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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个金兵愈走愈近,走到老张门前,为首一个飞起一脚,将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柴门踢得四分五裂,喝道:“签军,签军了!”老张大惊失色,所谓签军乃是金国征发汉人当兵的制度,虽说名义上只是有事签发、无事放免,可是一旦被签之人,往往十个里有九个埋骨他乡,再也无缘得见妻儿。此刻想躲已经来不及,若干如狼似虎的金兵拥了进来,四面牢牢围住,哪怕长了翅膀,又能飞在何处?
为首的金兵道:“张富罢?你家该签一人。”斜眼瞧瞧柳维烈,指着他道:“此是你儿子?户口上怎么没有?你敢隐瞒壮丁,找死不成?”一面伸手上来拉扯,道:“签发你儿子在军了!”柳维烈后退半步,就要拔枪,却听老张赔笑道:“这位爷台只不过是过路的客人,在小人这里歇歇脚的。老爷要签军,还是签小人。”那金兵满怀疑心地瞧了两人一番,反正他只要签足了数目便可,至于究竟拉了谁去,那却不重要。
老张又道:“只是请容小人与家人话别。”说着将些铜钱塞在那金兵手中。那金兵掂掂手掌,不耐烦道:“快些,老子可没工夫等你磨蹭。”老张返身进去,不多时传出一阵号啕大哭之声。柳维烈知道他的老母亲已经七十多岁,常年卧病在床,儿子又才五岁多点,压根甚么也不懂得。他这一去,留下妻子孤身一人,绝难撑持一家三口的生活,说不定这一门就此家破人亡了。咬咬牙,道:“这位官爷,刚才那是我爹爹,他不愿让我从军,才编这谎话儿骗官爷。可我身为人子,岂有令父亲代我吃苦的道理?官爷行行好,便拉了我走罢。”那金兵疑惑不已,瞧了他半晌,终于点头答应了。
待到老张依依不舍出来的时候,只见院子里已经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莫说金兵早已尽数离去,连柳维烈也不知哪里去了。
柳维烈权且代老张应数,本想半路上寻机逃走,可押送的金兵看得很是严密,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一直给带到了军营中去,与数十汉人关押在一起,想来都是这一次刚刚签发的新兵。他怕手枪带在身上招惹事端,路上记住一个树洞,悄悄塞了进去,日后若能脱身,还可以再来寻回。
在地下坐了下来,只听身边一人问道:“新来的,你叫甚么?”柳维烈道:“我叫柳维烈。大哥尊姓大名?”那人道:“徐元。”两人年纪相仿,又都痛恨金人,真是一见如故,三言两语之间便谈得十分投机。柳维烈忽道:“徐大哥难道不想逃走?”徐元哼了一声,道:“逃?干么要逃?”瞧瞧左右,低声伏在柳维烈耳边,道:“兄弟想干大事么?”
柳维烈心中砰地一跳,点了点头。徐元一笑,再不说话。被捉来的汉人愈来愈多,一直到次日分了队伍,他两人却在一个谋克之中。
主管的谋克令两人搬运大木杂物,徐元一面做活,一面低声道:“我听说这一次征发汉军,是因为金人将要用兵两淮。届时精锐必然南移,咱们与其乖乖地给鞑子当看门狗,倒不如在他家后院烧起一把火来,拼一个鱼死网破。”柳维烈点头道:“徐大哥好主意。可是怎么烧法?”徐元轻声道:“你我慢慢联络汉军中有胆气、敢干事的豪杰,只要看准时机,便一同发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柳维烈答应了,也就丢了逃跑的心思,往后表面上装得听从役使,暗地里却四处串联,这些汉军大多是被强行签发的,有谁不是背井离乡,恨金人入骨?随着这支汉军北调州治朐山,参与起义的人愈来愈多,饶是两人在串连的时候十分小心,不敢对半个信不过的人透露,到年底之前,也已经渐渐从徐柳两人滚成了一个二百多人的大雪球。柳维烈将这组织取名叫做十人团,每一个入伙之人都要有人作保,得他与徐元共同审查,确保不是金人奸细眼线之后才能通过。
便在此时,徐元却给调往东海戍守,柳维烈仍留在朐山。那东海是隶属海州的一个县,与本土隔海相望,其实便是一个岛屿〔按即今日之连云港也〕。这一来两人便不得不分开行事,临别之时,徐元觑个空子,对柳维烈道:“东海是极苦之地,我又出身于彼,想必能鼓动更多的人起事。兄弟一人在此,切切不可莽撞,要待时机到时,你我遥相呼应,才好成功。”柳维烈点头答应,道:“徐大哥也要小心,成功之日,便是咱们再会之时。”徐元一笑,握握他手,扬长而去。

徐元既去,柳维烈更加小心,反复告诫参与起义的士兵,如不得自己同意,绝对不能随意拉拢外人。但十人团的发展并未因此减慢,等过了新年,千余人的汉军之中,倒有五成已经上了柳维烈的贼船。内中有一个叫做张胜的,与徐元同乡,也是东海人,为人很是勇武大胆,生就的满腔豪气,只是有些时候失之粗疏,又有点好酒贪杯。然而瑕不掩瑜,柳维烈仍是十分倚重信任他,他知道愈是那种精明能干、满脑子里时刻打着小算盘,如汪兆铭一般的人,大敌当前却愈有可能叛变卖国,反倒是张胜这样的武人让人感觉放心。〔按,汪兆铭即汪精卫,他于40年初投靠日本,自立伪政府〕
来年春暖花开,军中却起了一种谣言,说宋军屯聚长淮,克日便要北上。汉军士兵听了这消息,自然暗自欢喜,却不敢丝毫表露出来,又怕只如从前一般仅仅是一个空头炮仗;金人之中却起了不小的波澜,海州刺史一面报告朝廷,一面将金兵主力向南移动,防守淮水沿岸、硕濩湖南一带。此刻朐山只剩一千五百人驻守,汉军却占去了三分之二。柳维烈以为天赐良机,就要趁着州治空虚之时发动起义,只不知道徐元那边情形如何,能否与自己一同起事。正在思谋有甚么法子能与他取得联系,却发生了一件让他不得不提前动手的大事。
汉军名义上是“军”,可是素日多给分派做些杂役挑夫一般的工作,有时候甚至被迫给军官倒屎倒尿,地位是十分低下的。柳维烈为了大事着想,咬紧牙关忍受下来,哪怕军官要他学狗叫,他也眉头都不皱一皱地照做,心中却已经将金人的祖宗骂遍了十八代。张胜为人粗鲁,可就没他这样好的涵养,柳维烈耳提面命地告诫他举事之前万万不可惹是生非,张胜虽然答应了,平日也尽力照办,可是真给金人欺负得没法子的时候,由不得便会暴躁起来,事后却寻柳维烈跳脚痛骂。
这一日柳维烈在厩中喂马,正铲草间,忽听张胜一面大叫,一面疾步奔来,心中便是一紧,难道他又惹了甚么事端不成?看看左右,只有一个年老耳聋的汉军在,却不是自己十人团中的人。心想张胜最好胡乱说话,莫要给他听了去,走漏口风才好。当即丢下杈子,大声道:“哎哟,肚子好痛!老吴,我去拉一泡屎。”看着老吴点了点头,快步走出马厩,迎头拦上张胜,一指左近僻静的所在,两人一同走了过去。
张胜气急败坏的道:“糟了,糟了,尹泰给逮起来了!”十人团的组织构造,是以团首柳维烈下面直属五人,这五人每人直属十人,以下十人每人又各辖十人,可以缺额,却不能多出,依次类推。尹泰便是团中地位仅次于柳维烈的五人之一。他是最初由徐元拉拢入团的,为人十分沉默寡言,问三句不答一句,没事情的时候总是一个人望着远处发呆,既不喜与同袍交谈,甚至连十人团召集高层干部集会的时候他也经常一语不发。柳维烈并不喜欢他的个性,只是他入团最早,又是徐元介绍的,不好对他太过分。
听说尹泰给逮了起来,不由得吃了一惊,捉住张胜肩头问道:“你别急,慢慢说,他为什么被逮,给谁逮了?”张胜喘了几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我下属一个团众远远瞧见尹泰给金兵推推搡搡地往营后去了,立时飞跑来报我,我就立刻来寻柳兄弟了。”急道:“难道咱们的事情露了包?”
柳维烈掌心出汗,强自镇静下来,用心思索,道:“咱们十人团的规矩,不论哪一层的团众都不能过问自己直属上级以外高层团众的姓名。譬如你直辖于我,自然每次会议都要见我的;可是你的部属却不该认得我。也就是说,如果尹泰给人出卖,一定是他直接下属的十个人之中出了奸细。”张胜疑惑道:“若是如此,岂不应当已经有许多人遭受牵连了?还有,难道就不能是……”想了想,终于还是说道:“难道就不能是我这一级的人?”柳维烈摇头道:“不会。金人定是知道十人团不仅限于尹泰而已,他们所以只秘密捕起尹泰,而不大加搜罗,一定是为了顺藤摸瓜,从尹泰口中问出旁人。你这一级之人若是真要叛卖,自然最先卖我,怎么会只卖尹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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