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章 鸢缠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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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一直是好天气。日头一日暖过一日,长空万里,金辉铺泻,树边新碧拉着薰风巧奏琴瑟,清清香香。
抬首眺望,宫墙外面几点浅青赭石在风中摇曳,是风筝吧,远远的瞧不见线索,但飞得挺高。烟洛拿手搭了额,微微遮住些阳光,眯缝了眼,望着那几只风筝出了神。
她拒绝不了赵大哥,这么着,便在这宫中住了下来。小丰寻来的时候,眼眶红了一圈,还犟着揉眼睛,让她心疼得要命,好好解释抚慰了一通方罢。然后,托他去寻夜橪——正大光明似乎行不通了。不光是虑着赵大哥的心绪,更要紧的是想避开光义的耳目。
赵光义性子急燥,第二日还是闯来了,劈头一句“他是谁”。她愣了半秒,抿了唇退后,不由自主地戒备,光义便大怒着掀翻了桌椅,闹得宫里又是一阵大乱。直到面色依然不佳的赵大哥赶来,他才被几个侍卫强行制住。走前挨近她的一瞬,他低声咬牙:“苏,他的事,你瞒不住!”烟洛被他语调中的冷意激的头皮发麻,想到夜橪的身份,心中惊惧更甚,竭力凉凉回抛了一句:“那么,你做的事,皇上一样会知晓!”
其实对赵光义,她目前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屡屡被他迫得退无可退,她只能以牙还牙。伤他,只为了保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果然,光义的眸顷刻紫气滚滚,他只是冲烟洛点头,“你好……”,那抹淬了戾气的笑,令烟洛愈加惴惴,这才再三嘱咐小丰行事小心。
原以为依照夜橪那种绝对的占有欲,会不谅解她的决定。不料当夜橪终于自小丰口中晓得始末后,据小丰形容,他只是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简单的说,他知道了。离开的事,他会再做安排。
什么叫做“他知道了”?夜橪,生她的气了么?自那日起大半月光景,她反反复复的将夜橪的那些话在脑中掂了好几个过子。自己后来倒失笑了,夜橪是个行动派的人,他既然这么说,自然便会安排。他不执意逼她立刻出宫,她该感动他的信任才是,怎么患得患失个没完,越发的婆妈了。想通了,心胸便自阔朗,遂抛开顾虑,安心在宫中等待消息。
今日的空气太清新,窝在房中实在浪费,烟洛这才请人禀明了皇上,得到允许才到御花园里散散步——并非赵大哥桎梏她的自由,不过不可否认,她的身边,自入宫起便时刻有护卫严阵以待,而且,没有允许,她亦不可擅自离宫。赵大哥留她的原因,烟洛暗自揣摩,亦猜到了七八分。赵氏兄弟自家的事,她无心参与,怕越帮越忙。只求装聋作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可能动的范围内为赵大哥尽些心意,如此而已。
事实上,她也的确在努力。才快一月,赵大哥的身体恢复了许多。为他进食而定得那套法子,被她敦促着一一实行——皇上三餐总算吃全了,只是皇后陪进晚膳这一项,变作了一周三次由她作陪。她悄悄寻了太医余闵,此人医术高明,自己与他当年因为姐夫的大病,曾多次言及养身医疗,许多理念不谋而合,私交还算不错。这一次与他再三商榷,估摸着皇上的状况拟了十来种养身药膳,托他将方子转交御膳房。拐个弯儿做事,一来是不愿赵大哥误会她的关心,二来更可以将余闵推到幕前,日后赵大哥若有个三病八灾的,多少更易亲近信赖。
至于国家大事,她本就没什么发言权。赵大哥不问,她也从不置缘。安安生生的待在西边沁园,如若皇上来,或抚琴,或闲散聊聊,但凡她晓得的帝王贤士的掌故,她觉得略有助益的,都会当故事讲出来。赵大哥会认真倾听,也偶尔提几句他的意见,兴致勃勃。一次聊至江南的湖光秀色,烟洛曾经不失时机地谈起过李从嘉,那个云一般悠远的雅致男子。他,很优秀么?赵大哥问得淡定,似乎不晓得他已是南唐的太子。烟洛细细的想了想,才敢回答,生而双瞳,贵相天成。才华绝世,光风霁月。话锋一转,又轻轻叹道,不过,凡尘浮华,对万人是幸,独独对一人,也许反为不幸!
南唐后期的衰败,钟隐的心软避世,注定了他的悲剧结局。她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可能帮他避过那最终的杀身之祸。
是么?赵大哥浅浅的看她一眼,却用了陈述的语气,点点头,心到神知,不再追问。
她抚琴的时刻,他绝不会多话的,常常在软塌旁静坐休憩,有时还会批几本折子,但是面色温柔,眉宇舒展。
他来的很勤。两人相处一室,他都不着痕迹的保持着距离,未有任何令她尴尬的举动。唯独一次午后,她在亭内轻挑慢拨,心不在焉挂着宫外事,把大半个时辰都晃了过去。等她回神,却发觉赵大哥侧伏在桃木几上,枕着左臂睡着了。剔透的春光纤融似雾,从她的角度,只见到他微闭双目,修长如削的眉梢斜斜隐没鬓角,安静宛若多年前,抹一笔沉远高瞻的墨迹,飞扬间,世情乍变,光阴飞渡。忽然胸中酸溢,玉指乱了,琴弦被无意识的狠狠一压,银弦飞弹开来,“叮”的脆响。她吃痛,低呼了一声,忙含住伤指轻轻**。
赵大哥已被惊醒了,初初睇到她那刻,桃花眸里碎着朦胧沉醉,似落进了无数星星的夜塘,直至缓缓的清醒,却渐渐的,让一层掩饰的暗芒浮了满目。烟洛不晓得那是自己是什么动作什么神情,只晓得隔着几点嫩碧嫣红,风轻云淡,他们恍惚对视,仿佛极久,也仿佛不过片刻,赵大哥倏然蹙眉,起身飞快的逸去,猎猎金袍,遍目残阳,寂寞无地。
魏兰曾私下劝烟洛,请她不如索性认了皇上做义兄,也许能令皇上心里好受一些,日后也方便来走动。烟洛含笑拒绝了。魏兰不明白,感情令人铭心刻骨处,就在于它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真正相爱过的人,不在一起了,怎可能变作兄妹继续相识相亲?她做不到这么虚伪,而赵大哥光明磊落,亦从未提出要她作什么劳什子妹妹。他们的缘分,三个月温馨,三个月相对,仅此而已了。就如眼帘里飘飘的风筝,拴住她的线轴,已不在赵大哥的手里。
“小姐!”莲梦的欢悦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个略黑的清秀孩子将一只五彩凤鸟几乎快递到她的鼻尖,笑得讨好:“纸鸢,好漂亮啊!”
“是!”烟洛取过来端详一番。的确是只极致讲究的凤鸟,绚丽的着色,逼真地画工,轻灵的骨架——绝对的价值不菲,够普通人家吃用上三月了。也只有宫里,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砸上大把银子。不过,整个大宋都是姓赵的,这又算什么?真是无聊着,操心操到太平洋了。收回了一点感慨,烟洛瞅瞅莲梦,发觉她眼巴巴的模样活像只小京巴,几乎要摇尾乞怜了。
“作什么这副表情?”烟洛好笑。
“小姐,听说你最会放纸鸢的。咱们把这个凤鸟放到天上去,好不好?肯定是最绚的一个!”
烟洛叹气。也怪自己总是没啥阶级观念,住了快一个月,把几个身边伺候的人都污染了。一个个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学她的歪词不算,还最爱跟她歪缠。
“怪累的,明天吧!”她懒怠怠的,夜橪有些日没消息了,在预备些什么?想她了么?分明是她自己决定留下来,为何倒弄得跟个怨妇一般三天两头牵肠挂肚的。想像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惑如春水,心就急急的跳。
情如柳絮,似抑,还扬……
“求求小姐了!”
陆续,添了几双巴巴的眼,眼风嗖嗖。
烟洛无奈。这些女子都是自小入宫,成日对着高高墙围,干的是千篇一律伺候人的事。比较起来,她们更需要些调剂吧。也罢,反正赵大哥昨日说过今日会忙,恐怕来不了。她们关起门来自己放肆一点,应该无碍吧。
“好,咱们回沁园去放!”兴致一起,她忽略了问那纸鸢的来路。
“棒吔!”莲梦,叶芯几个欢蹦乱跳,立刻簇拥着烟洛一窝蜂的去了,曲径阳光斑驳,一路笑语频遗。一墙之隔,靠宫墙斜倚着一个修长挺秀的影。煦暖的日光在他微仰的容颜上徘徊不舍,似乎想给予他多一丝温度。他却只是甩了甩头,任几缕发丝自隽永的轮廓旁无奈的泻落,闭目靠了一回,他似有另有目的,起身绕过红墙拂花穿柳,行了一程停住了,舒眉昂首。

似远忽近,一只神气的凤鸟迎风而起,于宝蓝的天幕上生动艳丽,和若隐若现的笑声交相呼应,欢心浓浓。他专注的窥那凤鸟,望着望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打跌,笑得踉踉跄跄,笑声凄厉。
浮尘百暮春,寒香缚羁魂。堪破东风误,一恨乱倾城。
她是笑语寒香,他,是她不屑的那缕孤魂。一直……
“都给我滚!”粗暴的推开了惊慌的宫人,跌坐在凉凉的石椅上。隔了许久,他才收了疯狂的笑意,默默地凝着那只凤鸟,心中一片绝望的渴望。她失踪的日子,自己急躁欲狂,听到她可能葬身河腹,心似被万剑凌迟,几乎不会跳了,日日寻找,找不到便喝酒买醉。她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却不肯搭理他。大哥将她护得严严实实,他几乎无法近身,而他手中的人,三番两次,惶恐的回报说皇上似乎在调查他们的存在。最令他心痛的,是烟洛对他的重重戒备,连往日的那点温悯都不再。每次有他在的场合,她会刻意离得远些,一双眸子**通透,一张清颜笑语宴宴,从来,不是为他。他愈发的想要饮酒,一杯一杯,却总是不醉。原来,不省人事的烂醉,亦需要一种福气。
苏,为何你对所有人都慈悲善良,却唯独如此残忍的待我?为何?
攥紧的拳,已然泛青。
烟洛对一切惘然无识,和几个丫头们疯跑了一阵,中途收到秋萍托人送进来的一件白色丝裘。她喜笑颜开,对那丝裘爱不释手。自己抱进屋里试穿,无意中摸到裘中夹的一篇简短小字。
二月初八,大相国寺,等你!
三日后,约她见面?
熟悉无比的字体,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心思开始急切。三日呢,很长……抬首,铜镜中的女子润泽鲜艳,一双瞳仁隐在清波里,辉映着斜插的银簪素珠,颤巍巍好不动人。这,是我么?有些不可置信的抚了抚发热的脸颊,心尖甜蜜发烫,思维里头霎时只剩夜橪,夜橪,夜橪……
结果,发足了半个时辰的呆。莲梦她们也闹够本了,笑嘻嘻收拾干净。侍候晚膳时,已经累得东倒西歪,昏昏思睡了。烟洛盘算如何可以申请出宫一趟,遣了几个丫头先去睡,睡前帮她备些热水沐浴即可。莲梦她们已大致摸出了烟洛的怪癖,晓得这位千金小姐一向坚持自己沐浴,只需出浴时帮她弄干头发就好。于是留了没怎么疯玩的碧歌,一个个都去趴着歇了。
轻夜扑朔,烟香迷离,余波温存的围着软玉温香,柔柔依恋。玲珑的身体在暗中幽光缱绻,芬芳迷人。花瓣浴泡得太舒服,她也几乎睡过去。直到外头轻微杂声几点,木门乍开,吵醒了她。“碧歌!”缓缓睁眼,声线因着娇懒而更显妩媚:“把门关上吧!我这就好了要出来,怪冷的。”
碧歌听话的关了门,烟洛便伸手捡了一旁搁好的绵袍,兀自爬出已微凉的浴盆。白皙的盈足踩破了一桶绒红飘荡,脚踝湿漉漉的,越发莹细。背后的呼吸力道重了,终于惊动了她,忽然莫名的寒毛竖立,烟洛讶异的转身回眸,登时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后退,“晋王!”
冷冽的神情,疯执的眸色,似某种决绝的黑色的宣言。这么多日了,他一直一直,将这神情敛起——他隐藏的太好。
飘动的衣衫划破空气,在夜里宛如一道流风。烟洛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身上几处大**便是一麻,不由自主软倒下去,落在他等待的臂弯内。
她睁大了眼,咻咻气喘,被他的目光淋得血液透凉:“放手,这里是皇宫,你想干什么?”她以为,赵光义再疯,在宫中也有所顾忌,有赵大哥镇着,他还不至于敢公然对她如何。可是今夜的他,令她身心战栗,忍着嗓音的颤抖,她竭力道:“你再发疯,我喊人了!”
“迟了!”
赵光义森然一笑,掰开她的唇齿,不知塞了一颗什么进来,登时一股浓烈的药气。烟洛略通医术,大感不妙正待吐出,赵光义却扬脖自一只随身的皮袋中含了口什么,迅速的俯下身来,紧紧贴上了烟洛的软唇。一口辛辣的酒被霸道的哺入,烟洛急促间咳呛了一声,心惊的察觉口中的那枚药丸飞快地溶解了,沿着喉咙迅速自然的滑下,燃过一路不同寻常的灼热。
“你,你混蛋!来人,快来人!”朱唇一脱困,尖呼便刺破了宁夜。
赵光义根本不在乎,重又狠狠地吻住她,将她无助的呼唤全数吞下。他的舌滑进烟洛惊慌的气息里,搅动着疯狂的**。烟洛羞愤无已,再不迟疑猛地合拢贝齿,口中立时腥味弥漫。她的舌带了些微微的麻痹,却并不觉疼痛,所以,应该是这个疯子的血吧。为何他不觉得疼,只是僵了一下,便愈加狂肆的席卷而来?渐渐的,唇舌间拉锯般的掠夺闪躲,令她有些气虚缺氧,头开始发晕迷糊,血液里有什么闪着火般的炙热在回流飞窜,激起一阵羞耻的**。
怎,怎么了?为何体内莫名的骚动?为什么,身体奇异的绵软,心智却渐渐飘离?
眸色紧紧,咫尺相对,怀抱里的女子自狂怒死命的瞪视,而至恐惧的凝泪,终至浅显的怔色,她的唇舌渐渐停止了挣扎,白皙的面上却积聚着越来越多的娇粉。他放过了她的唇,伸出一指在她的眼前轻晃,灵巧的眸子却只是略转,淡淡困惑。
赵光义苦苦的笑了。“贪欢”,不愧为最恶毒的密药,配上烈酒,仅只半刻功夫便足以扩散全身,令人丧失理智,身体渴望极尽的欢愉,意识仿佛如在梦中,只懂需索。哪怕坚强聪敏如她,亦无法抵挡那虎狼药性吧!
“苏……”他抱紧了她柔语轻声,仿佛一个体贴的情人:“你放心,我会温柔的。”
占有了她,她必会恨他入骨。可是,这对他又有何分别?不论是大哥或另一个男人,她决不会属于他。他只能永远在远处偷瞧她的轮廓,偷听她的笑语,然后用全心来渴望自己是那只盘旋的凤鸟,不飞走,不断线,线的那一头,有她些许温柔的牵念。承受大哥可能的杀意,让她痛恨他一生一世,他认了!忍耐,已至极限。
哪怕一次,他想得到她的怜惜温柔。
将沁着幽香的身体妥贴抱上锦榻,手下几点,解开了她的**道。烟洛却只是轻轻蜷了身子,一双剪水明眸,再无焦距,朦朦胧胧瞧着他,脆弱而迷惘。努力压下心头山崩地裂的振颤,赵光义坐于榻边微微倾身,薄唇试探的噙住她微肿的唇瓣,她低低“嘤咛”一声,却任他的舌滑进她芬芳的唇齿。他不由自主地沉沦,稍稍诱引,她并不阻拦,便被他接踵而来的狂烈吻得喘不上气来,小脸憋得通红,扭动间衣衫松动,细致的锁骨裸露出来,一溜水红绯色如染。
可是,她居然在学着回吻他。烧人的唇瓣辗转摩挲着他的,丁香小舌予取予求的纠缠,她轻轻闭着眼,浓密的睫颤动如欲飞的蝶翼——她娇美如聚梦的花。
隔着菲薄半透的衫,随着指端游走,娇躯起伏,升温,吟叹,贴紧,情动。如此甜蜜,如此疯狂,甜蜜疯狂的他恨不能与她在这一时刻双双死去。只要有她,地狱,是多么幸福的所在。
苏……
身体阵阵颤抖,他的手顿住,不再肆意挑逗。唇齿不离,眼中却不断涌出冰火般的爱恨,融作温热的涩流,汩汩不休。
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只有如此,你才肯让我得到?为什么,你的吻,会令我如此狂喜,如此心痛,又如此的……愧疚?
似乎觉察了口中咸涩,她不甚开心的顿了顿,却伸出手揽住光义的脖,含含糊糊的腻声呢喃:“别哭,我,爱你啊!”
心几乎裂开了,呼吸立止。停在她胸前的手似被什么牢牢拴紧,磐石般沉重,动作艰难。如果,如果,她没有如梦呓般的轻悄吟出后面那两个字,她说:“夜燃!”
夜橪?夜橪!
**的幽眸中海浪高卷,在听到那两个字的一刻,怦然崩塌,化作凶猛的海啸,吞噬了所有光芒。她爱的,她怜惜的,甚至她的情梦里,都没有他的位置。永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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