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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阵水声,却是陈昌彦事先布置,掘通水渠,引了淮河水,只差最后一步便可以灌入田里。见得金兵入田,立时挖开了泥塞,田与田连结起来,不多时大水漫到,这才发了信息给柳维烈。
虽说涉水而战,金兵与练勇们是一般无二,但这些练勇大多是农民出身,早已经习惯了泥里来泥里去,就算脚底滑溜,照样也能站得稳稳当当。金人可就不同,一会一个跟头,滑跌个不住。马上作战,固然是拐子马天下无敌,可到了步下,而且还是在水田烂泥之中,金人终究不沾便宜。况且往年金兵只要一来,四里八乡的农民无不望风而逃,万没想到今年竟会遇到抵抗。
柳维烈身先士卒,提了白阿猛送他的铁背大刀冲进金人堆里乱砍一气,这一小股金兵约有二百来人,领兵的谋克一时间慌了手脚,不住喝令士兵不得惊慌,且战且退,终于出了水田,往北方撤去。有几个练勇跃跃欲追,柳维烈止住道:“敌众我寡,刚才只不过凭地利而胜,所谓穷寇不可追,何况我已经安排下阻截之法了。你们可以先行回去,衙内此刻料想已经知道,我是不会再返文府的了,咱们就此作别,后会有期。”一拱手,扬长而去。
柳维烈认准方向,赶了上去,不多时迎面遇见陈昌彦,急问道:“怎样?”陈昌彦顿足道:“可惜,可惜,给他们逃了!”吁口气,道:“都是打铁的不小心,刚才掘渠的时候把咱们做好的竹罣失手掉下水,没能派上用场。”一指北边,道:“金人已经过河逃走,追不上了。”柳维烈点头道:“罢了。农田损失可大么?”陈昌彦道:“还好,总比往年好些。只是稻田灌了水,须得加紧抢收才行。”
次日此事传了开去,农人都甚欢喜,一日农活过后,纷纷拥来瞧柳维烈,要看他是个怎样的三头六臂。白阿猛更豪兴大发,叫人沽了些劣酒来,请四邻畅饮。好容易人皆散去,已经时近三更,柳维烈折腾得累了,倒头便睡。
睡了个把时辰,梦中忽然听见来往呼喊,又有毕剥之声,鼻中闻到一股焦糊味道,似乎哪里烧起来了。豁然而醒,跳起来奔出门去瞧时,整条村却已经是一片火海,许多金兵提刀往来,见到宋人,不由分说便一刀斩下。柳维烈大惊,急回房去拍醒白阿猛,顾不得与他分说,一手提了大刀,将两把手枪插在腰间,回身奔出。他一面躲避金兵,一面寻找带兵大将,想要一枪射死了他。可是寻来寻去,不知何故总是寻不到,反招来了许多金兵,陷入车轮苦战之中。
一个金兵提刀砍来,柳维烈举刀相架,飞起腿来一扫那金兵下盘,扫得他扑地倒了,反刀刺下,正**那金兵的后背。他顺手拔刀,却怎么也拔不出来,想是刀尖卡在那金兵的肋骨之中了。此时又有一个金兵,瞧见柳维烈的样子,料定他无法招架,得意狂笑,双刀如雪片也似劈了下来。柳维烈放手撒刀,就地一滚,避开了刀锋。那金兵不依不饶,追斩过来,直逼得柳维烈无法起身,只在地下滚来滚去的躲避。
百忙中抽出手枪来,瞄准了那金兵的心口一枪放去,只听咔嗒一声,这一枪竟是死火臭弹。柳维烈愕然,又再连放数枪,竟没一粒子弹能射得出去。他放了几枪,露出破绽,只不过瞬息之间,那金兵就已经攻了进来,眼看腰刀就要砍在头上。柳维烈心知不免,咬牙待死,忽然耳中只听一声哀鸣,等了良久的刀始终不曾落得下来。睁开眼来,却见白阿猛单腿而立,一手举着他的木腿,那金兵倒在地下,满头满脸都是鲜血。
他见了白阿猛,一时想起自己连累了许多乡亲无辜被难,不由得喉头哽咽,险些哭了出来。白阿猛怒道:“男人大丈夫,却学甚么娘儿们?此刻金狗尚在,你若过意不去,何不奋力杀敌?”柳维烈恍然大悟,不发一言,走到那金兵的尸体旁边,用力将自己的大刀拔了下来,咬紧牙关,向着敌人最多的地方杀去。
柳维烈满怀仇恨歉疚,杀起来如不要命的也似,肩上背上连着中了数刀,深可见骨,他却如丝毫不觉得痛一般,舞刀死战。金兵尽怕了他,不敢近前。忽然间两眼一亮,瞧见一人身上穿的衣服与众不同,料想必定是这支兵的首领,当下大喝一声,杀开一条血路,直奔那人而去。

此时除了柳维烈与白阿猛之外,乡民或逃或死,并无一人敢战。金兵烧杀抢掠一阵,便心满意足地北还渡河而去。柳维烈哪里肯罢,遥遥尾随在后追去,心想就算手枪不能用,使大刀砍也要将那主将砍死了,替这一村之人报仇雪恨。金兵并没发现他只身而追,径自从浮桥过了河。柳维烈流血太多,愈走愈慢,渐渐连金兵的影子也望不见了。他仍是憋着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走去,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河畔浅滩之中,不省人事。
不知昏了多久,悠悠醒来之时,只觉鼻中闻到一股扑鼻的鱼汤甜香,睁开眼来四下瞧瞧,却是一间破败茅屋,门窗四面透风,那鱼汤的味道便是从外面飘进来的。试着动动身体,只觉后背剧痛,想是早年害得他退役的旧伤之上加了新创,发作起来。忍不住叹口气,心想自己只不过受伤而已,好歹留下了一条性命,白阿猛现在不知如何?陈昌彦又逃出来了没有?还有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他们往年乖乖听凭金人掳掠,总算不会这般屈死,现下却因为他的大意轻敌,白白送了性命,一时间只觉自己真是该死。
正在那里自怨自艾,忽听脚步声响,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进来,一见他醒,笑道:“小哥,你醒了?先来喝点鱼汤,暖暖身子。”说着将手中泥碗凑到他口边。柳维烈却不便喝,问道:“大嫂,你是……”那妇人笑道:“外子姓张,小哥唤我张大娘便是。”见柳维烈眼中疑惑之色不散,又补上一句道:“小妇人夫妻都是宋人,家中还有七十老母,与一个五岁的孩子。”说着指了指用帘子隔开的另一间草屋。
柳维烈放下心来,捧起鱼汤一口气喝了,这才问道:“大嫂,这里是淮水畔罢?我是河那边的人,我要回去。”张大娘惊道:“你说甚么?你是河那边的?可是我听外子说对岸的村子已经给夷为平地,连一只狗一只鸡也没有剩下。”柳维烈心中一痛,咬牙道:“我就是那村子的。他们所以会死,也全都是我害得如此。”挥起拳头,猛地一敲自己脑袋,却牵动了伤口,痛得一咧嘴。
张大娘拍拍他手臂,道:“人死不能复生,小哥还是安心养伤罢。小妇人还要照顾婆婆,待会再来看小哥。”说着进里屋去了。
天色擦黑,这家的男主人才提着一个鱼篓归来,原来却是一个渔夫。见柳维烈醒了过来,笑道:“我从河边拣你回来的时候,可吓死人了!这几天你高烧不退,我又没钱请大夫,幸亏东边老吴略略懂些医道,要不你这条小命,可真的要送给阎王爷了。”柳维烈苦笑道:“我倒宁愿自己死了。”老张啧地一声,摇头道:“年纪轻轻,怎么这般不想活?老哥来告诉你,这世间没甚么东西比命更要紧的,管你有天大的志向抱负,一旦没了性命,难道要做鬼去完么?”柳维烈只觉不能苟同,却也没力气与他去辩,只是苦笑而已。
老张虽然为人如此,可是照料他却是尽心尽力,每日从河里打来的鱼,总留一条给他补身。如此过了十几天,柳维烈渐渐能够起床,虽说觉得就这么走了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终究还得回去。这日阴天下雨,老张不曾出去打渔,只留在家中补网。柳维烈走到他面前,迟迟疑疑地开口,提出要走。
老张却不意外,点头道:“好罢,也是时候了。往后得闲,不妨过河来瞧瞧我们夫妻。”柳维烈躬身道:“是,多谢张大叔的救命之恩,柳维烈以后一定会报答。”老张笑道:“甚么报答不报答,人生在世原本就是守望相助,谁还去图报了?当年我给金兵砍伤,奄奄一息之时,也多亏了素不相识之人慷慨相救,否则也就没有这条命留到今日来救你了。”说罢,哈哈一笑。
柳维烈再不多说,告辞了推开破破烂烂的柴扉,踏出一步,却又立即退了回来,神色十分紧张的道:“有一队金兵过来!”老张惊跳起来,丢下网子梭子,奔出去一瞧,对柳维烈道:“快去里屋躲起来!”说是躲,其实这么两间破茅屋,又有哪里可躲?柳维烈摇摇头,挺身而立,手伸到背后握紧了腰间手枪,心想就算子弹全是哑火,至少也能当铁块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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