以辨认了,那么古怪,就连蚂蝗也他妈的装模作样地养起花来了。在桑葚看来,只有女人和快钻进泥巴的人才会养花,养鸟,像蚂蝗和自己这样的男人,只能养女人,即使是养婊子娼妇也行。
蚂蝗看出了桑葚眼中的不解和嘲笑,便说:“你以为是我买的花?你知道我哪来的兴致啊。我爹爹有个熟人,就是哥们儿,要搬家到云南去,他是个花痴,养了很多花,却没办法搬走,扔了又可惜,就送了几盆到了我家。我爹爹你是知道的,他一个粗人,眼里除了那店子和钱,哪还有什么花儿鸟儿的?”
桑葚说:“那让你娘伺候不就得了?”
蚂蝗说:“我也只是闲了才浇浇水的。”
桑葚说:“我就烦男人做这些女人老人的活。”
蚂蝗说:“要不,给你爹爹弄两盆过去?”
桑葚知道他老爹喜欢这玩意儿,可他却不想抱着这些东西,穿过大街,再到他家,便说:“我可没那意思。”
蚂蝗说:“你不就放不下那面子,不想亲自动手吗?得了,改天我爹爹进货的时候,我叫他用三轮车给你爹爹送几盆过去。”
桑葚还反感蚂蝗的就是他叫他爹叫“爹爹”,桑葚每次一听他这么叫,头皮就发麻,骂过蚂蝗,蚂蝗说他娘要他这么叫的,说是小时候体弱多病,一个跑江湖的说必须取个女孩名字,要学女孩叫爹爹,要亲昵。长大后那女孩名字倒是丢了,但称呼他爹为爹爹的方式却保留了下来。蚂蝗曾说:“改不了了,其实这么叫又碍着谁了?”弄得桑葚很不舒服,差点和他翻脸,但回头一想,那是蚂蝗的事,自己听不顺耳,以后就别提爹啊娘的就行了。
桑葚在院子里坐下了,他对那一袭葡萄架感了兴趣,说,晚上在院子里乘凉,一定舒坦极了。还说,要是有月亮,就更好了。
这下轮到蚂蝗嘲笑他了:“真是你爹爹的宝贝疙瘩,说的话,嘿,都酸的,可以泡几罐子青菜疙瘩了。有月亮的晚上,我就到院子里来摘葡萄吃,嘿嘿,不吃酸的!吃饱了,就裸睡。嘿嘿,我家的传统就是,在夏天,爹爹和我经常裸睡。”
桑葚道:“我以为你全家都在葡萄藤下裸睡哪。”
蚂蝗说:“你娘才裸睡。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娘是怎么看待我爹爹的裸睡的。”
桑葚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蚂蝗也跟着笑了。
笑累了,桑葚说:“我碰到大篷车了。还有,老奶妈!”
蚂蝗说:“怎么说?”
桑葚说:“那倒没什么,大街上,大家也只是吹吹胡子瞪瞪眼了。”
蚂蝗说:“你一个人,最好别轻易出去,大篷车那东西,比毒品还毒。”
桑葚说:“你说我怕他了?”
蚂蝗说:“你想哪去了?你一个人,怎么能对付他们一帮人?况且他们身上还有刀枪,说砍就砍,说放枪就放枪。”
桑葚说:“我想大篷车其实也怕我的,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敢和我单挑。他那木片身子,女人都能让它趴下。今天刚看见他时,我以为又要干起来。不过,又碰到‘盖世太保’和‘老奶妈’,说了些屁话,就算了。只是‘盖世太保’那婊子,真想操了她!”
蚂蝗说:“你不是已经操过她了?”
桑葚说:“现在是想操死她!”
蚂蝗说:“等别人操死了她,你再操!”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这又说到桑葚的痛处了,裤子里那棍儿又感觉不舒服了,既痒且胀且痛,以前他可是从没感到那东西疼痛的。
桑葚很快就想到那白厉厉的女尸,仿佛又在那两座几乎快坚硬下去的乳峰上接近疯狂地吻,还有那失去血色但仍然秀美的嘴唇,娇小的耳朵,小巧的下巴,往下看去是细小的腰,结实丰满的,修长的大腿。他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
蚂蝗看出了他的异样,说:“和尚,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将一杯水给了桑葚。
桑葚忙道:“没什么。”将水一口喝了。
蚂蝗说:“老奶妈找你了?”
桑葚说:“不是找我,是大篷车找他,可能他又有新货了。”
“老奶妈做的事情也真是缺德,久走夜路必撞鬼,我看他和大篷车那杂种都长不了,说不定脑袋都保不了。”蚂蝗抠着脚趾说。
“老奶妈就是那样的人,看人先看钱,势利得很。玩女人,混世道,十个大篷车都不是他对手,你没看见,大篷车离开了他的海洛因和女人,真还活不下去了。”
蚂蝗说:“老奶妈是笑面虎,枇杷城里的人谁不知道?”
桑葚说:“不过,他对我也不差,住院时他也来看过。这个胖子,有时你觉得他真还是个奶妈的,很会关心人,话中听。”
蚂蝗说:“你知道么?我一看到老奶妈,就把他想成是一只刚出生的崽儿,什么动物的崽儿都行,浑身一根毛都不长,然后一把捏死它,捏成番茄酱胡萝卜汁,放在肯德基快餐店里,卖给那些喜欢炸鸡翅的人,用薯条蘸着吃!这,也是一种冲动!”
桑葚眼一圆:“老奶妈得罪过你?”
蚂蝗说:“没那事,只是老奶妈那样子就像是发酵的面团,也像一头不长毛的狗熊,他皮肉那么细嫩,我就有了总是想一把捏死他的冲动。”
桑葚说:“你杂种真还是狠哪!”
蚂蝗说:“没那事,只是冲动!“
桑葚说:“对我来说,老奶妈只是一个胖子,一个人贩子,一个毒贩子,有时讲点义气。至于他究竟多肥,肚子里有多少废物废气,我没丝毫兴趣。不过,老奶妈那人,确实不简单,你瞧他在枇杷城里,名声不比市长差,虽然很多人是暗里和他来往。老奶妈是一个胖子精,你哪见过一个胖子比一个瘦子还精的?”
蚂蝗说:“我爹爹就喜欢胖小子,特别喜欢摸那些胖婴儿的肚皮和脚趾头,我看见过,他那样子真是,那么陶醉,我可摸不出什么感觉来。”
桑葚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有的男人就喜欢那些肥胖的女人,丰满的女人。当然,肥胖和丰满还是不同的。可我就是不明白,肥胖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呢?”
蚂蝗说:“嘿,可这世界就这么怪,偏偏有人就喜欢肉肥嘟嘟的女人。”
桑葚说:“你不是说的唐朝吗?我知道。那杨贵妃是肥,可我就看不上。像咱枇杷城里的那男贵妃,如果也胖了,那恐怕也是半公半母的货了。”
蚂蝗说:“那还不是有人要爱?不奇怪。你知道么?不是有人喜欢尸体吗?那是恋尸癖,操那尸体,才是恶心哪。”
一席话让桑葚愤怒不已,腿根处那东西又难过起来。
桑葚真想去掌蚂蝗那张嘴,那两片肉吧唧着,总那么轻易地,无意地将他的隐秘揭掉,那可是真的揭掉了他的遮羞布啊,这让他感到绝望。
蚂蝗这东西怎么把问题一下就看明白了呢?幸好他对自己的很多事情一无所知。
桑葚又说起了那女尸被盗的事。
蚂蝗轻描淡写地说,是件怪事。
桑葚说,确实是件怪事。
蚂蝗说,案子怕是无底洞了,谁他娘的那么迷恋尸体,要偷走呢?那娘们真的那么漂亮,让活人非要偷了她不成?
桑葚说,大概都腐烂了。
这女子真是可怜,死了都不被人放过。蚂蝗说。
桑葚说,可怜。
怎么被害死的女人,还有被枪毙的女人都那么漂亮呢?蚂蝗说。
桑葚从葡萄藤里收回眼光,说,什么,被枪毙的女人?
蚂蝗说,明天要召开公审大会,说是要枪毙几个犯人,其中一个是女的,我见过,是个标致人儿,可惜啊,是个罪犯,而且是死刑犯。
桑葚说,要被枪毙?为什么?
蚂蝗说,不是说了吗?她是罪犯,犯了死罪,明天就要被枪毙。你怎么了?像脑袋被摔坏了似的。
桑葚说,哦,是这样。
蚂蝗说,可惜了,一个漂亮的娘们,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心疼的,可她却是一个罪犯。
桑葚说,她犯的什么罪?
蚂蝗说,听说是谋害亲夫。
桑葚叫道,又一个潘金莲。
蚂蝗说,她还把她三岁的女儿都给弄死了。女儿才三岁,她把女儿摁在洗澡用的木盆里,就这样,把女儿用水给憋死了。
桑葚说,哦。
蚂蝗说,警察去抓她的时候,她突然脱下自己的内裤,劈头盖脸地朝第一个奔向她的警察扑去,想把内裤扣在那小子的头上。她正来月经呢,那血淋淋的内裤虽然没扣上那小子的头,血可是抹了他一脸。
桑葚想,多美妙的内裤,红红的血,爽死了!
蚂蝗说,那小子倒霉了,以后必定要倒霉的,肯定!
桑葚说,明天我们去看公审大会。
蚂蝗说,我不想去,那有什么看头?
桑葚说,看那标致女人啊。
蚂蝗说,不想看。不过,看看也无妨。
桑葚说,然后我们去看看,是怎么处决他们的。
蚂蝗说,啊!?
桑葚说,还没看过处决犯人呢,你看过吗?刺激么?
蚂蝗说,看过,开始真还觉得刺激,还很害怕,你想,好端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一眨眼就一动不动了呢?还要看那些人死前的眼神,那还是人的眼神啊,看得你心都空了。后来,见多了,就同看别人杀猪宰鸡一样,习惯了。
桑葚说,这杀人本身就和杀猪宰鸡没两样。
蚂蝗说,现在文明了,赏你一颗铁花生米就解决了你,过去可是砍头剥皮抽筋五马分尸,那才叫惨啊。
桑葚说,哈,谁叫那些杂种养的要害别人?偿命,那就是偿命!
蚂蝗说,大篷车那杂种就该给关进监狱。
桑葚说,他跑不了的!
蚂蝗说,算了,说大篷车干什么?
桑葚说,明天去看那标致的女犯人,看看她是怎么死的。蚂蝗,你说,一个漂亮的女人犯罪是为了啥?
蚂蝗说,不知道,你直接问她好了。
桑葚说,我只有到阴间去问她了。唉,既然是美人,死了多可惜,那一身好肉,还没享受,就要腐烂,被蛆虫一点一点地啃光,他娘的,这不是浪费么?不过,能看到一个美女是怎么死去的,也快活;看她在中弹是怎么挣扎的,爽啊;如果能和她做做,就是一起被打死,真是做了鬼了风流啊。
蚂蝗说,真和你爹爹一样,想得倒是美。
桑葚说,那些审判她的法官都是混帐,变态,性冷淡,伪君子,蠢材,即使她犯了死罪,也该从轻发落啊,人家是美人嘛。
蚂蝗说,那,那些丑陋的女人,即使没犯死罪,也应该枪毙了?
桑葚说,那关我屁事?我只是说这件事,美人啊,天下可见不到几个美人的。哪个男人见了美人被枪毙不怜悯的?
蚂蝗说,谁又有法子呢?
桑葚说,明天一定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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