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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维烈这才觉出事情不对来,张自忠的名气很响,尤其是在他曾经作战的地区,几乎是无人不闻活关公的大名。这些人却说并不知道,难道他们是敌人,是日寇?可是看看身上装束,倒不是日本和服,却像绣本小说里见过中国古代在满清未入关之前的汉装。
陈昌彦见他只顾发怔,拱手道:“不才敢问,兄台何所从来,往何处去,何以从我屋顶之上掉了下来?”柳维烈给他一连串的“何”搞得头晕脑胀,苦笑道:“我是重庆日报的记者,要找最近有电话的地方,给报社报告。”群丐面面相觑,无一人知道他在说甚么。白阿猛不耐烦道:“老子听不明白。”回头对一个乞丐道:“你去镇子上打听打听,有没有谁家走失了人口。”陈昌彦忽然摊开那本黑皮书,问道:“请问兄台,这上面的‘抗日’二字却做何解?”
柳维烈大惊失色,而今的中国不愿抗日、消极避战、甚至于投靠了敌人的汉奸都大有人在,可是要说不知“抗日”为何物的,恐怕只有三岁孩童。这才注意到他们每个人头上都梳着一个发髻,虽然显得十分蓬乱,但毕竟是一个发髻,一时间不禁冒出一个古怪念头:难道这些人是陶渊明所记“桃花源”中的居民?试探着问道:“今年是哪个皇帝在位,甚么年号?”
陈昌彦笑道:“自然是绍兴二十七年。”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日是三月初八日。”柳维烈“啊”了一声,但觉这些人十分可怜,绍兴是南宋第一个皇帝高宗的年号,难道他们从那时候起就一直与世隔绝了?
蓦然觉得不对,禁不住汗出如浆,若是这些人从南宋绍兴年间起便避祸山中,那么他们所用的纪元岂不应该已经有绍兴八百多年了?可是这个青年乞丐却说今年是绍兴二十七年……那是甚么意思?柳维烈觉得自己的头脑一时间似乎反应不过来了。
他要到数日之后,才慢慢地接受到自己身在何处这个事实。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掉下来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白阿猛大以为利,过得两天,便叫乞丐们用柴床抬了他去山阳县城里行乞。柳维烈只是躺在那里发愣,白阿猛也不斥责,反正他的目的只不过是要柳维烈装装可怜而已。
在市集之中躺了大半日,觉得十分无聊,虽然白阿猛严禁他乱动,仍是忍不住转头四下观看。只见来来去去的行人尽做古装打扮,瞧起来极为怪异。不过也许在他们眼中看来,身着衬衫长裤、头发只有寸把长的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怪胎。
行乞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白阿猛日日亲自采摘草药,居然硬生生地将柳维烈断折的手臂和大腿治好了。虽然活动还有些许不自如,但已经可以起身走动。柳维烈伤势一好,便不愿意总呆在乞丐群中,何况他的那个时代抗日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自己虽然不能再入伍参军,可是既然是中国人,便理所应当要出一分力。总是在这见鬼的南宋当缩头乌龟哪儿成?
虽说一心想要回去,但他连自己究竟是怎样来这里的也莫名其妙,又哪里有丝毫办法!他怕说出自己是七百多年后的人来,把白阿猛等人吓坏了,当下只推说从前的事情一概记不得了。白阿猛见他头发短少,想当然地以为是一个还俗的僧人,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原本他身上的手枪、照相机、九龙袋、钢笔、采访簿等物,也都一一还给了他。柳维烈心想反正无处可去,不如暂且在这里待几天,等熟悉了这个时代,再说将来的事情,当下也就不再提要离开的话儿了。
觉得白阿猛这人十分豪爽,言语间问起他的来历,却是南渡时候的一个禁军,护送着康王千里迢迢地逃出京城南下,可是遇上金兵,接战时断了一条腿,不能再在军中服役,身子这副德行又无法耕种,于是乎便各地流落,乞讨为生。此时的民众人人痛恨金人,听他叙说自己往事,多半就会解囊相助,因此也能勉强度日。后来渐渐年老,不愿再四处奔波,便在山阳安顿了下来,这里是金宋交战的前线,或者在他心中还有那么一个念头,将来金人再度入侵之时,自己还能提戈从戎,去杀那些可恶的金贼。
众丐之中,唯有陈昌彦能识文断字,他原本出身书香门第,也是在南渡之时家世破败,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惟余孑然一身。他自小读书,既不会种地,也不能当兵,应考数次不中,也就断了念头,不知怎样三混两混,便混成了一个乞儿。虽然沦落如此,骨子里还以为自己是个读书人,每日与柳维烈谈论的多是天下大事,金人如何凶暴,岳元帅如何冤枉,等等之类。柳维烈却也愿意听,毕竟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回去的办法,要在这时代生存下去,自然得多知道一些事情。
他无处可去,不得不与白阿猛等人相依而居,可是却不愿意乞讨维生。是以伤势一愈,便设法寻了一份脚夫的生计,虽然日日辛苦,总算连糠带菜地混饱了肚子。这一日忽有一个商人,出价甚高,募去几名脚夫,柳维烈身体强壮,一眼便给他相中了。这商人的货物很是奇怪,既用毡布苫得严严实实,又要在夜间搬运,搬运之际更如同防贼一般,时刻左右监视,生怕脚夫看见里面的东西。

回来之后与陈昌彦说知,陈昌彦惊道:“难道那人是个私货贩子?你记得可是往北方去?有没有过河?”柳维烈摇头道:“没有,他叫在河边卸下货物,便打发我们走了。”陈昌彦斩钉截铁的道:“他定是要朝北方敌国贩卖私货禁物,不是粮,便是盐了。”柳维烈愕然,没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竟然成了资敌的帮凶,当下问道:“此地走私很猖獗么?”陈昌彦点点头,道:“禁榷之物运到北方,可赚数倍以至数十倍暴利,是以不良商人多乐为之。”柳维烈呸地一声,骂道:“汉奸真是何时都有!”陈昌彦与他相处日久,也渐渐能够听明白他口中时不时迸出的一些古怪词汇,当下答道:“商人只知道牟取钱财,心中哪有半分忠义之气?”
柳维烈忽道:“我想从军打仗,你知道该去哪里?”陈昌彦点头叹道:“我知道你定是要走这条路的。”一指山阳县城,道:“我国各州都招募义兵,再有半个多月便是招募之期,届时你去县里应募便是。”柳维烈点点头,再不多说,往后除却做脚夫的活计糊口之外,一有空暇便用自制的石椎锻炼身体。
过了半月有余,县里果然四处张贴榜文,说是募集忠义志士,以为义兵。柳维烈欣然报名,负责招募的县吏一瞧他的身手体格,当即将他收了下来。柳维烈满心欢喜,以为这就要发给自己军服装备,上阵杀敌去了,可没成想那县吏记完名字,却对他道:“你去罢!”柳维烈愕然,试探着问道:“这位老爷,招募咱们这些人,不是为了打金虏的么?”那县吏瞧他一眼,撇嘴一笑,道:“那只不过说说罢了,你安心回去种地罢!”旁边一人冷言冷语的道:“陛下与太师都不肯北复中原,要你们瞎操甚心?”那县吏大大皱眉,回头道:“衙内不可信口乱语,少刻给老爷听见,又要生事了。”那人悻悻闭口,闷闷不乐地踱进县衙去了。
柳维烈大声分辩,却给几个衙役连推带搡地赶到一旁去了。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无心去平日脚夫聚集之处等待雇佣,只在街头随意乱走。忽然只见墙根围了一群人,正自听一个老者说话。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那说话人将木板又敲几下,按着膝头道:“这几句诗,是三国时候一个大枭雄曹操所做。”一个十来岁梳着双髻的小孩子忽然插口道:“我听先生讲过的,他说曹操是一个奸贼,嗯……那个……是托名汉相,其实汉贼!”周围人多是大字不认得半个的乡民,更没人去理会他一个小孩子的言语。说话人伸手抚着他的头顶,道:“曹操这几句诗,说的是兵祸连天,百姓流离,荒郊野外,全是死人的白骨,一千里之内便连一声鸡叫也听不到。就如咱们今日一般。
老汉昨日说到那秦贼叫人收了岳爷爷,百般拷问,创出一种新奇刑法来,叫做‘披麻问、剥皮拷。’何谓披麻问、剥皮拷?便是将鱼胶熬得烂熟,搀了麻皮,顿在火上,那秦贼端坐在当中,喝人吊岳爷爷来审,道:‘兀那叛臣岳飞,快快将尔按兵不举、私通外国的情由一一招来。’岳爷爷昂首道:‘岳飞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怎说得上叛臣?我一生立志恢复中原,雪靖康之耻,迎取二圣还朝,方屯大兵于朱仙镇,横扫金兵百万,正欲直捣黄龙,不意圣旨连连催促,十二道金牌召飞还朝,岂有按兵不举之事?’
那秦贼冷笑道:‘现有你亲部军官王俊告你,虚运粮草,诈称无粮。’岳飞道:‘既有告人,可传来当面对质。’秦贼道:‘那王俊是北边人,忽然来南,吃多了海蜇,胀死了。’岳爷爷哈哈大笑,怒目瞪着秦贼,喝道:‘岳飞一点忠心,唯天可表!叫我招甚么来?’
秦贼大怒,喝令左右上刑。几个如狼似虎的狱吏拥将上来,两个左右夹住岳爷爷,两个端起那鱼胶,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倾将下来,直从头一口气淋到脚。秦贼待得鱼胶冷透,不住狞笑,叫左右从头剥开,一把撕下,立时连皮带肉脱去了几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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